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2 07:22:22
作者: 若虛
山道蜿蜒,黃草如野火蔓延,綿生到遠得望不到的盡頭,冷冽的秋風在草上起落,時而擾得遍草橫生,時而卷草飛升,時而從高空墜下猶如萬流奔泄。
「駕!」劉備抽鞭趕馬,馬兒騰騰跳過一個溝坎,在崎嶇羊腸小道上策馬,坐騎四蹄舒展自如,猶履平地。
「大哥這的盧馬兒便是好,四體勁力,行步如飛!」張飛贊道,轉頭瞧見關羽坐下的追風赤兔,怏怏地水了臉,「獨你們兩個有好馬,只可憐我騎著一匹劣馬!」
關羽一馬鞭打在他後背上:「少咧咧了,還敢跟大哥搶馬,當心我揍你!」
「揍我?你試試看,我拳頭也不軟,來來,與我戰上三百回合,今日定要與你爭出勝負!」張飛真箇在馬上舉起了拳頭。
關羽不示弱地仰起了頭:「誰怕你!」他揮舞馬鞭橫掃,張飛揚手一擋,兩條馬鞭碰撞出了響亮的聲音,兩人便在馬上你一鞭,我一鞭打得不可開交。
劉備聽見身後鬧翻了天,只無奈地笑了笑,也沒有制止。
他們剛從襄陽的荊州牧府出來,平白地又徒增了無窮煩躁。劉備這次本還是為增兵一事再求劉表,孰料未曾開言,劉表卻扯出了另一樁事,說起那日劉備大鬧酒樓一事,他也沒多加責備,只是以為劉備既為漢室宗親,又是他荊州牧座上客,總要顧及一二身份,如何在襄陽集市上擅行妄舉,底下現在傳得很不好聽,說劉備是脫不了的粗鄙市井習氣,幸而他顧著彼此兄弟一場,把那非議都壓了下去,不然流言肆起,還真不可收拾。
劉備當時就冒了火,也是他脾性好,強忍著沒發作,也懶得去解釋,連求增兵一事也不提了,枯坐了半個時辰,彼此甚為無趣,索性告辭出府。這一出來,他實在忍不住委屈,把劉表陰陽怪氣的一番話對關張二人說了,兩兄弟氣得暴跳如雷,氣無可出,又不好去找劉表算帳。偏有個不長眼的司閽聽說了劉備的軼事,不顧忌地與掃塵的雜役熱議,那劉玄德忒不講究,當街鬥毆,丟人現眼,吾家主君怎能與這種鳥人稱兄道弟,應該把他攆走。兩兄弟正要尋釁鬧事,忽聽見一個看門狗竟敢奚落自家大哥,盛怒之下將那司閽打折了腿,還對出來看熱鬧的人說,這司閽狗眼看人低,說完簇擁著劉備揚長而去,把一府老少晾得如同傻子。
待出了襄陽,關張的火氣還沒消,一路上不是鬥嘴,就是打鬧,必要找些事端發泄才罷,劉備的火氣卻漸漸消弭了,早已積鬱在心裡的煩惱返潮洶湧,苦殷殷地在血液里流淌。
「還不罷手,你不是我的對手!」關羽抓住了張飛的馬鞭。
張飛也揪住了關羽的馬鞭:「把子龍加上,你們兩個一起動手,我也能贏,何況對付區區一個你!」
兄弟的吵鬧聲里,劉備任馬游韁,滿野秋風颯颯,呼嘯著傳來四方聲響,在那潮起潮落的聲音海洋里,似乎夾著或隱或現的歌聲,猶如狂潮中落下的一陣輕雨,盪開了黑沉沉的陰霾,劉備倏忽提起了精神。
「噓!」他扭頭喝道。兩兄弟各自都扯著對方的馬鞭,爭得面紅耳赤,你咬牙狠拽,我瞪眼猛拉,誰都不肯放手,口裡還喋喋不休地爆出粗話。
「別吵!」劉備厲聲呵斥。
關張都嚇了一跳,兄長勃然作色,他們到底怯怯,不甘心地放了手,還不忘記捅了對方一指頭。
「你們聽!」劉備一指。
「聽什麼?」二人茫然不知所措。
劉備微笑:「歌聲!」
關張側耳費了好大力氣聆聽,半晌才從呼嘯山風中聽出很微弱的歌聲,張飛本想問個究竟,但一見劉備沉醉如痴的模樣,半個字也不敢提了。
