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0:29 作者: 若虛

  諸葛亮提著竹篾編成的魚簍,踩著滿地金色的陽光烙印,一蹦一跳往家跑,簍子裡裝著他剛從汶水裡摸來的兩尾魚,路上行人見著一個通身泥漿的孩童,盪悠著魚簍邊哼曲邊蹦躂,好似一隻活蹦亂跳的泥猴兒,都忍不住笑開了懷。

  他卻渾然不覺,他還在想那兩尾魚,這可是兩尾活魚啊,他著急將它們送回家,尋個器物養起來,均兒也喜歡魚,就讓他和自己一起養。他還編排出一個經天緯地的捉魚冒險故事,也得告訴均兒。均兒一向拿他當英雄人物來崇拜,把仲兄當作偷桃、摸魚、掏鳥蛋的行家,是他的跟屁蟲。

  

  諸葛亮想到均兒聽到捉魚故事的佩服表情,得意得要飄了起來,腳步更加快了,在快到家門口時,心裡卻跳出了一個念頭,拐去了另一條路。

  深長小巷飄起未名的風,桃樹落下的花瓣仿佛是誰柔腸寸斷的心肝,他一路不停地奔到角門外。

  那老乞丐沒有冥神,他正在扎包袱,看見諸葛亮來了,只是懶洋洋地抬起頭投遞過來一道目光。

  諸葛亮晃動著竹篾:「新鮮的魚呢,我送你一尾,你要不要?」

  老乞丐沒說要不要,他還在慢條斯理地扎包袱,諸葛亮在他身前蹲下:「今日沒與人對弈嗎?」

  這些日子,諸葛亮得了空便會來瞧瞧他,這老乞丐每日無所事事,有時和街邊閒人對弈,有時曬著太陽捉虱子,有時蜷曲著閉目養神。諸葛亮不嫌他是髒兮兮的乞丐,他素來結交朋友不講究外在裝裱,衣飾是否華麗,坐輦是否昂貴,都不重要,只要投緣。他對這乞丐充滿好奇,比那些咬文嚼字的老儒讓他感興趣,他寧願花一下午時間看老乞丐捉虱子,也不肯枯坐在屋裡聽老儒們講經。

  「我要走了。」老乞丐忽然說。

  諸葛亮一驚:「去哪裡?」

  「在一個地方待久了,膩了。」

  諸葛亮惋惜極了:「那我還能見著你嗎?」

  老乞丐乜起了眼睛,似笑非笑地說:「也許能,也許不能。」

  諸葛亮覺得很遺憾,他很想挽留這老人,他甚至萌生過這樣的念頭,將這老乞丐請進家裡,做他的忘年玩伴。他怏怏地盯著那四四方方的包袱,說道:「我能與你下一局嗎?」

  老乞丐停頓了一剎,這次沒有反對:「好吧。」

  他把包袱重新打開,取出棋盤,再摸出那兩隻裝棋子的陶碗,諸葛亮說道:「請先生執白!」

  老乞丐並不推辭,慢條斯理地拈起一枚白子,這邊還沒落子,那邊諸葛亮說道:「老先生上次說,非凡人要經歷大變,請問什麼才算是大變?」

  「你想經歷大變嗎?」老乞丐反問道。

  諸葛亮茫然:「不知道,大變……怎樣才算大變?」

  「人生之變,或扶搖而上,青雲不墜,或沉淪下僚,墜落困苦。」

  「有什麼不同呢?」

  「前者可獲利祿,可光門楣,為世人碌碌求之;後者受萬千苦痛,遭百世折磨,為世人厭棄,然有不甘沉淪者,可決然奮起,一變境遇。」

  諸葛亮聽得愣愣的,他想起了書里說的蘇秦和張儀的故事,也是先沉淪,後崛起,他原先只關注他們的舌辯之彩,遺忘了人生輾轉變遷的奮鬥歷程,他問道:「像蘇張那樣嗎?」

  老乞丐說:「可以類比。」

  「那若是這樣的大變,還真是苦呢。」諸葛亮擰住了眉頭。

  「這只是人生之變,還未談及天下之變。當今亂世擾攘,富貴落貧窶,凡塵建功名,貴胄作流寇,英雄出草莽,白骨膏於野,餓殍死於郊,城郭成荒丘,鄉社變墳冢,縱是草芥,也躲不過這傾巢之禍,上天將你生在此時,你逃得了嗎?」老乞丐擲地有聲地質問,目光炯炯。

