九
2024-10-02 07:23:31
作者: 若虛
從沒有哪個時刻像現在這樣,讓孫權感到刻骨銘心的厭煩。
柴桑的議事堂內,東吳臣僚已吵成了一片。吵擾的話語像成百隻蚊蚋,一骨碌鑽入耳朵中,甩也甩不走。孫權只覺得腦子裡嗡嗡響,血液正在加速流動,每根血管都在瘋狂跳躍,仿佛無數杆狂躁的長槍,來來回回地挑得血肉模糊,整顆頭顱幾乎要炸開了。
這一切只因為一封信。
信來自江陵,寫信人是曹操,信不長,一方竹簡便落滿了。孫權收到信後,召集群僚舉會,把信當眾念了一遍:
「近者奉辭伐罪,旌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
信念完時,底下一片可怕的寂靜。但只是一瞬,騷動像燒開的水,突突突地冒起了頭,幾乎所有人都在念叨「八十萬眾」這個數字,那偌大的數目像鋪天蓋地的刀槍劍戟,從北方的天空滾滾南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碾過長江,碾過江東,過路之處是數不清的血肉屍骸,無有噍類。
曹操剛剛統一北方,又兵不血刃拿下荊州,以新銳八十萬眾,水陸兩路飲馬長江,氣勢如虹如雷如虎如狼,區區江東六郡之地何能阻擋,這不是螳臂當車嗎?曹操這封信里是滿登登的自信,表面上文縐縐極有禮,字裡行間卻是唯我獨尊的霸道,一句「會獵」隱語,誰能聽不出這當中的威脅和睥睨?
這讓江東群僚心膽俱裂。
孫策當年以勢單之力橫掃江東,立馬東吳,敢與天下強敵一戰生死。江東文武在他的統率下所向披靡,力量雖小,卻有與百萬雄兵爭鋒高低的豪氣。孫策死後,江東的勢力雖漸漸擴張,卻再也沒有那種雄視天下的豪情,江南水鄉的朦朧煙雨頤養了他們的詩情畫意,也卸掉了他們身上的霸氣。這是一塊滋潤斐然文采的土地,卻不足夠提供雄視天下的熱血養分。
所以,他們想到的第一個對策竟然是投降。
首先建議孫權投降曹操的是張昭。他的理由很充分,他以為:「曹操為豺虎也,挾天子以征四方,動以朝廷為辭;今日拒之,事更不順。且我江東足以拒曹操者,長江也,今曹操已得荊州,奄有其地,劉表治水軍,艨艟鬥艦,乃以千數,今俱歸曹操。曹操悉浮以沿江,兼有步兵,水陸俱下,此為長江之險,已與我共之矣。而較之勢力眾寡,江東居於下位,故以為不如迎之。」
張昭是東吳老臣,當年孫策身遭不測,臨終託孤於他,幸得有他燮理陰陽,左右平衡,扶新主而定方策,佑社稷而納賢才,方才保住江東基業。孫權對他一向心存感激,私下裡稱他為江東仲父。可如今江東最堅實的脊梁骨竟也要彎向曹操,可知曹操之勢足可壓倒一切鐵血忠心。
張昭剛說完,另一位重臣秦松也說道:「曹操身擁八十萬眾,又新得荊州,控扼長江之險,我江東兵不過曹操十之一,地不足曹操五之一,莫若歸順,效法荊州劉琮,也不失封侯之爵,何必自陷危壘,塗炭無辜!」
不似張昭、秦松那般坦白裸露,張紘說得含蓄:「兵者兇器,今曹操擁軍甚夥,一朝兵鋒相交,江東數年太平即成齏粉,令人痛惜!」
二張一秦是孫策時期的謀臣,當年與孫策縱馬過江,辛苦竭蹶,肝腦塗地,打下了今日基業。三位元老皆有望風靡倒的意思,臣僚們頓時一片附和之聲,你說曹操太強,凡與其作對者皆沒有好下場,袁紹、袁術便是前車之鑑,我說投降曹操也不是壞事,尚能保住爵祿,他說江東弱小,徒然以弱小對強暴,無異於螳臂當車。
滿耳皆是投降之音,孫權覺得自己快變成劉琮了,他原先還以為能聽到一二言不懼死的豪言壯語,可沒想到竟是眾口一詞,皆是一派軟綿綿的窩囊話。
把江東基業白白拱手送給曹操,他其實很不甘。可僚屬們無一人有戰心,聽聞曹操南下已變色寒戰,他又如何振臂奮爭。難道讓他孫權一人持刀橫江對抗曹操嗎?
