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2:18 作者: 若虛

  初秋,樹葉轉黃,風也冷了些許,撲簌簌裹了殘葉落紅在半空里飄了很久。

  諸葛亮坐在屋外的長廊上,安靜地看書,一陣風沙沙地撲面而來,幽幽的涼意在皮膚上生了根,緩緩向血液里滲透。

  他把目光從書上挪開,抱著膝蓋靜靜地望著那一片天上的雲,像個文質彬彬的笑臉,眉眼卻微蹙出一絲黯黑的影子,仿佛不快樂的蔭翳。

  「孔明……」恍惚有人在喊自己。

  諸葛亮抬起頭,驚訝道:「元直?你幾時來的?」

  徐庶緩緩地坐在他身邊:「我來了好一會兒,見你沉思,不敢打擾。」

  諸葛亮歉然一笑:「出神了,見諒!」

  徐庶瞧著諸葛亮手中的書,又翻了翻他身邊的幾冊書,笑道:「偏是個好學之士,便是這些艱澀書,我非得做長久打算,你一宿便閱畢,真要恨煞世人!」

  本書首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諸葛亮淡淡笑道:「我不做咬文嚼字而已,不肖元直諸人,皓首窮經,精研微言,我只粗粗拉過便罷,學得不精!」

  徐庶一本正經地評點道:「諸葛亮讀書,觀其大略也,此乃真讀書也!」

  諸葛亮笑了一聲:「又謔我不成?……我這裡未曾備下好酒,元直只怕又不得遂意!」

  徐庶搖手:「今日不飲酒!」

  「元直戒酒了?」諸葛亮謔笑。

  徐庶肅然道:「沉酒誤事,譬如那日若非我為賺贈酒,我們何至幾陷險境,為一己私慾,置朋友於危途,徐庶罪莫大焉!」

  諸葛亮淡淡一笑:「元直何須負疚,但為朋友,生死何妨度外!」

  徐庶嘆了口氣:「孔明之心,徐庶明了,可你畢竟不是尋常鄉氓,平日裡雖與你耽酒胡鬧,暢快怡然,畢竟非長遠相守之道,我知你胸存大志,隆中方寸之地豈能羈鎖,或遲或早,總會一鳴驚人,氣干凌雲!」

  諸葛亮沉默了一會兒:「元直真以為諸葛亮可干凌雲嗎?我素日雖有一二指點天下之論,也只是坐而論道,也許正如四鄰所議,諸葛家老二性子狂悖,自以為天下無雙,實則還不是與隆中農人一般,只是個泥腿子!」

  徐庶用力點頭,雙目灼然如星:「徐庶斷然不會看錯,你為星辰,定能光照天下!」

  「過譽了……」諸葛亮低低地一笑,俄而悵然一嘆,「光照天下,談何容易!」

  徐庶靜靜地望著他:「事上萬難之事,皆在人為,退縮害怕,倒不像諸葛亮了!」他信誓旦旦地說,「隆中非久居之地,你當出去一展宏圖!」

  諸葛亮微笑:「元直以為我當去哪裡展宏圖呢?」他仰面略停了一刻,「實不相瞞,姨父幾次勸我出仕荊州,我兄長也曾邀我於江東謀事,可是……」他慢慢住了口,只輕輕搖頭。

  「只是他們都非孔明所願!」徐庶很迅速地接口道。

  「那麼,何處才是諸葛亮之願呢?」諸葛亮輕道,似他問,又似自問。

  徐庶漸漸默然,兩人又不說話了,幾片秋葉吹到了走廊上,一盪,吻住了諸葛亮的肩,他輕輕撿下,再輕輕地放在手邊。

  徐庶忽道:「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孔明可否解惑?」

  「什麼,但言不妨!」

  徐庶拿捏著字句,小心地說:「那日在酒肆中,你為何要擇攻擂之人?」

  這一問,諸葛亮似沒有太大的驚奇,他緩緩地說:「元直以為呢?」

  徐庶大膽地冒出一個猜想:「那人不會是孔明擇定的展宏圖之人吧?」

  諸葛亮稍稍沉默:「不瞞元直,我確有此打算,但我還想再看看。」他自言似的重複道,「再看看……」

  徐庶卻不能理解諸葛亮的選擇:「恕我直言,此人在荊州五年,一身不建尺寸之功,帳下未有雄張之兵,幾已淪落為乞食荊州牧的清客,孔明怎麼會看上他?」

  諸葛亮抱膝容然一笑:「元直可曾聽說荊州小兒諺語:『欲食蟬鳴谷,歸依劉使君。』他在荊州五年,雖潦倒邊城,然民心歸依,頌聲不斷,連荊州牧府邸僚屬也暗中與他交往,我幾次去荊州牧府拜訪,都聽聞府中有人議論此人,此人甚得民心,數年以寬仁之風名聞天下。民心者,天下根本也,得其民,斯得天下也。」