劉備不揚鞭,不趕馬,抱著手臂猶如坐臥高堂,他清朗的臉上浮著欣然的微笑,仿佛沉浸在樂曲的湖水裡,乘著一葉扁舟隨風逐浪。
歌聲漸漸近了,如同山澗的泉水,從最幽深的谷底潺湲流出,清澈的水漫過粒粒石子,淌過清幽幽的低矮灌木林,水上飄散著點點落紅,還有碎成淚的陽光,緩慢地流進了心裡。
「去彼廟堂兮求自在,築廬南山兮滋幽蘭。
半生不為功名累,負杖芒鞋走四邊。
天地不能羈吾,風月不關愁煩。
一種逍遙,兩冊書殘。
西風對白髮,北窗動絲弦。
匆忙世人安在兮,不及吾家一畝田。」
歌聲清亮悠長,聲音漸漸清晰起來,吟曲之人的身影也越來越近,前方掩映在荒草里的蜿蜒小路上行來一位長者,年不過半百,清瘦矍鑠,手持彎曲藤杖,腰間繫著一個紅葫蘆,且行且歌。
劉備大聲贊道:「好曲好歌,好似一川明月當空臨,水映冰輪,流光如夢,有繞樑餘音,懸懸而不能止!」
長者端詳了劉備一眼,爽聲笑道:「原來知音在此!」他持杖行了一禮。
劉備躍下馬背,拜道:「幸會!」
長者微笑道:「山野荒涼,路遇知音,人生快事,好得很,好得很!」
長者氣度不凡,劉備頓生莫大好感,有心想要結識,誠摯地懇求道:「相逢是緣,可否借步一敘?」
長者點頭一笑:「隨遇而安,合我的脾氣!」他一指路邊的一座小亭,「便去那裡安坐片刻如何?」
「甚好!」長者笑呵呵地走入亭中,亭台已廢棄多日,雜草長得齊膝高,梁椽間結著蛛網,灰塵從空中簌簌落下,長者毫不在乎,伸手拂去亭中石礅上的雜草渣滓:「請!」
見他如此豁達不羈,劉備更為欽服,他素來好交朋友,秉性里甚是豪邁,若能車馬衣輕裘,必定與朋友共,敝之亦無憾,這些年遇事不快,委屈了心智,淡了交友的心,而今日一見這長者,卻讓他掩藏許久的不羈一發鑽了出來。
「在下劉備!」劉備主動地報了名字。
長者卻杖行禮:「久仰,原來是劉將軍!在下司馬徽!」
劉備驚愕:「莫非是水鏡先生?」
長者謙和一笑:「正是鄙人的賤號!」
劉備又驚又喜,肅然起了深深的敬意,他早就聽說過水鏡名號,聞其是荊襄一帶有名的高士,一直感嘆無緣相識,哪知竟在半道相遇,豈非是天意安排,人為卻到底無奈了。
「備今日能與水鏡先生謀面,是蒼天垂鑒,足可快慰半生!」劉備感嘆道。
司馬徽暢然一笑:「過了過了,水鏡何德何能,怎可擔將軍如許夸譽,將軍名滿天下,乃當世英雄,應是水鏡榮幸!」
劉備興奮得雙頰微紅,左右顧望,又惋惜道:「可惜此間為僻陋荒郊,無有酤酒處,否則定浮一大白,為先生壽!」
「想要有酒還不容易?」司馬徽一笑,從腰間取下紅葫蘆,葫蘆兩邊掉著兩個木杯子,他解開系杯子的細繩,擰開葫蘆,滿斟了兩杯酒,把其中一杯笑吟吟地捧給了劉備。
劉備嘆息:「先生風雅,不拘天不縛地,好讓人羨慕!」他舉過杯子,「為先生壽!」言罷,一飲而盡,那酒甚是醇烈,入口辣得刮舌,回味卻極是無窮,慢慢地還回了清幽的甜味。
「好,好,將軍快哉!」司馬徽拊掌,「為將軍壽!」他也一飲而盡。
兩人相視大笑,彼此都惺惺相惜,雖是此刻身處雜草廢亭中,也仍覺得一股豪氣沖入肺腑,想在這雲天之下,曠野之上,策馬飛奔,醉酒狂歌。
談笑間,司馬徽扭頭瞧了一眼正在亭邊吃草的的盧馬:「這是將軍坐騎?」
「是!」
司馬徽蹙眉一嘆:「可惜了!」
「如何可惜了?」
司馬徽沒有立即回答,反而一問:「不知將軍如何得到此馬?」