他心裡煩透了,恨透了,氣透了,也傷透了。
可恨江東的水土太柔軟,養出一群萎靡無男子氣概的窩囊廢,被人家一句輕描淡寫的威脅話小小地一嚇唬,便尿濕了褲子,別說拿起刀抗爭,便是回臉啐一口、罵一聲也沒有膽氣了。
「諸君皆以為當降曹操嗎?」孫權捏著那封信,指頭已捏得發烏了。
張昭當先回話,語氣沉重得如喪考妣:「曹操勢大,此為無可奈何之舉。」
孫權很想把手裡的信丟下去,摔在張昭那張悲慟欲絕的臉上。他這次來柴桑本是為曹操與劉備交戰,打著以觀成敗的主意,看能不能趁著人家兩敗俱傷,在混亂中撈著些好處,沒想到卻為自己等來了一個噩耗。
「主君!」門外鈴下急報,「魯肅回來了,說是請來左將軍劉備使者!」
孫權攥著信半立而起,他已聽慣了掃興的投降言論,正需要一個人來洗耳朵,魯肅便是這個足夠掃除晦氣的合適人選。他對那幫仍在喋喋不休曹操有多可怕的僚屬揮揮手:「散了吧,容孤想想。」
半個時辰後,議事堂內已散得一空,那令人憋悶的嘈雜在一點點稀釋,孫權深深地吸了兩口新鮮空氣,看見魯肅領著一個白衣羽扇的年輕人款款而來。
「主君!」魯肅拜下,「這是左將軍所遣使者諸葛亮,字孔明。」他又補了一句:「他是子瑜之弟。」
諸葛亮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抬頭間,他和孫權彼此對望了一眼。
諸葛亮眼裡的孫權,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君主,長相很不同於中原人,眼睛淬了海的顏色,泛著深幽的碧藍,五官輪廓很深,似用刻刀在白松木板上著了力氣勾勒,下頜有淡如一縷煙的黃須,仿佛短促的一個嘆號,每當他低頭,便被他合適地藏起來,仿佛是他藏住的鋒芒。他雖竭力拿捏出一方諸侯的威嚴,眼窩深處卻有憔悴的陰影漫出來,看得出他頗有些日子不曾安眠,嘴角微向下塌,卻被他時不時有意地揚起來。他的身上聚合著少年人的玩世不恭,以及一方諸侯的嚴正,還有超乎年齡的深藏不露。
孫權看見諸葛亮的第一眼,腦子裡立刻閃出「翩翩濁世佳公子」這句話。毋庸置疑,諸葛亮很好看,「江東第一美男」周瑜堪稱姿容絕代,但諸葛亮與他相較,也不會輸掉氣度,真正是各有千秋的完美。孫權竟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若是讓周瑜和諸葛亮同為他東吳臣僚,別的不說,便是舉會時,兩人挨一塊兒也是一景。
這麼個風姿特異的男子,觀之令人慨嘆不已,卻不知腹中是否有經綸,莫不是徒有其表,草包枕頭一個。孫權一面在心裡胡思亂想,一面熱情地招呼諸葛亮上座。
「諸葛先生,」孫權稱呼得很有禮貌,「先生不辭辛苦,來我江東共議大事,先生風塵勞碌,也不曾休整養息,便即奔來見孤,孤當真感動。」
開頭的話都是場面話,客套得很,也沒什麼內涵。其實孫權滿肚子疑問,可他不會一見面便露底盤,帝王心術研究得透,他在沒有廓清情形時,先要看看周圍的風向,再慢慢地摸進去。