  徐庶慢慢地品咂著諸葛亮的話,這幾年,他和諸葛亮又去過幾次新野,確實是風化肅然,處處聞得頌揚之聲,又耳聞荊州豪傑名士多有歸依者,致使劉表生出猜疑心。荊州上下一直風傳,說劉表對劉備處而不用,是劉表擔心重用了鳩占鵲巢,沒用,風頭尚且如此勁足,用了,還不知會出什麼不可聽不可見的後果。

  徐庶恍惚體會了什麼:「那,孔明決定了嗎……」

  「沒有,」諸葛亮搖頭,「很多事尚不明朗,我想等等再說……」

  風又起,輕緩的歌聲順風遞入屋內,猶如掉入土壤的一顆種子,漸生漸長。

  「季常來了!」諸葛亮笑道。

  草廬外的虹橋上,幾片飛紅繞闌垂落,砌了一地爛漫胭脂,一長一少攜手而來,一面走一面擊節而歌:

  「馬遲遲兮人哀哀,東風漸染兮華髮霜。

  霸陵秋色兮斜陽淚,江山滿目兮盡悽惶。

  東望故園兮淚雙行,烽煙絕津兮只蒼茫。

  誰家梁間兮巢歸燕,銜取舊年兮粉泥香。

  依稀風煙兮散悲音,皆是離恨兮道淒涼。

  去去,何時歸故鄉?

  歸故鄉兮,冢上荒草年年長。

  歸故鄉兮,四鄰不識舊模樣。

  歸故鄉兮,父老兄弟依何方?