  諸葛亮鎮住了,老乞丐的一席話雖然並不能悉數明白,卻多多少少使他心裡激盪出偌大的浪潮。

  諸葛亮,你逃得了嗎?

  這句質問仿佛撞鐘,一聲接著一聲,撞在他稚嫩的軀殼上,痛得他肝膽碎裂,心神俱傷。

  那種他不能明白的悲哀,猶如闊大無邊的黑幕,將他整個罩住,掙脫不出,那仿佛是他不可改逆的宿命,也是這個時代所有人的宿命。

  是被無常命運打倒認輸,從此一蹶不振,還是迎著命運抗爭,開創一個錦繡天地。

  這成為諸葛亮一生都在追問的人生命題。

  那邊老乞丐把白子穩穩落下,諸葛亮拈著黑子,一面琢磨老乞丐的話,一面琢磨該落在哪裡。

  正在這當口,一個青衣小僕飛一樣奔過來,氣喘吁吁地喊道:「小主人,原來你在這兒,讓我好找!」

  諸葛亮不高興地說:「又怎麼了?」

  「回……回家,有……有事……」小僕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諸葛亮不肯動,他想和老乞丐下棋,還有那些疑問,他還要討教,可那老乞丐卻罷手了:「回去吧。」

  諸葛亮不情不願,可也不能違拗,他只好站起來,把魚簍留下:「這個送給你。」

  老乞丐這次沒有推辭,他靜靜地注視著諸葛亮,目光祥和,仿佛一尊慈憫的神,諸葛亮在老乞丐的眼神里感受到很多東西,有些他懂,有些他不懂。

  他對老乞丐深深行了一禮:「日後相逢,再與先生續棋。」

  他隨著小僕跨進角門,剛一進門,便覺得宅第內瀰漫著不尋常的氣氛,沉甸甸的壓抑鋪天蓋地,一層又一層地壓下來,可他說不出到底為什麼。

  他問那小僕:「出了什麼事?」

  小僕說得吞吞吐吐:「家主人回……回來了……」

  諸葛亮呆了一下,父親回來了?

  這可怎麼得了,父親不在的日子裡,他頑得沒了章法,日日和鄰家小兒混在一處,不是摸魚,便是摘桃,甚或還溜去農家偷雞,惹來人家登門告狀,繼母不得已只好賠禮賠錢,卻到底不能像親母般約束他,只得放任他。

  想起父親那重得仿佛鐵石的巴掌,他覺得腦後颼颼生冷風,閃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跑出家門。

  他聽見腳步聲響起,他以為是父親,往旁邊閃了一閃,卻看見叔父和一群不認識的叔叔伯伯走出來,走在中間的是位長髯白面的叔叔,他依稀記得那是泰山郡的太守,是他們這裡最大的官,似乎是叫應劭。

  「事起倉促,真是想不到,無論如何,能救一定救!」太守說得滿臉悲痛,仿佛如喪考妣。

  叔父背對著他,看不見是什麼表情,只聽見他的聲音沉悶而蒼老:「多謝府君掛懷!」

  泰山郡守怎麼跑自己家來了,難道是父親嫌自己太頑劣,要把自己交給太守管教嗎?