諸葛亮看得出孫權腹中養著螃蟹,面上光溜溜的,裡邊全是不好惹的尖利爪牙。這個君主和劉備孑然不同,對劉備,諸葛亮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劉備很沉得住氣,需要他喜怒不形於色時他一定做得到,可他在心腹面前甚少隱瞞,常常爽快得像個沒心機的孩子。孫權也能沉得住氣,但他是能忍人之不能忍,心機深沉如望不到底的古井。劉備尚有幾分快意恩仇的豪俠氣質,他卻可吞著血水咽下自己的肉,待得他日東風送春,他再重振山河,再復社稷。
「孫將軍言重,亮此番東來,承蒙魯子敬危難赴義,邀我主與將軍同盟大事,故而亮才奔赴江東,願以區區之身,與將軍進一二鄙陋之言。」諸葛亮得體地說。
話轉到魯肅那裡,魯肅不得不說話了:「主公,孔明為左將軍心腹,左將軍臨行前吩咐,孔明之言便是他之言,主公但有疑問盡可咨諏,左將軍現已屯兵樊口,靜待主公之音。」
借著魯肅打開話匣子,自己不開言,也不催促對方裸露心胸,孫權不由得對諸葛亮刮目相看,怪不得風聞劉備三顧茅廬,方才請得他出山,果然不是泛泛之輩,他微微正了聲色,第一個問題便極駭人:「曹操今舉八十萬眾,不知先生作何思量?」
「八十萬眾?」諸葛亮愕然,他問道:「不知孫將軍從何得知曹操擁軍八十萬眾?」
孫權微微一嘆,把那封信傳下去,「此為曹操前日來書,請先生過目。」
諸葛亮接過信讀了一遍,因見孫權示意,便又轉給魯肅。他慢慢地撫著羽扇,隱隱體會出這一封信猶如一記不期然的驚雷,將孫權震懾住了,或許還威嚇住了江東群僚,曹操施的攻心之策顯然已奏了效。故而他此刻不僅要促成兩家聯盟,還要消除孫權的忌憚心。然對付孫權這等城府深沉的主公,用尋常的勸服或者並不能起到效果,不得已必須用非常手段。
思慮片刻,諸葛亮說道:「亮有幾句肺腑之言,望將軍不辭聽之,妥與不妥,將軍聰察明睿,自能決斷。」
「先生但言無妨!」孫權做出洗耳恭聽的禮貌姿態。
諸葛亮穩穩地說:「海內大亂,天下分崩,諸侯紛爭擾攘,曹操於數年之間敗張繡,平呂布,定袁術,盪袁紹,挾天子以令諸侯,克定北方,其勢擴張,橫霸天下,無人能攖其鋒,可謂雄張一時也!」
開頭一席話便在張曹操旗幟,孫權聽得困惑,卻不合打斷話問個透亮,不得已摁住性子聽下去。
「將軍起兵江東,我主收眾漢南,與曹操共爭天下也。然今曹操芟夷大難,略已平矣,兼之破襲荊州,威震四海,英雄無用武之地,故我主敗退當陽,遁逃夏口。」諸葛亮感慨地嘆了口氣。
話越聽越糊塗,孫權幾乎以為諸葛亮要勸自己投降了,他保持著乾冷的笑,內心裡卻在敲鑼鼓。
諸葛亮微微抬起眼睛,眸中隱著莫測的笑:「故而亮以為,願將軍量力而處之,若能以吳越之眾與中國抗衡,不如早與之絕,若不能,何不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將軍外托服從之名而內壞猶豫之計,事急而不斷,禍至無日矣!」
話音方落,魯肅慌忙給諸葛亮使了個眼色,他千思萬慮也料不到諸葛亮會勸孫權北面服膺曹操。在來柴桑的路上,兩人曾經懇談過數次,魯肅聽得出諸葛亮有和曹操決一死戰的勇氣,他很是佩服這個年輕人的雄略和豪氣,可待得見到自家主人,竟然說出這一番荒誕不經的泄氣話,倒叫他這個原本想成全兩家盟好的媒人左右不是人。