  英雄碌碌兮功名忙,天下黎庶兮淚啼滂。

  何時四海兮獲昇平,共罷干戈兮闔家唱。」

  歌曲淒婉綿長,輕飄飄地在風裡久久盤桓,唱到最後一句,那草廬院門吱扭打開,諸葛亮倚在門口,應和著輕輕唱道:「共罷干戈兮闔家唱。」

  「孔明兄,叨擾了!」馬良含笑拱手,身旁的馬謖也行著禮,馬良剛行過冠禮,已脫了少年稚氣,馬謖卻還是童兒裝束,這兩兄弟一黑一白,活似棋枰上的黑白子,涇渭何等分明。

  諸葛亮笑道:「季常每來,未見人到,便聞歌聲,曲中每含黍離之悲,讓人慾罷而不能!」

  諸葛亮讓過兩人進了草廬,馬良抬眼望見徐庶,驚喜地匆忙拜禮:「元直兄也在,甚好甚好!」

  徐庶還禮:「小馬兒,小小馬可好!」

  馬良哈哈一笑:「好,都好得很!」

  說話間,四人進得屋來,分四角坐畢。

  「難得兩兄弟造訪,算來有三個多月未曾謀一面!」諸葛亮道。

  馬良笑道:「家父日前染病,小弟只得榻前恭順侍奉,因此一直沒有來草廬看望孔明兄!」

  「如今可大好了?」

  「累孔明兄掛心,已是大好!」

  諸葛亮略略含愧:「我一向蝸在隆中,四邊不走,尊父抱恙也不曾看顧一番,實在抱歉得很!」

  「無妨無妨,小病而已,孔明兄自有他事當做,何必勞苦跋涉!」馬良笑呵呵地說。

  「那改日必當登門拜望,以補疏漏!」諸葛亮諄誠地說。

  馬良笑著一謝,又說道:「我此來尚有一事要咨諏孔明兄,半月後乃龐公壽誕,孔明兄與元直兄可是要去?」

  諸葛亮道:「龐公壽誕,我與元直都會赴宴!」

  馬良喜悅地鼓掌:「那可太好,我今年也得邀請,頭回造訪龐公,不免忐忑,若是能與孔明兄與元直兄同行,升降揖讓,周旋對答之時也可少犯錯!」

  諸葛亮溫和地笑了笑:「季常無須緊張,龐公和氣長者,何須擔憂犯錯!」

  馬良露出少年人的怯然笑意:「能得龐公邀請,是荊襄學子榮耀,我如今頭次躋身荊襄英傑之中,自然少不了惴惴擔心。」

  他忽忽一笑,又道:「還有一事,需現在說了,免得晚了又有他事延誤,再過兩月便是年關,良想請孔明兄與元直兄去我家過年,不知可願意?」

  諸葛亮道:「只怕要辜負了季常美意,家兄前日來書讓我去江東過年,所以,歲末便要上路!」

  「你又要去江東?」徐庶失望地嘆著氣。

  諸葛亮笑看著他:「要不,你也跟我去江東?」

  徐庶揮揮手:「我才不去江東。」他笑嘻嘻地瞧著馬良:「我自去季常家過年!」他說著還孩子氣地對諸葛亮擠眼睛。

  馬良有些惋惜:「我本想趁著過年,邀二位兄長到家長住,閒來也可促膝長談,我尚有諸多疑惑要請教二位,不料孔明兄竟要遠赴江東!」他又微微笑了一下,「幸而元直兄能去!」

  徐庶半是歡愉半是愴然:「徐庶一人孤單飄零,無家室之累,每年歲末都得到處打秋風,你既請我做客,別嫌我吃窮了你!」

  馬良哈哈一笑:「元直兄能來是馬良莫大榮幸,良怎會生嫌,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四人一陣歡笑,秋風霎時烈了幾分,把那洞開的門戶輕輕合上了。

  燈火闌珊,一點光明穿透深秋幃幕,落在廊下的纖纖殘葉上。

  筵席已撤,眾客都一一作別離去,此刻留在堂上的不到訪客一半,童僕取了殘燭,換上新燭,堂內光亮便增了好些,盈盈地照在一張張神態各異的臉上。

  龐德公半臥主位,平靜地睨著一屋的人,目光陡轉柔和,抬手一招:「德操怎麼避在一處,過來這邊坐!」

  司馬徽笑著擺手:「今日我不是主,坐在主位,喧賓奪主,很不像話了!」

  龐德公嗔責道:「水鏡客氣了,如此拘禮,倒顯得我托大了!」他說著吩咐左右抬來一方茵褥,硬拖了司馬徽過來就座。

  「諸位!」龐德公清聲,剛才還嗡嗡喧囂的屋子霎時變得安靜起來,一雙雙眼睛都整齊地盯住了龐德公。

  「今日議題:賢才擇主!」

  龐德公宣示完畢,底下又起了輕微的響動,似乎湖面的一層漣漪。

  龐德公常邀荊州才俊過府一聚,每每舉會,必要設一議題,讓年輕學子暢所欲言,他很少在辯論中擅加斷語,任他們雄辯無休,待到最後才稍作點評。若是一次辯論能得他些許讚譽,無疑是莫大的榮耀。倘若因此對你刮目相看,賜你一個響噹噹的名號,那便成了修飾身份的符節,奠定了你在荊襄學子中的地位。至今,只有三個人得過龐德公的品藻,便是這三人如今成為荊襄學子翹楚,讓多少人仰目而待,因此為博一名,多少人在龐德公面前極盡施展才能,恨不得立刻賺一個驚世駭俗的藻名,從此揚名立萬,進階富貴。

  「我先抒言,妥與不妥,諸位校之!」底下站起一個人,原來是孟建,他捋捋八字須,「在下以為賢才為枝,明主為干,干若根基,干不豐,枝不茂,擇主必得謹慎,得雄主而輔佐之,賢才可得盡用其才,得庸主而拱衛之,賢才不得盡力,才不但虛耗,身猶恐不保!」