  「小二!」有人在呼喚他。

  他回頭看去,是叔父送客回來。諸葛玄疾步走過來,哪裡管他身上有沒有泥,一把抱住了他,眼淚便淌了下來。

  「叔父……」諸葛亮很害怕,那不是對父親威嚴的恐懼,而是叔父忽然的眼淚帶來的惶惑。

  諸葛玄抱著他往裡走,他破天荒地沒有好奇詢問,安靜得像個剛出生的嬰兒,周圍的一切像時間一樣絕情地離去,芬芳的花朵、筆直的牆垣、陌生而熟悉的面孔,仿佛被剝蝕的生命,飛速地脫落乾淨,只剩下一顆殘損的心。

  叔父放下他,他才發覺自己來到了父親的寢臥,屋裡全是人,繼母、均兒、長姊、二姊,以及一個不認識的叔叔,還有隨父親出門的馮安,正跪在繼母面前,一聲聲地抽泣。他看見馮安一身是血,像從血海里撈出來的一張揉爛的抹布,他把目光慢慢地往裡推,床榻上平臥著一個人,那是,父親嗎?

  他打了個哆嗦,仿佛患了傷寒病,腦子也不清爽了,只恍惚聽見叔父諸葛玄在說話:「先生,我兄長的傷怎樣?」

  那醫工從床榻邊挪開,回過身來時卻是滿臉愴然:「倘若傷及皮肉,用藥內外雙服,安養數日便可起身,可傷已入骨,郡丞的腿骨十有六損,兼之一路顛簸,又損了兩成……」

  原來諸葛珪一眾人本要去徐州公幹,豈料才踏入徐州邊界,便遭遇了叛軍,一干隨從不是死於刀兵,便是尋不得蹤影。當此危難之時,硬闖徐州已不可能,主僕二人只好折轉回兗州,奈何路途崎嶇,兼之情況危急,諸葛珪竟從馬車上直摔出去三丈遠,生生地摔折了髕骨!馮安當場驚嚇得失了顏色。幸好天不絕人,摔車的諸葛珪尚有氣息,馮安慌忙救起主家,想著便是趕死也要趕回去,一路提吊著心狂奔不止,真箇是備嘗艱險,終於折返回奉高。

  此時想起當時情景,又聽得醫工這番話,馮安便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都怪我沒有照顧好家主,沒出息的混帳東西,家主的傷若不是我,也不會這麼重……」

  諸葛玄壓住了他的手:「不要自責,若不是你拼死救護,兄長不會脫險,也不會歸家。」

  馮安卻不肯原諒自己,恨恨地道:「是我的錯,是我……」他說不下去,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顧氏追著那醫工問:「先生,到底怎樣?」

  醫工沉重地一嘆:「說句實話,郡丞能撐持到現在,亦是萬幸之至……」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搖頭。

  顧氏的嗓子像被糊住了,她用虛無失真的聲音說:「還……有救嗎?」

  醫工沒有正面回答:「家裡還有別的親友嗎,趕快叫回來見見吧。」

  顧氏腳底一跌,若不是女童攙住,她已厥倒下去,她望著床榻上枯槁般無生氣的諸葛珪,掩面悲泣起來。

  諸葛亮已聽懂了一大半,他知道父親出門遇見壞人了,他知道父親受了很重的傷,他還知道父親,也許要死了。

  父親,要死了?

  這個念頭像刀一樣扎在心上,疼得他每個毛孔都痙攣起來,他剛剛還在抱怨父親的嚴苛,也許正是自己的抱怨變成了可怕的詛咒,他每天都向上天祈禱很多願望,為什麼上天偏偏回應這一個。他現在不害怕父親的嚴厲了,他寧願被父親責罵,此時,父親的巴掌,父親的訓斥,父親的苛刻都變成了世間最珍貴的寶貝,像黑夜裡稀罕的一束溫暖陽光,如果父親能不死,他從此可以不爬樹,不氣先生,不看閒書,不下河摸魚,他會做個好孩子,很好很好的孩子。