孫權盯著諸葛亮看了半晌,咬著牙笑了一聲:「苟如先生之言,劉將軍何不事從曹操?」
諸葛亮從容道:「田橫,齊之壯士耳,猶守義不辱;況我主乃王室之胄,英才蓋世,眾士慕仰,若水之歸海。」他微微仰起了臉,目光剎那亮灼如星:「若事之不濟,此乃天也,安能復為之下!」他幾乎是鏗鏘有力地說出這一番話,臉上的神情融著挑戰、激將、堅毅和質疑。
魯肅的臉唰地白了,他頻繁地給諸葛亮使眼色,可諸葛亮壓根兒就沒看他,硬是落落大端地把這激將的話說得一清二楚。
孫權冷著臉,瞪著諸葛亮許久不動。魯肅生怕他要發火,心裡輾轉了許多念頭,該怎麼打圓場救諸葛亮。忽然聽得砰的一聲,孫權拍案而起,狠狠地說:「孤不能舉全吳之地,十萬之眾,受制於人,孤何以生於天地!」
魯肅大鬆了一口氣,他終於明白了,諸葛亮這是在用激將法,生生把孫權的好勝心撩撥出來,他一面佩服諸葛亮的智略,一面欣慰孫權的決斷。
諸葛亮要的便是孫權的好勝心。他頓時收斂了那份挑釁,恭敬地贊道:「孫將軍果為英武之主,有此不屈雄心,曹操何足懼!」
孫權其實已經意識到自己落入了諸葛亮挖的陷阱里,可他既不願承認,也不肯反悔,他此際想的是如何把這決心落到實處,說道:「吾心雖決,吾欲與劉將軍同盟抗曹,劉將軍新遭當陽之敗,安能抗此難乎?」
決戰之心萌生,顧慮卻是層疊的沙土,蒙得那顆心不能幹脆利落地快刀斬麻。諸葛亮徐緩道:「我主雖敗於長坂,然今戰士還者及關羽水軍尚有精甲萬人,江夏亦有公子劉琦部勒戰士不下萬人。曹操之眾,遠來疲敝,為追我主,輕騎一日一夜行三百餘里,此所謂強弩之末不穿魯縞也。此為兵法所忌,乃必蹶上將軍也。且北方之人,不習水戰;又荊州之民新附曹操者,逼兵勢耳,非心服也。」
諸葛亮侃侃地分析了一通,輕輕一搭羽扇,拱手請道:「今將軍誠能命猛將統兵數萬,與我主協規同力,破曹操必矣。曹軍破,必北還,如此,則荊吳之勢強,鼎足之形成,成敗之機,在於今日!」
諸葛亮最後的一段話仿佛是搖晃在枝頭的熟果子,水潤潤,圓溜溜,惹得人遐想聯翩,孫權也不禁心神動搖。
鼎足,鼎足,鼎足……孫權默念了一遍又一遍。他下意識地看了魯肅一眼,乍地想起當日與魯肅第一次見面,魯肅便獻上了鼎足之策,勸他坐擁江東,觀天下之釁,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然後建帝號以圖天下……
這是多麼大膽的言談,當漢帝的尊號仍在發給天下的詔書上閃光,當漢家旗幟仍在九州的土地上飄揚,魯肅卻讓他放棄漢家正朔,自立為帝。他當時及時斬斷了魯肅的話,可心裡已是翻江倒海,成就王侯之業是任何一個有志丈夫夢寐以求的理想,只是力量卑微時,不得不暫居下流,不過是隱忍待時,在艱苦卓絕的奮鬥中闖出一條建功大道。