「原非屬我有,乃是從敗將坐下奪得!」
司馬徽點著的盧馬:「將軍請看,這馬眼下有淚槽,額邊生白點,乃大不吉之相,必定妨主!」
「果然?」劉備大驚。
司馬徽頷首:「確實,然有一法可解!」
「何法?」
司馬徽慢慢地說:「將軍可將此馬轉贈他人,待得妨過他人,再轉己用,必然無事!」
劉備愣了一下,隨即猛地搖頭:「不可!」
「為何不可?此馬刑克兇惡,不轉凶他人,自己便要遭殃!」司馬徽面無表情。
劉備決然地說:「生死有命,備豈可為一己私慾而陷害他人,若為圖安泰行此下作陰謀,備為之不齒!」
司馬徽欣然大笑:「好,好!果是仁心之主,明不妄語,暗不虧心,是真英雄!」他大感快慰,一時舉葫連飲兩口,略停一剎,說道:「將軍豪氣干雲,可配日月。只是,我觀將軍眉間似有憂色,莫非有隱憂在心不能去?」
劉備被說中心事,緩緩黯淡了神色,長嘆一聲:「久困林下,不甘足慰,倒是羨慕先生閒散逍遙,超然脫於世外!」
司馬徽靜靜微笑:「將軍怎是我等山野,天下擾攘,有人避難林泉,有人迎難而上,鄙人是前者,將軍是後者。」
劉備悵然一嘆:「話如此,而備尚不能踞一地容身,何敢言天下!」
司馬徽笑道:「將軍不聞『故古之能致功者,眾人助之以力,近者結之以成,遠者譽之以名,尊者載之以勢』,獨木難支,無臂膀平衡,身何能行?」
「先生所言極是,然備數年征戰,文武之助並不缺少,乃天命不與,時不我待,徒勞無功罷了!」
司馬徽輕輕搖頭:「將軍身邊皆可使之才,而非使人之才!」
劉備一陣迷惘:「可使之才?使人之才?」
司馬徽悠然笑道:「昔日高祖與韓信論將才,高祖問韓信:『如我能將幾何?』韓信答道:『陛下不過能將十萬。』高祖又問:『於君何如?』韓信說:『臣多多而益善耳。』高祖笑道:『多多益善,何為為我擒?』韓信則道:『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擒也!』」
他稍稍停頓,目光泠泠清亮:「將軍身邊有將兵之才,無將將之才,將將,是為使人之才!」
劉備聳然起立,他似被當頭棒喝,心中的迷惘漸漸散開,顯出一片清明世界,他俯身深拜:「備幸蒙先生指教,一解多年疑惑!」他凝神思忖,「然則,去哪裡尋使人之才?」
司馬徽伸手輕揮出去:「將軍難道不知,天下大才盡在此間!」
風忽然而起,山野荒草起伏如波濤,一浪推涌一浪,劉備舉目眺望:「在此間?」
司馬徽以手指沾酒,在石案上輕輕划過,口裡念道:「得此二人之一,可安天下!」
劉備垂目一瞧,原來是「臥龍」與「鳳雛」,水漬在石案上漫漶,這四個字逐漸模糊成一團,仿佛峭壁間暗自生長的花。
「臥龍,鳳雛?」劉備疑慮,隱隱有些耳聞,可到底是陌生的,便虔敬地問道,「敢問先生,如何尋得此二人?」
司馬徽撫須輕笑,終不發一言,頃時,他拿起藤杖,系好葫蘆,微一拱手:「荒野相遇,是為有緣,就此別過!」他笑著仰天長嘯而去,嘯聲高遏行雲,猶如江頭風起,吹得風帆高張。
劉備本想追住他問問「臥龍鳳雛」的下落,可他知這些高士脾性與俗人不同,強以言辭反是褻瀆,只得由著司馬徽去遠了。
「真是怪人!」張飛跳上亭子。
劉備沒說話,默默念著那兩個名字,一遍一遍,在心底輾轉反覆,像是要打上一個深刻的烙印,以至於讓自己終生都不能夠忘記。
臥龍,鳳雛,到底,是怎樣的兩個人呢?