  剎那之間,諸葛亮陡然醒悟,也許,這就是真正的人生大變。他到此時此刻才刻骨銘心地體會到,沒有變化的人生該有多美好。

  他大聲喊道:「阿父!」他撲在床榻邊,不顧一切地大哭起來。

  諸葛亮這一哭,本在一旁垂首嗚咽的諸葛均、昭蕙、昭蘇都被勾起悲痛,一個個放開了聲,連一直隱忍的顧氏也忍不住,一屋子人頓時哭成一團。

  諸葛玄眼見不是個事兒,忍著滿心的悲酸,近前去抱起了諸葛亮,回頭對顧氏道:「兄長要靜養,這麼哭怎麼成!」

  顧氏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牽住了諸葛均:「走走,我們出去。」她驀地想起醫工的話,對諸葛玄說:「給瑾兒,」她哽了一下,抽噎著將眼淚吞咽下去,用力地說,「給瑾兒去書,叫他回家,回家……」

  事情緊急,不容耽擱,諸葛玄做主遣了妥善人,備了快馬,立時便趕往洛陽,務必要讓諸葛瑾和父親見上最後一面,萬不得已見不到,也不能錯過葬禮。

  為方便出行,問郡上討得了進出各關口的傳符,由郡太守親筆書寫,一併加蓋了官印,信使便背著傳符與家信,星夜兼程趕往洛陽。自奉高到洛陽,有千里之途,信使走的是修建於秦時的馳道,能一直通往大漢的舊都長安,便是這馳道,使當年有心封禪泰山的秦皇漢武通行無礙,也能使來自函谷關之西的重要消息快速地送達山東。

  信使走到陳留郡的浚儀(今河南開封北)時,才在鴻溝里濯了濯足,忽然就不能前進了,各關口鎖了門閉了戶,禁止人員來往,有要走親訪友的,且得等等。因為,皇帝駕崩了。

  這時是東漢中平六年四月,漢靈帝劉宏駕崩,留下一個混亂的帝國,一個搖擺的權力空位。

  信使捺住性子,在浚儀待了整整三十六日,心道重傷的諸葛珪會不會已經作了古,諸葛瑾不僅趕不上見父親最後一面,只怕也來不及在父親的葬禮上奠一爵酒,迫不得已挨著熬著國喪期盡,這才重新啟程。

  西去路上卻不安寧,沿途各種真真假假的駭人消息如黃河的颶風,一徑里吹入耳中,長在心裡,驚怕了趕路的魂魄。

  有說洛陽城內訌,十常侍和大將軍府開戰,殺得滿城血流成河;有說西北羌兵進城,足足十萬之眾呢,天下大概要改姓羌了;有說少帝被殺了,九五之尊的位子還不知道是誰坐呢,這國家怕是要完蛋了,大傢伙趕緊收拾東西躲到鄉下去吧。

  無論消息真假,總之,洛陽城是煉獄,是監牢,是燃著烈火的荊棘林,置身其中者皆會死無葬身之地。

  聽得滿耳可怖流言,信使幾度想折轉歸家,到底信可以不送,命卻不能不要,只為著一點兒未曾泯滅的信義感,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終於戰戰兢兢走到成皋的旋門關(虎牢關)。

  旋門關為山東進出洛陽的重要關隘,也是扼守洛陽的鎖鑰,黃巾起事時,朝廷在包括旋門關在內的八座關卡設置守關都尉,八座關卡緊緊地環繞在帝都周圍,合攏為一個堅實的懷抱,保衛著漢朝的心臟。

  信使行到關下驗勘傳符處,彼處擠滿了人,有入關的,也有出關的,於是分成兩路,一邊驗入關,一邊驗出關。排隊等候守關吏卒勘驗傳符時,又聽了一耳朵的風言風語,說是最近查出關比查入關嚴格,因有重犯逃出洛陽,陰謀前往山東糾結同好謀反,朝廷已連下名捕詔書(逮捕令),嚴禁天下吏民交通重犯,若敢違令,當夷三族。

  等了大半日,便聽了大半日的糟糕傳聞,信使不禁感慨,這一路行來,竟像奔赴一場死亡之約,越往前越與死接近。

  日頭漸傾,好歹是排到他了,信使將傳捧過去,吏卒一面逐行驗看一面細問,去洛陽做什麼,見什麼人,那人在哪處落腳,做什麼營生,是否與你一樣無「官獄征事」,請如實回答,勿要扯謊。信使這裡恭謹作答,彼此一來一往很是客氣有禮,旁首那一路是勘驗出關者,偏偏生出事端,可能是嫌吏卒問東問西太過囉唣,兩邊竟吵將起來。