  「敢問何謂雄主?」一個聲音質疑道,燈光打下來,流瀉在一張清瘦的臉上,卻原來是龐統。

  孟建沒想到起頭就被龐統質疑,因覺得心裡想得圓滿了,便回答道:「雄主者,胸懷天下,有包舉宇內,振策八荒之氣度!」

  龐統搖頭:「不敢苟同,胸懷天下者,王莽也;包舉宇內者,項羽也。公威所謂雄主便是這不忠不孝、暴戾兇惡之徒否?」

  孟建被問住了,強詞道:「士元偏頗了,王莽項羽乃霸主,非雄主,雄主者,王道蕩蕩,雅行不詖!」

  龐統正聲道:「王道蕩蕩,周天子正居王道,坐視七雄橫掃六合;雅行不詖,宋襄公行仁義,數凌辱於楚,此為霸主乎,雄主乎,庸主乎?」

  孟建半晌一個字都說不出,愣在場中,猶如一段被砍傷了的木頭。

  底下有人低聲道:「強詞奪理!」

  龐統耳力奇好,揚聲道:「何必背後議論,若有他意,可出來一說!」

  說話那人騰地站了起來,腰間長劍鏗然作響,他直視著龐統,哄亮的聲音帶著金屬的質地:「請教士元,若公威所斷雄主為非,你以為雄主為何?」

  「元直兄!」龐統隨意一拱,挑眼去看徐庶身後那人,只探到深不見底的安靜。

  他走至中央,侃侃道:「統以為,雄主,是為時所趨,為勢所趨!譬如高祖,生於微末,先有陳涉氓隸揭竿而起,天下諸侯群起反秦,高祖才得以率部響應。後項羽暴戾,不堪守宗廟社稷,俾使諸侯散心,高祖因之成以大事。非時也,非勢也,何能開漢四百年基業,只恐要寂寂於沛縣終老一生!」

  徐庶道:「時也,勢也,士元所言不差。只是,庶不免疑惑,既是賢才擇主,如何能知此主為時與勢所造之主?依士元之言,需得等時機成熟,才可知雄主與否,可往往豪傑生於微末,起事之時常處卑賤,若因短時錯見,豈非錯過真命天子!」

  龐統自滿地一笑:「龐公今日議題是賢才擇主,賢才何也,胸中有明鑑,能識雄主於芸芸之中,知其是否應時勢,若是庸才,縱有雄主現身眼前,也如一葉障目,形若老瞽。」

  徐庶大不以為然,說道:「再問士元,時為何,勢為何?」

  龐統輕輕轉著腳步:「時者,應天地順陰陽,堯舜禪讓,商湯革命,武王伐紂皆為順時;勢者,天下形勢分割,王莽暴殘百姓,光武方能興於海內;六國合縱不成,秦方能橫掃六合,此為勢也!」

  「士元意為時勢存,而雄主出,若雄主出,時勢不應,莫非便不是雄主?春秋五霸,戰國七雄,最終統一於秦,其間明睿君主層出不窮,但時勢不合,都非雄主?」徐庶反問道。

  龐統一揮手:「雄主必應時勢,至於元直所舉之主只是偏霸耳,不通時務,不曉周變,何得不敗!若是以這些人為俯視天下的雄主,那更不是賢才,是蠢材!」

  徐庶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他向來對龐統沒好感,原是為孟建出頭才跳出來說話。可要真論口舌之仗,卻不是龐統的對手,一時躊躇起來,是繼續辯下去,還是認輸,可要認輸,他又不甘心。

  「士元所斷太絕對,所謂時勢造英雄,英雄也造時勢!」輕和而淡定的聲音從徐庶的背後發出,一個素白身影緩緩站起,腳步輕得像是他沒有重量。

  底下本來想和龐統辯論的見這人站出,全都縮了回去,心頭都起了一個念頭:這兩人辯論,必是一場好戲。

  終於等到他了!龐統如釋重負地在心裡長嘆一聲。

  「何謂英雄造時勢,統願詳聞!」龐統暢聲道。

  諸葛亮一拱手:「承讓!士元所言時勢造雄主,此只為一半事理;而時勢亦可由人而造,天下之事,往往因人而異。正如士元所舉高祖之喻,高祖起於民間,無六國諸侯之貴,無兵甲藏獲之眾,當此時,項羽權重,橫行天下,六國諸侯莫敢仰視,然高祖能得天下,何也,事在人為也!」

  「項羽分封十八路諸侯,貶高祖入蜀,以章邯三降將封爵關中,勢要圍堵高祖,若依此時勢,高祖何能圖謀中原。然高祖立志天下,不為險惡所迫,封將韓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重出關中,與項羽逐鹿中原,終在垓下一定乾坤,正為其明知不可為之!」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龐統重複了一聲,「天下時勢所定,強力撐持,不得天命權勢,怎是明斷,高祖能得天下,全憑其順應時勢!」

  相比龐統的激切,諸葛亮語氣很平緩:「當高祖東敗彭城,幾沒項羽之手,時勢何在?若要應時勢,高祖當拱手稱臣,服膺項羽!」

  「王莽篡漢,便是不應時勢,若是能造時勢,他如何會身敗名裂!」龐統提聲道。

  諸葛亮依然平靜:「王莽篡漢,民不聊生,乃有綠林赤眉揭竿而起,是其行止橫暴所致。故而光武樹復漢旌旗,光武雄才大略,英姿勃發,因之能重踐漢祚。當其昆陽一戰,身遇新莽十萬大軍,諸將畏懦不敢進,光武披堅執銳,親冒矢石,大破新莽,伏屍百餘里,若無其當機立斷,果敢行人謀,何能一戰而震懾群雄,成其興漢基石!