大雪紛紛,蒼茫雪霧罩得天地一片昏暗,狂風肆虐不已,吹得滿天雪花亂飛,再把落在地上的雪粒捲起來,惡狠狠地扔出去。
劉備踏雪而行,靴底踩得咔嚓作響,壓下的腳印串連成深淺不一的黑色痕跡,很快地,又被天上墜落的大塊雪花掃蕩乾淨。
庭院裡很少人行走,風雪聲把一切聲音都掩飾得乾乾淨淨,花木覆蓋了沉重的雪沫,遠望像是蒼白的披肩,早沒有了昔時的鮮艷色澤。
劉備走到門首,有童僕接過他摘下的斗篷,抖乾淨上面的積雪,輕一推門,把他讓了進去。門在身後輕輕關閉,瞬時,猶如忽然從寒冷的冬日躍入了溫暖的夏天,身上被一股暖融融的熱氣包圍,後背竟微微冒了汗。
他一直走到最裡邊,在幃幕低垂的床邊停下,輕輕地喚道:「景升兄!」
劉表扶著一個女童的手坐起來:「玄德來了,快坐!」
劉備斜簽著半坐床頭,抬眼打量著劉表,一個多月不見,劉表竟像變了個人,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臉色發青,蔫蔫的沒有一點兒精神。
劉備看得辛酸:「才一月不見,景升兄如何病成這樣,倒叫人好不傷心!」
劉表苦楚地嘆了口氣:「人命由天,人力奈何不得,我也甚是煩悶!」
劉備稍收悲慨,勸慰道:「人誰無病,即便病體沉重,但凡多加調養,自然可盼痊癒!」
劉表輕輕搖頭:「只怕我這病是好不了了!」
劉備慌忙道:「景升何做此念,哪裡可能好不了,需得把那心放緩了,精心養病,切不可有沮喪之心!」
劉表沒有回答,只是揮手讓服持他的女童出去,趁著屋中無人,低聲道:「玄德,我一病不起,想來時日無多,奈何心中有一事總難排解,思來想去,唯有咨諏於你!」
劉備因見他打發人出屋,便知所談事體機密,身子靠近了一些:「景升兄但言無妨,備雖愚鈍,也當盡綿力!」
劉表喘了口氣:「玄德,你為仁厚長者,心少私念,赤心肝膽,可惜我素日對你多有扞格,你不會怪我吧?」
劉備忙搖頭:「景升兄說哪裡話,備狼狽奔南,幸得景升兄不吝收留,備才得以殘活於世,景升兄對備之情誼,備永世難忘,恩義未報,何能起怨!」
劉表喟然:「玄德果真實心人。」他顫巍巍撐起身體,低沉了聲音很慢地說,「玄德知道,我有兩子,長子琦賢德,而柔懦少謀;幼子琮年少,而聰敏歧嶷,想問玄德一句,如我百年之後,選哪一子為嗣?」
劉備聽劉表居然託付自己以立嗣大事,顯是推心置腹,赤誠無私,心中甚是感動,真誠地說:「備以為應立長子!」
劉表凝思片刻:「奈何長子怯弱不堪大事,荊州交於他,我總是不放心,琮兒卻甚是明慧,二者相較,幼子更具才幹。」
劉備道:「歷來廢長立幼為取亂之道,若然不慎,荊州危矣!況長公子雖柔懦,正具仁君風範,有荊州老臣輔佐,何愁不能守成!」
劉表嘆了一聲:「但幼子母現為我正妻,妻弟瑁又掌控荊州軍權,我擔心一旦長子繼位,局面控制不了!」
劉備思索道:「可徐奪兵權,交於忠良諄誠之將,再宣示長公子為嗣君,兩步圖之,可好?」
劉表決斷不能下,嘆息一聲:「罷了,讓我再作思量!」他對劉備笑笑,「若我一旦歸去,嗣君接印,望玄德多加襄助,務必以長者之身詒訓讜言,表感激不已!」
劉備信誓旦旦地說:「景升兄叮嚀,備豈可不尊,定當竭盡所能,肝腦塗地!」