  與吏卒吵嘴的是個壯實的黑臉漢子,嗓門格外大,吼一吼,震得屋瓦要垮落下來,嘴也大,張一張口,唾沫星子直噴到吏卒眉心。

  「老子家裡有幾口人幾頭牛,做甚營生,與你何干,又沒要你養活,打聽這半日,好不糟心!」黑臉漢子直著脖子吼道。

  吏卒氣得渾身抽搐,真真豈有此理,來此通關,本該有問必答,便是要你脫光了從腳指頭檢查到頭髮絲兒,也當溫順從命,怎敢猖狂對抗,瞧這黑臉漢子的兇惡模樣,怕不是個殺人越貨的叛亂分子!

  與那黑臉漢子同行的尚有兩人,一個是和善面孔的青年,最稀奇的是生了一副大耳朵,似乎是三人的領頭者,另一個生得一張紅臉膛,有一副極漂亮的鬍子,又高又壯,胳膊掄一掄,能捶死一頭牛。

  領頭青年眼見黑臉漢子闖禍,再這麼胡鬧下去,這關只怕過不去了,慌得給紅臉漢子掃個眼風,紅臉漢子明白,伸出兩隻遒勁的胳膊,生拽脫韁野馬似的,將黑臉漢子一把拽開。那黑臉漢子正罵在興頭上,哪肯謝幕下場,可他素來不是紅臉漢子的對手,無論馬上功夫還是馬下拳腳,都是手下敗將,因此像被拖布袋似的拖走,臉上還遭打了兩記重重的耳刮子。

  闖禍精已被控制,領頭青年連忙近前,又是道歉又是賠笑,還偷偷塞了一小包賄賂,吏卒本來陰著臉,已決定將這三人攔在關內,再著人鎖起來,被七八籮筐好話一哄,又得了賄賂,掂一掂,蠻壓手,估摸數量不少,臉上才放了晴。

  「你這兄弟甚是無禮,幸得遇著我,向來心軟,得饒人處且饒人,若換作其他人,別說過不得關,已逮拿下獄。」吏卒嚴肅地教訓道,口裡喋喋著,手裡也不閒,暗暗將那包賄賂揣入了懷裡。

  「君子教訓的是,定讓他反躬自省,不敢再犯渾。」領頭青年滿臉是討好的笑,像溫馴的寵物貓,不給魚吃,也不鬧,還給主人舔臉。

  吏卒又囉唆了些假話廢話,才在傳符上落筆簽署,由底下文吏書寫副本留底,再將傳符交給領頭青年。

  信使看了滿眼稀奇,思想著這是從哪裡鑽出來的三個怪人,不料被那黑臉漢子發覺,狠狠瞪他一眼,嚇得他打個激靈,手忙腳亂地奔入關去,走遠了也不敢回頭,生恐那黑臉漢子追上來斬斷他的雙足。

  那三人拿到有旋門關簽署的傳符,卻是出關策馬東去,走了足有五里地,黑臉漢子還喪著臉,嘴裡一直嘟嘟囔囔地抱怨:為甚當眾抽他大嘴巴子,真真出他的丑,因怕被領頭青年責罵,被紅臉漢子暴揍,不敢高聲罵出來。

  三騎疾馳不停,一氣奔出去二十多里,夜卻隨著奔騰的馬蹄來到,晚上趕路多有不便,遂尋了一處荒野郵亭歇腳。由於不是專供過路客食宿的傳舍,只是給傳信驛兵臨時換馬休息,居住條件很是簡陋,三人擠在馬廄旁的草料房裡過夜。便是這樣不講究的住所,還是給驛丞說了好話給了好處賺來的,甚至攀上親戚,那領頭青年與驛丞你來我往胡扯了三百回合,把他家八輩祖宗是誰都套出來,從對面不識的陌路人變成可推杯換盞的老熟人,得知那驛丞姓關,欣喜道我那二弟也姓關,你們怕不是一家人。