  「若一定要順應時勢,我倒要請教士元,如何求征時勢,所謂應天地順陰陽,乃卜筮之語。如此而來,人力皆為虛妄,凡遇一事,只用坐等時勢從天而降。但即便卜筮,古也有卜人、筮人、卿士、庶人、君王五者合議定貞祥,所謂行人事謀人力,時勢本是人為,拘於時勢,百事無成!」

  諸葛亮居然把他的見解說成是星象占卜,明明知道是狡辯,龐統卻突地啞然,要想急聲反駁,竟找不到話說。

  「英雄常起於微末,微末中可見煊赫,偉業皆在人為,天下形勢分割,全在人力所致,從來沒有可坐等大業之事,此為虛誕,非可從之!」諸葛亮繼續說。

  龐統覺得自己被諸葛亮逼到了牆角,情急之下顧不得斟酌,衝口道:「英雄起於微末,孔明自可擇一微末,看能否成就大業?至今,漢室傾頹,孔明正可拔幽微於偏巷,重振炎漢!也不負你平日管仲、樂毅之比!」

  諸葛亮正聲道:「士元怎可瞧不起微末?易曰:『龍潛,勿用』,『明夷於飛,垂其翼』,君子斂其鋒芒,收其銳氣,乃是韜光養晦,養精蓄銳,待精氣強足,終會一鳴驚人。士元熟讀詩書,難道不聞過剛易折,以柔克剛的道理嗎?」

  他的聲音漸漸高而疾:「再者,漢室傾危,我等漢家子民正該盡心力匡扶社稷,何以面露譏諷,不以為然,視漢家宗廟為噱玩之器!」

  龐統的臉唰地白了,他很想強起爭辯,可目下論戰分明,他不僅在道理上,還在氣勢上都輸給了諸葛亮,再辯下去只會顯出他沒風度,只好忍了下去。

  「時勢為天命,亦為人謀,不可偏頗一方,你二人各執一端,皆不能說服對方。」觀戰許久的龐德公發話了,他指指龐統,「然論辯上是孔明占優,你該當認輸!」

  龐統無奈,恭敬鞠躬:「是!」轉身對諸葛亮一拜:「孔明辯才出眾,統甘拜下風!」

  諸葛亮回拜:「士元謙讓,亮強詞以爭,僥倖占了上風,論辯為口舌征伐,若其中有一二得罪處,望士元見諒!」

  「好,這才是辯說風度,有氣量!」龐德公笑吟吟地贊道,他轉頭對司馬徽道:「水鏡以為如何?」

  司馬徽含笑:「臥龍為輔相之才,鳳雛具賢良之識!」他對兩個人都下了贊語,但其間已分了高下,諸葛亮是相國才幹,龐統只是賢良方正。

  龐統心裡的滋味很複雜,他對諸葛亮的感覺始終搖擺不定,起初以為這人趨炎附勢,為攀龍附鳳出賣親生姊姊,再把自己賣給黃家,瞧那諂媚勢頭,大約不日便將成為荊州牧的座上客,可令他困惑的是,諸葛亮一直沒有出仕,甚至風聞他還拒絕了劉表的數次辟舉,他兄長在江東過得風生水起,也不見他渡江去謀事,他似乎甘願在隆中做農夫,每日除了種地,便是讀書,這讓龐統困惑起來。他猜不透諸葛亮的心思,他以為諸葛亮不是甘願埋首林泉的隱士,從這些年彆扭的相處中,諸葛亮的才幹和抱負都有目共睹,他偶爾也會動心欽佩一次,可他不願意承認自己過去錯看了諸葛亮,正為著這不近情面的固執,他一次次否決自己的動搖,一次次堅持著諸葛亮並沒有那麼……不尋常,近乎無理取鬧,近乎不可理喻。