劉表長舒一口氣,軟軟地倒在隱囊上,泛青的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笑。
哐!門被推開了,呼地一陣北風倒卷著雪花掃進屋裡,把那爐內的炭火吹得險些熄滅。
蔡瑁慌忙關緊了門,在門首的巾櫛架上丟下斗篷,三步並兩步地沖入裡屋,口裡嚷道:「姊姊,有何急事?」
蔡氏坐在床沿,腿上搭了一塊氈毯,雙手緊緊地捂著手爐,床邊謙恭地立著一個女童,兩人似乎剛才還在密語,因聽見撞門聲,才忽然地止了口。
「嚷那麼大聲作甚,想讓滿襄陽的人都知道你來我這裡了?」蔡氏埋怨道。
蔡瑁放低了聲音:「到底什麼事急著召喚我?」
蔡氏放陰了臉色,雙目中似有冷光透射:「你姊夫要立嗣了!」
「果真?」蔡瑁一驚,「他要立誰?」
蔡氏冷笑:「還能是誰,便是那個賤人!」
蔡瑁呆了:「長公子?」
蔡氏狠狠地說:「不是他,還能是誰!」
蔡瑁生了疑惑:「姊姊不是說他有心要立琮兒嗎,我瞧他平日甚是寵愛琮兒,如何平白無故地立了長公子?」
「你到底是老實,他不過是哄我們!」蔡氏用力在手爐上一抓,「他今日還找了劉備來商議,兩個嘀嘀咕咕,劉備勸他立那賤人為嗣,還說要奪了你的兵權,免得阻了那賤人的道!」
蔡瑁大驚失色,他難以置信地問:「姊姊如何得知這事?」
蔡氏對女童努努嘴:「告訴蔡將軍,主君與那織草鞋的市井說了甚話!」
女童應諾一聲:「婢子在門外聽得真切,劉備勸主君立長公子為嗣,主人擔憂蔡將軍權重,劉備就進諫主君奪了蔡將軍的兵權!」
蔡瑁鐵青了臉:「好個織席小兒,竟敢欺到我頭上來,他不過是條落難的狗,如今餵飽了,便要咬人了!」他凜了眼神,「姊姊,你給個主意,我們怎麼辦!」
蔡氏慢條斯理地撥著手爐,冷冷地說:「他不仁,別怪我們不義!」
「怎麼說?」
蔡氏陰森森地笑了一聲:「先除劉備,再逼你姊夫立琮兒為嗣!」
「先除劉備?」蔡瑁一怔。
蔡氏恨聲道:「他插足我家事,其心叵測,我瞧他野心不在小,不如現在除了,以免日後生出事端!」
「可若被姊夫知道,怕不好交代。」蔡瑁還在猶豫。
蔡氏諱莫地一笑:「這是你不懂,劉備在荊州一向收買人心,你姊夫早對他生了忌心,他今日又提議褫奪你的兵權,你姊夫心裡不會生疑嗎?此人居心太險惡,我們除了他,他日你姊夫即便有責備,徐徐曉以利害,也會讚許我們當機立斷。」
蔡瑁細細詳思:「有理!他今日擁長公子立嗣,奪我兵權,必是想自己取而代之,好坐大荊州!」思量已定,蔡瑁一捶拳,「什麼時候動手?」
「趁他現在府中,今日就結果了他!」蔡氏咬牙切齒地說。
蔡瑁遲疑:「在府中動手恐怕難辦,一是會驚動主君,引他疑心;二是劉備手下關張二將驍勇,若然要殺劉備,他們二人不好對付!」
蔡氏刻毒地笑了一聲:「你就不知道把他騙出了襄陽動手嗎,神不知鬼不覺……」
蔡瑁驀地恍然,他瞧著蔡氏那張被惡毒的情緒扭曲的臉,壓著嗓子陰冷地笑了出來。
雪越發下大了,雪借風勢,猶如億萬片玉龍鱗片飛墜,砸在身上竟有了隱隱的痛意。
劉備走在積滿雪的長廊上,腳步邁得很慢很穩,地上濕滑,他不敢走得太急,視野總是被狂風暴雪遮擋,不得不伸手隨時撩開掃入眼睛裡的雪花。
風雪阻路,他忍不住抱怨了幾聲,關張二兄弟還在門首的西廂等他,他得趕去和他們相會,可現在身處這陰霾橫掃的境地,他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好幾次被風吹得蹀躞到一扇門邊,出了門才發現是走錯了。