  三人的晚飯是自帶的乾糧——離開洛陽時買的麻餅,甩在馬屁股後有兩三日了,乾冷不易下咽,驛丞出於「親戚」情分,送給他們半罈子老酒佐食,拍胸脯吹噓是洛陽袁家才喝得起的名酒,價值不菲呢。黑臉漢子雖還在生悶氣,瞅見有酒,悶氣暫時撇在腦後,搶先灌了一大碗,嫌棄說有一股子腳臭味兒,甚不中吃。

  紅臉漢子鄙夷道:「你恁是挑剔!」

  「本來就不中吃,這泔水味兒,餵狗,狗也嫌。」黑臉漢子反駁道。本想據理力爭,被紅臉漢子還以兇惡眼神,心裡怵得很,聲音弱下去,卻仍忍不住翻來覆去地念叨:「憋屈,喝酒也憋屈,萬事都憋屈……」

  「閉嘴!」領頭青年受不住了,不耐煩地斥道。

  嘴是閉上了,憋屈的心情仍在胸膈處囤積,黑臉漢子覺著自己遭了厭棄,抱著一捆草睡著了,偏是夢話不斷,或是要將現實的爭吵拖入夢裡繼續下去。

  夜如深海,世間的一切都在海里沉默,草料房裡沒有燈,輕薄的月光盪開一點兒黑暗,仿佛窺伺人間的陰森鬼眼,周遭的味兒更重了,不知是那壇沒喝完的老酒在持續發酵,還是隔壁驛馬在打嗝兒。

  或者是身下草墊太硌人,也可能是吃得太硬導致腸胃不適,領頭青年久久不能入睡,身旁的兩位兄弟卻是鼾聲如雷,夢已做了無數個,他私心很是羨慕他們,無論在何等糟糕境地,頭一沾枕頭就能睡死過去,即便明日將與萬人之軍決一死戰,那又如何,妨礙不了今夜這一場好夢。

  可他不是這樣心裡純粹的人,想法多,念頭雜,志向遠,理想大,然而悲哀的是,至今沒一個能實現。

  他是劉備,大漢帝胄,準確地說是落魄帝胄。天下姓劉的多如牛毛,往祖上排族譜都能排到某個光風霽月的大漢皇帝,可那又有什麼用。

  光和七年,黃巾掃蕩九州。劉備於涿郡起義兵,數年間身經百戰,大小戰功不可勝記,可朝廷論功班爵,只封了一個小小的安喜縣尉,俸祿四百石。而那些坐待他人殊死征戰的貴胄子弟,依靠著家族蔭庇,以及與朝廷權貴的苞苴交易,虛以功勞上告朝廷,橫奪了立功將士的功祿名額,得封高官顯位,寒了多少平叛將士的心。

  劉備心灰意懶地去安喜縣任職,方才居官兩年,州郡被下詔書,稱道以軍功得拜地方官吏者,若有武略而無文治,當沙汰之。詔書下至安喜,劉備心中不安,恰好中山郡北部督郵巡行安喜,督察屬吏,以定擢黜,有曉事的官屬備了厚禮相贈,方才保住官帽,劉備無錢送賄賂,便被列在了第一批罷黜名單里。

  劉備想到自己起兵平叛,身死百回,朝廷恩賞慳吝,才封了個末流小官,居官短暫,也未嘗干犯官典,如今卻連這微薄俸職也保不住,實在忍無可忍,一怒之下沖入傳舍,將那督郵拽出大門,來回抽了上百鞭,嚇得一舍之人噤聲不敢動彈。既惹了禍事,劉備也無心留戀仕途,便將督郵弔膀子捆在拴馬柱上,索性掛印棄官,亡命奔逃,將這官位功名一體丟了乾淨。

  丟了官便沒了根基,幾年裡四處漂泊,正經事業做不得,罪惡事業又不能做,人生便如那飛蓬一般,為風吹拂,亂轉不休。直到三個月前,大將軍府宣傳天下,徵辟四方豪傑猛士入京,素有名聲的劉備恰在徵辟名單里,他因此西入洛陽,成了大將軍何進的門下走卒,在洛陽一待多日,交了不少朋友,還拜訪了久未謀面的老師盧植。