  他揣著五味雜陳的心思看了諸葛亮一眼,諸葛亮似乎也在看他,他心裡一顫,把目光匆匆移開了。

  緩緩的夜風僕僕地拍打窗格,昭蘇看了一眼弟弟,帶著嗔怪的語氣說:「這時才來看二姊,我還道你不肯來呢!」

  諸葛亮笑笑:「怎會不來,龐公壽誕,總要盡到禮數,不可中道退出,所以來晚了一些!」

  昭蘇瞪了他一眼:「還說呢,只顧在堂上與人鬥嘴,我等了這一晌,才磨蹭著進屋!」

  「你還不知,孔明今日風光得很,把士元都辯輸了,父親與水鏡先生好不誇讚!」龐山民在旁邊插嘴道。

  「他只是嘴巴厲害,動輒便與人強辯,我瞧這小時候的毛病可一點兒沒改!」昭蘇口裡責備,心底卻浮了一絲歡欣。

  她走到一面案幾邊,從一盤黃澄澄的橘子裡挑了一個最大的遞給弟弟。

  諸葛亮握著橘子,卻沒有掰開,橘子溜溜地在手裡來回傳遞。

  「吃啊,可甜了,剛交時令,不澀不老,是左鄰余阿母送我的,她自家院中所種,我特意留了讓你嘗鮮!」昭蘇催促著。

  諸葛亮撥弄著橘子,面露難色:「肚子撐著呢,吃不下去。」

  昭蘇瞥了他一眼,一把搶過橘子,一片片剝開橘皮,把那水溶溶、瓣數分明的橘肉放在諸葛亮手裡:「還是小時候的毛病,吃橘子總得我伺候!」

  諸葛亮無奈,只得一瓣一瓣慢慢送進口裡,細細咀嚼,果然甘甜爽口,入口甚是潤滑,清香的餘味一直在唇齒間徘徊。

  「好吃嗎?」昭蘇瞧他吃得緩慢,擔心地問。

  諸葛亮點頭:「好吃!」

  昭蘇如釋重負:「好吃便好,我這裡給你留了很多,你帶給均兒與你媳婦嘗嘗!」

  諸葛亮慌忙咽下一瓣橘子,搖手道:「不用了,來做一次客,就拿走二姊許多東西,叨擾太過!」

  昭蘇佯沉了臉:「怎麼,與二姊客氣?你若不要,我全扔進溝里,誰都別吃!」

  諸葛亮是知道的,他這個二姊心善,平日待人溫和,不爭是非,但執拗起來也必定剛直不能讓,他無法拒絕,只好說:「那謝謝二姊!」

  昭蘇一笑:「這就是嘛!」她側身對龐山民說:「你去把那兩籃橘子拿來!」

  龐山民應了一聲,立刻起身離開,還細細的關上門,以免冷風灌入房中。

  諸葛亮瞧龐山民走遠,笑道:「姊夫可真聽你的話,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二姊好福氣!」

  昭蘇假裝著在空中甩了他一巴掌:「敢取笑二姊,別以為你長大了,二姊就不敢打你!」

  諸葛亮躲著笑了一聲,只有在二姊面前,他才偶爾露出一些未成熟的模樣。

  昭蘇見他嚼完橘子,起身又拿起一個要遞他,諸葛亮連連擺手:「真吃不下了,二姊饒過我吧!」

  昭蘇硬把橘子塞入他手裡:「哄我呢,你小時候能吃七八個橘子,還一個勁嚷嚷不夠,大了倒矜持了?」

  諸葛亮愁苦著臉掂掂橘子:「橘兄橘兄,屈子贊你深固難徙,在肚裡生了根,枝繁葉茂,果實纍纍,撐得一肚翻江倒海,果不如此否!」

  昭蘇撲哧一聲笑出來:「依舊是這耍嘴皮子的毛病,都為人夫,俟後還要為人父,仍是這般頑劣!」她說著起了一樁心事,輕輕問道,「你娶親也兩年多了,什麼時候才給二姊養個侄兒?」

  諸葛亮玩笑的心漸漸消散了,他幽然一聲嘆息:「二姊,你是知道的,月英連懷兩次身孕,孩子都掉了,唉……」

  「竟是為何,請良醫看看吧!」昭蘇憂心忡忡。

  「醫工說是先天體弱,很難孕子,若強而為之,只怕有性命之憂,如今只能細加調養,修養一段時日再說!」

  昭蘇微紅了眼:「可委屈你們倆了,二姊還想早點兒抱侄兒呢,真是可惜了……你也別憂心,上天垂憐好人,總能過了這個坎!」

  諸葛亮轉而安慰昭蘇:「我如今是想明白了,諸葛家後胤自有兄長承嗣,我若無子倒也無所謂了,兄長子女,大姊二姊子女難道不是我的子女?」

  昭蘇低了頭,酸澀地嘆了口氣:「我只是心疼你,父母亡故得早,打小里你就懂事得早,別的孩子哪個不享天倫樂趣,你卻還得護衛姊弟。後來戰亂迭起,顛沛流離,一路辛苦,中道里叔父又身遭不測……」