朦朦朧朧的,似乎有誰迎著風雪快步跑來,因為跑得太急,還重重摔了一跤,儘管如此,這人卻似有十萬火急的催命大事,從地上連滾帶爬地跳起來,繼續頂風冒雪狂奔。
「劉將軍,劉將軍!」聲音從雪幕後透出,隱隱有深深的焦急。
聽見是呼喚自己,劉備停了步子:「是誰呼我?」
來人衝到跟前,似是府中庶子,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劉將軍,可……可不得了……」
「怎麼了?」劉備心裡一緊。
那人大口喘氣,吹出的寒氣被風迅速帶走:「張將軍剛才喝醉了,與府中家老爭執,左右勸不住,他動怒要打家老,哪知因沉醉不穩,滑了一跤,不幸磕在陛階上,摔得不省人事!」
劉備驚得臉色大變:「怎的摔了!」他一個箭步射了出去。
「劉將軍!」那人慌忙喊住,「張將軍摔傷,府中本要尋醫工來醫傷,哪知道關將軍卻發了火,偏說是我們府上欺人太甚,稀罕你們請醫,我自家帶他去看醫工,帶著張將軍冒雪趕回新野去了!」
劉備又氣又痛,狠狠一跺足:「這個二弟,好不顢頇,這當口賭什麼氣,三弟摔傷,應趕快就醫,帶去新野作甚!」他幾乎不假思索,衝口道,「領我出門,我立刻回新野!」
那人忙轉身:「將軍跟我走,我帶你抄近路!」他急急忙忙地領著劉備,一路走一路說,「都是我們規勸不當,致使關將軍動怒,家老說了,風雪甚大,路途艱難,遣府中一隊輿從,護送將軍同返新野。」
劉備「嗯嗯」地胡亂答應,他心裡著急,連連在雪地里打著踉蹌,到底是走了哪些路,穿了幾道門,全然荒疏在心。
「將軍上馬!」那人道。
劉備這才發現的盧馬已牽在眼前,他翻身上馬,恍惚地瞧見周圍有十來個隨從,統統是一襲束身黑衣,周遭風雪掃蕩,面孔也看不清楚。
「駕!」他一甩馬鞭,的盧騰起四蹄,猶如離弦之箭,飛一樣激射而出。
十來騎快馬加鞭,從茫茫風雪覆蓋的襄陽城中穿過,一徑衝出西城門。
劉備心急如焚,風雪猶如尖利刀鋸撲面橫割,他也渾然不覺,只一味催趕坐下的盧,那十幾騎緊緊跟隨,像拖在他身後的碎裂長刀。
回首間,襄陽城已被風雪掩埋了,茫茫蒼蒼,唯有灰濛濛的一片,暗弱的光線在雪幕背後流轉,卻始終沖不破風雪的力量。
路越走越遠,劉備慢慢地感覺出了一絲不對勁,身後這些隨從一個個臉色陰沉得如同死人,且在奔跑中越靠越緊,甚至馬鞍互撞,馬尾掃到他腳踝,也不肯挪移一寸,恍惚有鋥亮的刀光一閃而過,又匆匆隱藏在蒙蒙霰雪裡。他忽然想起,自己一聽驚耗,不辨真假,既不去問一聲家老,又不給府中親隨為關張罔舉道聲歉意,居然悶頭便奔出了襄陽城,是不是太大意了。
背脊一股涼意陡然冒起,他暗覺事情蹊蹺,右手緊緊拽住了腰間劍柄。
咻!冰冷的刀光瞬間照亮了昏沉的周遭,像有一截冰凌掉在臉上,皮膚上一陣刺痛,劉備心裡知道出事了,一剎那的本能,長劍出手,鏗然一聲,刀劍相撞,迸射出一串火星子。
「你們是誰?」他仗劍在手,回身又擋了兩刀。
「取你性命的人!」死氣沉沉的聲音說。
深徹寒意讓劉備打了個冷戰,刀光從四面八方射來,十來個殺手同時動手,刀舉過頭,寒光刺破了風雪,兇悍的力道瞬間逼開了雪花。
豁出去了!