  原以為這趟入京,上承君恩,下蒙知遇,終於可為國家竭盡死力,成就一番光輝事業,後來才知,何進之所以徵辟天下人傑,只是為了擴充勢力,脅迫太后,他其實與受征入京的西北外兵一樣,都是權力鬥爭的棋子,只不過人家能反客為主,把對弈主動權操縱在手裡,他卻自始至終被動受牽制。

  可知那些世家名門成日掛在嘴裡的忠君愛國言辭,全是哄鬼的假話,拿來裝裱偽善面孔罷了。想想洛陽大亂時,十常侍裹挾少帝奔逃,只有老師盧植不顧生死,仗劍追擊,其餘人在做什麼呢,忙著剷除異己,忙著謀算後路,忙著攫取利益。

  這就是大漢朝廷的醜陋面目,滿朝公卿,享著富貴,受著奉承,當國難來臨,先顧著私門,是誰說的:「舉朝上下,竟拿不下一個董卓。」

  是呢,舉朝上下,竟拿不下一個董卓,也挽救不了垂垂將死的江山。

  若許多有權有勢者不能力挽狂瀾,憑他區區一介落魄帝胄,又能如何?

  離開洛陽城之前,他去拜見老師,師生見面,俱是滿目悽愴,告別的話說出口像割舌的刀子,一字一痛。老師問他去哪裡,他茫然不能給出答案,老師給了他一封信,並不逼他立即選擇,只是說:「望你隨從本心。」

  他揣著那信東去,一路都在思考,是回涿郡老家埋首山林,還是去投奔某個得勢的舊友,或是去尋找收信人,他其實拿不定主意。

  劉備心裡像塞了一團亂麻,撕扯不清,只是攪和得魂魄不安,這是……憋屈的感覺。張飛說得沒錯,他豈不是一直都很憋屈嗎?生於破落之家,幼年失怙,過得偌長的清苦日子,成年後,追求事業,事業不成,追求理想,理想成灰,人生如那枯木上黏附的衰草,無處安放。

  夜晚漫長得像糾結綿長的思緒,風在破洞的木門外敲擊,仿佛催迫決心的呼喚。劉備翻了個身,他的兩個兄弟關羽和張飛睡意正濃,絲毫沒感覺出身旁的輾轉動靜。

  他聽著那起起落落的鼾聲,忽然微笑起來,至少他還有他們,始終都有,無論世事如何顛倒,人生如何艱苦,他們都會在。

  劉備在心裡笑嘆一聲,睡意更淡了,索性披衣而起,輕輕推門出去。此時夜正濃,風正狂,頭頂上星河旋轉,萬千清輝映照人間,將一切陰謀一切暗算顯露出來。

  他仰起頭,視線往北追去,仿佛要眺望遙遠的幽燕故鄉,目光所及,卻被一顆極亮極耀眼的星辰吸引,那是北辰星嗎?

  他並不懂星象,卻也約略知道北辰星的作用,恆定於天空,永遠向北,可為行路人指引方向。那麼,能否也為他指引方向?

  當天下崩亂,當萬姓無歸,當家園隳頹,他該何去何從,是隨波逐流,是俯首認命,還是奮起抗爭,與這亂世殊死決鬥,哪怕最終的結局是失敗。

  北辰星,你可否告訴我,路要往哪裡走下去,哪裡才是我生來就該去的地方?

  天亮時,劉備終於下定一個決心,他告訴剛睡醒的關張二弟,他不回涿郡了。

  「大哥要去哪裡?」張飛問道,睡了一晚上,悶氣已沒了,早就忘記昨天到底為何不高興。

  劉備摩挲著一封信,平靜地說:「去陳留。」

  陳留?關羽張飛互看一眼,恍惚懂了,也恍惚困惑了,兩人看住劉備的眼睛,熠熠生輝,宛如瞳仁里燃燒著一顆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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