  「那時節,一大家子千里搬遷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連個主心骨都沒有……我們兩個姊姊無能為力,只會一味痛哭流涕,只有你這個弟弟迎進送出,把叔叔好好安葬,還領了一家人築廬隆中,好歹有個安生之處……你還不到十七歲……」

  「二姊笨,沒有本事照顧好你們,只能縫衣做飯。兄長遠在江東,多年音訊全無,後來尋得了消息,一年半載才來半片書,二姊常覺得這家裡好像沒這個人……均兒年紀太小,性子柔順不能擔事,最讓二姊操心……只有你,一門心思只為家裡做事,從沒埋怨。其實想想,那時你也是個孩子啊,怎麼能負擔那麼多呢……如今,你好不容易成家娶親,得了幾日安生過活,可又……」

  她說不下去了,眼淚啪嗒掉在手背上,抽噎著捂住了臉。

  諸葛亮陡然傷懷,他挨過去,伸手撫住昭蘇的肩,輕輕地環住了她。

  夜深了,蕭蕭疏疏的風一直沒有停止,諸葛亮從二姊的房裡出來,迎面一股透骨冷風掀起滿院碎葉撲過來,逼得他退後了兩步。

  他等那風稍稍變小,才順著房檐下的便道避風而行,手裡因提著兩籃沉重的橘子,不免減緩了速度。庭院四邊廂房皆有融融燈光輕瀉,低低的人聲從鎖窗後透出,那是留宿龐府的訪客。因龐德公時常邀請青年學子過府做客,縱論天下,有時談得晚了,若是居家路遠,便讓他們在家中暫住,龐宅還特辟出一溜四進院落,專給這些宿夜學子做暫歇之屋。

  前方隆起了一團黑影,猶如平地里跳出了一隻烏龜,原來是一座草棚,棚架上爬著幹了的藤蔓,垂下的枝條像老人乾枯的手指。

  棚下有三個綽約人影,其中兩個面對面坐在石礅上,中間橫了一方石案,案上擺著一盞燈台,燈光照見一方棋盤,第三人倚在棚邊,聚精會神地看二人對弈。

  「三位好雅興,大半夜在這裡下棋,也不怕深秋風冷,凍了骨髓嗎!」諸葛亮爽然笑道。

  靠著的那人跳了一步:「不知誰大半夜躥出來,我還以為是鬼呢!」

  「鬼能嚇著徐元直?只有徐元直嚇著鬼!」諸葛亮眯著眼睛笑開了臉。

  徐庶罵著打了他一拳,諸葛亮把提籃往地上一放:「吃吧,正當時令的橘子!」

  「是橘子!」徐庶驚喜地說,「乖乖,又從你二姊那兒騙來的好東西,我可不會跟你客氣!」他順手拿出一個大橘子,利落地把皮剝得乾乾淨淨,幾口就吞了一半。

  諸葛亮撿出兩個橘子放在石案上:「二位棋聖兄弟,可否暫罷一手,賞諸葛亮一個面子,吃些橘子如何?」

  下棋的卻是馬良和馬謖兄弟,馬良笑放了棋子,剝了兩個橘子,一個遞給弟弟,一個送入口中:「謝孔明兄贈橘,果是好橘!」

  徐庶又摸了一個,一面大口咀嚼一面說:「我說你去了那麼久不回來,原來是去騙寶貝了。你這二姊就是好姊姊,對你這混帳弟弟甚是關心,我若是有你這沒心肝的兄弟,一見面便要打將出去,還送什麼好東西!」

  諸葛亮剜了他一眼:「別噎著了!」

  驀地,黑地里有個影子若隱若現,像是從夜霧裡散逸出的一縷氣,徐庶拍手道:「可了不得了,鬼來了!」

  「什麼鬼?」馬謖畢竟年幼,聽見徐庶詐唬,又見那黑影飄忽無定,害怕地縮住了腦袋。

  「是我!」黑影發出了聲音,漸漸走近,案上燭光照見他的臉。

  「是公威!」諸葛亮呼道,他用力拐了一下徐庶,「什麼鬼不鬼的,只你愛亂詐,嚇著了小小馬!」

  孟建在棚外輕輕一停,倚著棚露出和氣的微笑。

  諸葛亮笑道:「夜深露重,公威是想參星,還是欲對弈?」

  孟建回以一笑:「非參星,更非對弈,乃為私事!」

  「什麼事?」

  孟建走近一步:「白日裡在席間稠人廣坐,不得與孔明元直私談,只得趁著夜深無人,暗覓小道偷來一見。」他微微傷感地一嘆,「不過三兩日,我要回北方去了,此來是與二位辭行!」