劉備顧不得了,在刀光壓頂之時,他將身一翻,倒在馬下,雙手吊住馬籠頭,頭頂一陣劇烈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十來柄刀都砍在馬鞍上,幸而那馬鞍由黃銅所制,甚為堅硬,但十幾個人的力量還是劈裂了鞍韉。嘭!馬鞍碎成數片,旋轉著飛入了雪地,那的盧馬的脊背留下了幾道淺淺的傷痕。
的盧馬吃痛,一聲悲愴的嘶鳴,出於保護本能,它一躍而起,發死力狂奔,顛簸中,劉備緊緊抱住馬脖子,全身崩得像一張蓄勢的弓,把身後的殺手甩出去好長一截。
他試著讓自己重新坐回馬背,可的盧馬奔跑速度太快,他幾次翻轉,又幾次被顛回去。
忽然,身下一落,像是掉進了陷坑裡,只覺的盧馬在不斷往下沉,慌亂中朝下一窺,原來的盧不知何時竟跑到一條冰凍的河上,奔跑著力,不慎踩碎了河上的淺冰,馬蹄便陷入了水中,他趁著的盧下沉,翻身騎上馬背。
的盧四蹄盡數沒入河裡,頭顱在水外聳動,水雖不深,可甚是冰冷,四面又是滑溜溜的薄冰,也不可能浮水前行,劉備半身都被冷水浸泡,此刻也忘記了寒冷,只顧拍打坐騎。
「的盧,起來,起來!」他著急地喊叫。
馬蹄聲切切進了,黑衣殺手趕馬行到河邊,逡巡著在岸邊走了一圈,見劉備困於水中,機不可失,便小心翼翼地驅馬走上冰面,因擔心踩碎冰層,馬蹄邁得很慢,一步步輕輕挪動。
「的盧,起來!」劉備幾乎絕望了。
他越沉越深,胸部以下全在水裡,水流漸漸湧上了他的臉,他幾乎絕望地仰天長嘆:「原來你果真妨主,我劉備今日要死於此地嗎?」
馬蹄沓沓,刀光咻咻。
千鈞一髮之際,仿佛如有神助,只聽見一聲爆炸似的驚響,的盧馬從河中騰越飛升,飛濺的河水、碎裂的冰塊四散墜落,剎那間馬飛四蹄,在空中一縱一伸,一個跳騰,躍到了對岸。
黑衣殺手們都看傻了眼,分明是劉備命在須臾,殺他只是浹辰之間,如何頃刻間,馬躍冰河,把個死到臨頭的劉備硬拖出了條活路。
劉備長聲嘆息,霎時百樣感受浮動心頭,他感激地撫摩著的盧的耳朵:「好的盧!」
他對那一眾殺手仰臉一恨,轉身趕馬飛奔,慢慢消失在蒼茫風雪中。
見劉備走遠,一殺手問:「還追不追?」
「追!不殺了他回去如何交代,將軍吩咐了,必要提了劉備的人頭去見他!」另一殺手斬釘截鐵地說,手一揚鋼刀,狠狠地劈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