他若聽從張昭等人的投降建議,成就帝王之業便成水中望月,唯有拼著不屈服的男兒豪氣奮力抗爭,方能在天下諸侯的角逐中拼出個高低。當漢高祖為泗水亭長時,他能想到會登臨九五嗎?若不是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霸氣,他也許終其一生只是泗水畔寂寂無聞的酒徒豎子。
孫權落下了決心,鄭重其事地說:「我欲與劉將軍結盟,共抗曹操!」
諸葛亮離開後,孫權留下了魯肅,把適才與江東群僚的會商情況複述了一遍。說起群臣投降志堅,孫權不由得煩惱重重,竟又生出一二分的猶豫。
「群臣皆有投降之意,上下不齊心,怎麼抵擋曹操大軍,只怕才與曹軍交鋒,便即土崩瓦解矣!」
魯肅思索片刻,誠懇地說:「子布、文表諸人,各為妻子耳,專欲誤主,不足與圖大事。今肅等皆可迎曹操,唯主公不可。」
孫權攏了攏袖子,漫不經心的話語裡卻隱著不透光的疑惑:「子敬何意?」
魯肅振振地說:「若肅迎曹操,操當以肅還付鄉黨,品其名位,猶不失下曹從事,乘犢車,從吏卒,交遊士林,累官不失州郡也。主公迎操,欲安所歸?」
這問題仿佛利刃,扎得孫權心頭一陣痙攣,他侘傺長嘆:「諸人持議,甚失孤望,唯子敬廓開大計,與孤心合!此天以卿賜我也!」他平靜著心情,「只是曹操雄兵如猛虎下江,江東勢單,何以為戰?」
魯肅沉穩地一笑:「戰之一事,主公何不咨問公瑾?公瑾現在鄱陽練兵,如此大事,怎能少了他的良謀!」
孫權猛地敲了敲自己的腦門,這幾日為曹操南下一事茶飯不思,卻把個能決大事的周瑜撂在一邊。他拊掌道:「正是,即傳公瑾來柴桑!」他驀地綻出少年人的笑:「這樣,先讓公瑾見一見諸葛亮。」
魯肅一愕,再看孫權時,卻又恢復了諱莫如深的君主模樣,他恍惚有些懂了,孫權這是要讓兩方的主戰派先謀劃出抗曹策略,彼此堅定戰心,方能用堅不可摧的謀略說服東吳廟堂上那紛雜的投降聲音。這是孫權的馭下之術,魯肅心裡清楚,卻不能說,只是唯唯一答。
魯肅想,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情景,兩個絕世姿容的男子彼此對面,眸子裡皆有星辰般的璀璨光華,那光華太滿了,猶如兩輪同時升起的太陽,照亮他們沒有瑕疵的臉。
真是一對兒璧人啊!他在心裡讚嘆,若不是捏著一股有所顧忌的矜持勁,他真想跑去長江邊吼兩聲。
諸葛亮暗暗地打量著周瑜,心裡探出一支纖細的筆,勾出他的眉目,也勾出外表看不出的內心世界,這個十八歲便策馬沙場的常勝將軍,雖是戎馬倥傯中陶冶出經年的戰場雄武,舉手投足間卻永遠是一派容止可觀的風流蘊藉。江東人呼之為周郎,郎者,是對儀容美好的男子的譽稱,諸葛亮方見了周瑜第一眼,便以為周郎的稱呼太貼切了。
他和周瑜見面的地方在柴桑的傳舍里,兩人坐在鎖窗閉戶的屋子裡,聽著寂寞的寒風吹得院中的黃葉起起落落,宛若一管幽咽的洞簫,婉轉、清越,甚或悲傷而慘惻。
這個冬天註定不再平淡。
「聞孔明在隆中時,好為《梁甫吟》?」周瑜微笑道。
諸葛亮不承想周瑜會探析他平生所好,他也報之一笑:「亮平生小樂耳,不及公瑾精雅,江東小兒皆言,曲有誤,周郎顧。」
周瑜粲然大笑,這一霎顯出了沙場將軍的豪邁:「可惜今日是為商談大事,不然與孔明合奏一曲,也為平生雅事。」