  諸葛亮和徐庶俱是一呆,孟建和他們都是因戰亂避難荊州,同於精舍潛心問學,一向私交甚好,沒料到孟建今日忽然提出要離開荊州,真讓他二人格外詫異了。

  「公威為何忽有歸北之意?」諸葛亮問。

  孟建道:「離鄉情怯,經年未回,建心有戚戚,想如今北方戰亂稍敉,便生了埋根桑梓之念!」

  諸葛亮長吁:「公威,男兒志在四方,遨遊何必歸故里,何況北方乃曹操所控,復返鄉里,豈非以身投火爐?」

  孟建沉默有時:「我知你赤心系漢室,你有經綸大才,自可力匡國是,而我斗筲之才,不求聞達,只願埋骨祖塋,也是畢生所願!」

  諸葛亮搖頭:「從來薰蕕不同器,正邪同冰炭,方今漢家傾危,正朔晦,服色暗,器制殘,國家旦夕禍福之間,士大夫奈何不亢扞國難,反而以身歆享國賊。」他悵然一嘆,「罷了,你一心北去,也是人各有志,來日,我與元直為君祖道送行!」

  孟建深深一拜:「此一別後,關山重重,不知何時能見,願二兄保重!」

  諸葛亮和徐庶回過一拜,彼此都有些悽然,想著朋友一場,從此山水渺茫,只怕今生難見,心裡都流轉著不舍。

  孟建道:「夜深,我先辭一步,待歸鄉之日,必再與二位痛飲!」他折身匆匆離開,很快被黑沉沉的夜霧融解了。

  諸葛亮默然不語,慢慢地踱出草棚,夜風在身後如往事滾滾而來,在他的周圍盛開出一朵巨大的、旋轉的蓮花。

  天空無星月,慘澹的光不知從什麼地方灑了遍地銀粉,點點如人的尊前別淚。

  「孔明!」徐庶輕輕喊他。

  諸葛亮沒有回答,他靜靜地仰起臉,望著灰濛濛的天空:「元直,天下人聚散無依,如天上星雲,時時變幻,有的向北,有的向南,各依各所。」

  「其實,」徐庶頓了一下,「我現在想明白了一件事。」

  「是什麼?」諸葛亮聲音很輕。

  徐庶走到他面前,「我之前是不明白的,直到你與龐士元論辯時勢,還有適才你對公威說的一番話,我才慢慢明白了,」他凝著諸葛亮,「你為什麼擇攻擂之人!」

  諸葛亮緩緩垂下眼睛,沉靜地說:「元直以為是什麼緣故?」

  徐庶一字一頓說得很是清晰:「你要擇主於幽微,造時勢,行人謀,匡扶漢室!」

  諸葛亮立在原地,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清湛的眼睛裡瞬時蓄著百種感覺,有感嘆,有首肯,有振奮,更有辨不清的複雜。

  徐庶的眼睛裡灼灼有光:「那攻擂之人,一則為漢室宗親,血脈正統;二則暢行仁義,名氣布於天下,能得民心歸依;三則數年間雖歷經挫跌,仍百折不撓,胸中自有大氣度!得此三者,若有賢才輔弼,必可成雄主!」

  「元直,」諸葛亮一聲激動的呼喚,又迅速地壓住那泛濫如洪水的興奮,沉穩地吐出兩個字,「知我!」

  徐庶豁然一笑:「孔明若選定雄主,庶願隨從,你我不離不棄,一生相盟!」

  諸葛亮又是感動又是欣慰:「元直赤心肝膽,諸葛亮一生能得此友,何所幸哉,何其幸哉!」

  徐庶笑著拍了拍諸葛亮的肩膀:「能交孔明為摯友,也是徐庶一生榮幸!」他霎時意氣風發,用力一揮手,「孔明若有意,莫如即刻出了隆中,你我共干一番事業如何?」

  諸葛亮搖搖頭:「不到時候!」

  「為何?」徐庶疑惑了,「你還要等等?」

  「非也,」諸葛亮慢悠悠地吟哦,「匪我愆期,恨無良媒!」

  「良媒?」徐庶錯愕,「什麼良媒,你又不是找夫家,還找良媒呢!」

  諸葛亮不說話了,望著徐庶狡黠地一笑,背著手在院裡橐橐散步,踩著一地碎葉咔嚓清脆,一陣風掃過他舒展的眉目,他在風裡笑出了聲。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