諸葛亮卻以為這是好提議:「以琴談事,其實也無妨。」
周瑜輕輕拍了一聲巴掌:「甚好,便效法伯牙子期,以琴聽心,以音談事!」
魯肅比他們還著急,忙不迭地親自去取來兩架琴,安置妥當後,他安靜地坐在一旁,只等著那琴音奏響。
周瑜輕輕捋了一下琴弦,他笑著看了諸葛亮一眼,指尖卻已落了下去,而後便是一聲沉吟如嘆息的琴音顫抖著流淌而出。
俄而,另一聲琴音和著前一聲,仿佛是遠山霧靄間飄出的空幽回聲,兩聲琴音融合得天衣無縫。漸漸琴聲高亢,似那雲天上蒼鷹翱翔時掠過的羽翼,撩開厚重的青雲,將桀驁的身影烙在天空,而一片輕羽脫落雙翼,風盪來了,輕羽在飛升,在盤桓,在尋找,在追逐……
便在這空靈的吟哦間,從蒼茫大地升起了激奮的呼喚,那像戰場上急催奮進的鼓點,像士兵拼刺的吶喊,像江水拍岸捲起的千尋雪浪。
這是勇氣,是決心,也是悲壯,是理想,屬於闊大的心胸,唯有真正的英雄方能把握那烈火似的信仰。
琴聲戛然而止,餘音卻若屋檐下的風,捲起一片落葉,在結著青蘿的牆垣上悠悠地飄蕩。
魯肅聽呆了,他咕咚地吞了口唾沫,也不知該如何表達,只憋出幾個字:「好,真好!」
周瑜笑盈盈地說:「孔明以為如何?」
「必勝之心。」諸葛亮肯定地說。
周瑜又是大笑:「我卻聽出天下之志!」
諸葛亮抬起眼,兩人相視一笑,一曲琴音勝過萬千語言,所有的寒暄客套都可以忽略不談。
周瑜開門見山道:「孔明為左將軍特使,不知為我江東帶來什麼?」
諸葛亮粲然一笑:「必勝之心。」
周瑜不禁莞爾:「必勝之心何在?八十萬曹軍飲馬長江,旌旗所向,舉袂成雲,揮汗如雨,刀戟戈矛即可斷江,何為必勝?」
「公瑾當真相信曹軍有八十萬眾嗎?不戰而屈人之兵,不舉刀兵而下敵國之城,為大善,曹操揚言八十萬眾,只攻心耳。」諸葛亮一片片梳理著羽毛,話音很輕淡。
「如此,孔明以為曹軍舉眾幾何?」
「曹操南來有十餘萬北方士卒,加荊州降卒十萬,總計二十萬眾,但需留兵鎮守荊州北岸,再除卻傷兵弱卒,也不過十五六萬。」
周瑜搖搖頭:「十五六萬也不是小數目,我江東傾盡全力勉強能出五萬銳卒,左將軍麾下也不過二萬有餘。以七萬御十五萬,孔明以為勝算幾何?」
諸葛亮默然一思,伸出了一隻手掌,輕輕轉了轉。
「五成?」
諸葛亮不作答,只緩緩地豎起一根根指頭:「若孫劉狐疑不決,則唯有二成;若兩家決計聯盟,勝算又增為五成;若上下齊心,將士爭功……」他住了口,卻把疑問丟給了周瑜。
周瑜追問道:「十成?」
「非也,兵家相爭從沒有十成勝算,五成在戰前準備,三成在廟算,二成在主將之心,亮只能斷出八成,」諸葛亮緩緩一頓,意味深長地看著周瑜,「其實,公瑾心中早有那剩下的二成。」
周瑜似笑非笑地說:「孔明何以見得?」
諸葛亮篤定地說:「因為你是周公瑾。」
周瑜直視著他:「你這是在激我嗎?」
「亮何敢激將周郎,然俯首臣服曹操,為他麾下牛馬行走,拱手將孫伯符將軍開創的基業相讓,公瑾能甘心嗎?江東上下,唯有公瑾明白孫伯符將軍創業之艱辛!」諸葛亮振振有聲地說。
周瑜沉默有時:「孔明真是策士之才,一張利口便要說動我江東舉國決戰!」他悵惘一嘆:「不瞞孔明,自曹操揮師南下,我便在鄱陽一帶訓練水軍,早有與曹操決一死戰之心,但曹操鋒芒正勝,又新得荊州水軍,輕易催破不得,今日既開誠公布,孔明倘有良策,望不吝賜教!」
諸葛亮不言聲,只從袖中取出一物:「公瑾認識這個嗎?」
周瑜接過來,卻是手指粗的一段物事,灰棕色,像失了水的木頭,聞一聞,一股子澀味兒,他不很確定地說:「似像菖蒲,這是藥材……孔明出此物是有何意?」
諸葛亮舉起羽扇微微一指:「亮來柴桑前,曾截獲曹軍斥候,從斥候手中獲得此物,聽說曹操大量採買藥材,除了菖蒲,尚有連翹、丹皮、竹葉諸類,公瑾可知其中道理?」
周瑜握著菖蒲藥半晌思索,驀地,猶如在堵塞的經脈上紮下針灸,剎那暢通無阻,脫口而出:「瘟病!」
「對,正是瘟病!」諸葛亮輕輕垂下羽扇,平靜的臉龐蘊著一分不露聲色的殘忍和一分泰山崩塌不變色的冷靜。
孫權再次在柴桑議事堂舉會,江東大小臣僚都來了,比上次還來得齊整,攢動的人頭像搖晃的機括,顫一顫,便牽動了全身的器官。
然而與上次不同的是,廳堂內那令人心裡憋火的投降腔調被壓低了,偌大的房間裡始終迴蕩著周瑜鐘磬似的聲音。
「曹操雖託名漢相,實為漢賊。主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據江東,地方數千里,兵精足用,英雄樂業,尚當橫行天下,為漢家除殘去穢。況操自送死,而可迎之耶!」
擲地有聲的話仿佛無數記耳光,扇得一干投降派顏面掃地。張昭的臉紫漲起來,本想和周瑜爭一爭,可主座上的孫權正全神貫注地聆聽周瑜暢言,眼裡是旁若無人的專注,此刻誰若跳出來反駁,便是遭忌恨的仗馬之鳴。
「故而瑜為主公計。今若北土已安,曹操無內憂,能曠日持久,來爭疆場,又能與我校勝負於船楫乎?今北土既未平安,加馬超、韓遂尚在關西,為操後患;且舍鞍馬,仗舟楫,與吳越爭衡,本非中國所長;又今盛寒,馬無蒿草;驅中國士眾遠涉江湖之間,不習水土,必生疾病。此數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主公擒操,宜在今日。瑜請得精兵三萬人,進住夏口,保為主公破之!」
周瑜的朗朗之聲高越清爽,仿佛宗廟祭神時的金聲玉振,多日以來東吳公門內皆是一派畏葸的投降腔調,周瑜這一番熱血言辭仿佛清新而爽利的一陣風,將那衰弱的萎靡之氣掃蕩一空,連堅定的投降派也生出一二操戈之心。
孫權勃然站起:「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呂布、劉表與孤耳。今數雄已滅,唯孤尚存,孤與老賊,勢不兩立。君言當擊,甚與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
他拔出佩劍,吊著腮幫子狠狠地說:「有敢復言當迎操者,與此案同!」
哐當!劍光急斬而下,一塊案角整齊地削落,淡淡的飛屑揚起來,呼地一吹,將那空氣里最後的頹唐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