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024-10-02 06:54:46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人還沒回去,關於我一朝飛黃騰達卻又跌落雲端的事,就已經在我的家鄉和附近地區傳遍了。我發現藍野豬飯莊也得知了此事,這頭「野豬」的態度因此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初我春風得意,「野豬」對我客客氣氣,巴結討好,以博得我的好感,現在我落魄如斯,「野豬」便對我換上了一副冷麵孔。
我到達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以前走這段路根本不在話下,這次卻累得筋疲力盡。「野豬」不讓我住我常住的客房,說是已經有人住了(可能也是個有遠大前程的人),只能安排我住在院子盡頭一個十分簡陋的房間,房間旁邊就是鴿舍,還停著幾輛驛遞馬車。但是,我在那個房間裡睡得很好,美夢連連,即使「野豬」給我安排的是一間上房,我也未必能睡得如此香甜,做這樣的美夢。
第二天一大早,在飯莊為我準備早餐的工夫,我信步走到了薩提斯莊園,只見大門上貼著印刷的告示,從窗口懸出的破爛地毯上也掛著這樣的告示,上面寫的是:本宅一應家具及物品將於下周拍賣。這幢大宅則作為舊建築材料拆除並出售。酒坊上用石灰水寫著「一號拍品」,字跡歪歪扭扭,活像內八腳,而多年來一直封閉著的主樓上則寫著「二號拍品」。其他房舍也都一一標明了序號。為了方便標註,牆上的常春藤都已被扯掉,很多常春藤就拖在低處的泥地里,已經枯萎了。大門開著,我進去待了一會兒,東張西望,仿佛我與這裡從無瓜葛,這是第一次來,神情中有幾分不自在。我看見拍賣行的辦事員走在酒桶上,一邊走一邊數,讓一個編目員記錄信息,編目員手裡拿著筆,而我以前經常一邊哼唱「老克萊姆」一邊推的輪椅,如今則成了他的臨時辦公桌。
我回到藍野豬飯莊,去餐廳用早餐,只見彭波喬克先生正在和店老闆說話。雖然近來遇上了那起深夜驚魂事件,彭波喬克先生的容貌卻一點兒也沒有改善。他是專程來找我的,看見我來了,就對我說:「年輕人,你如今跌到了谷底,我非常遺憾。但你怎麼可能不跌下來呢?怎麼可能不跌下來呢?」
他帶著寬宏大量的神氣伸出手來,我如今病著,身體衰弱,沒精力與他吵架,於是我握了握他的手。
「威廉,」彭波喬克先生對夥計說,「來一份鬆餅。竟落魄到了這個地步!竟落魄到了這個地步!」
我皺著眉頭坐下來吃早飯。彭波喬克先生站在我身邊,我還沒來得及拿起茶壺倒茶,他就給我倒了茶,那神態仿佛是我的贊助人,還決心要把這個角色堅持到底。
「威廉,」彭波喬克先生悲傷地說,「拿一些鹽過來吧。從前你風光的時候,」他對我說,「想必你是加糖的吧?還是加奶?是呀,糖和牛奶你都加。威廉,再拿點兒西洋菜來。」
「多謝。」我不耐煩地說,「但我不吃西洋菜。」
「你不吃。」彭波喬克先生說著嘆了一口氣,還頻頻點頭,好像他早就料到了這一點,好像我不吃西洋菜,就註定我會落魄,「確實。那是世界上最普通的蔬菜了。算了,威廉,不用拿了。」
我繼續吃早飯,彭波喬克先生繼續站在我旁邊,面無表情地瞪著我,呼哧呼哧喘著氣,還是原先那副德行。
「瘦得皮包骨了!」彭波喬克先生沉思著大聲說,「可是,當年他離開這兒的時候,我還祝福了他,把我不多的像蜜蜂一樣辛苦攢起來的東西拿出來招待他,那時候他還胖乎乎的,像個桃子!」
聽他這麼說,我想起那時候我剛剛發跡,他在我面前卑躬屈膝,想要和我握手之前還要問上一句「可不可以」,如今他朝我伸出五根肥大的手指,招搖至極,露出一副豁達大度的態度,兩相對比起來,簡直天差地別。
「哈!」他接著說,把黃油麵包遞給我,「你要到約瑟夫那兒去嗎?」
「天哪,」我忍不住發了火,憤怒地說,「我上哪兒去,跟你有什麼關係?別碰那茶壺。」
我這樣做實屬不該,拱手送上了彭波喬克苦苦尋找的機會。
「好哇,年輕人,」他說著鬆開了我提到的那件東西的把手,從我的桌邊退開了一兩步,有意把下面的話說給門口的店老闆和夥計聽,「我不碰那茶壺了。你說得對,年輕人,這一次,你是對的。我只顧著留意你的早飯,竟有些忘乎所以了,怨我呀,眼看著你揮霍無度,弄得身體虛空,弱不禁風,就想著給你要一份你的祖先都愛吃的滋養菜品,好給你補補身子。可是呀……」彭波喬克說,轉身對著店老闆和夥計,在一臂的距離外指著我,「看看他吧,打從他小時候,我就陪著他玩耍,帶給他多少快樂呀!別告訴我不可能有這種事。告訴你們吧,就是他這個人哪!」
那兩人低聲說了些什麼。夥計似乎感觸尤深。
「就是他呀。」彭波喬克說,「坐我馬車的人就是他呀,我一手拉扯大的人就是他呀。我可是他姐姐丈夫的舅舅呀。她叫喬治亞娜·瑪莉亞,取自她母親的名字。這些可都是真真切切的呀,看他怎麼否認得了?」
夥計似乎深信我否認不了,而不否認就是恩將仇報。
「年輕人,」彭波喬克說著像平時一樣扭過頭盯著我,「你是去找約瑟夫。你問我,你去哪兒跟我有什麼關係。那我就和你說,先生,你是要去找約瑟夫。」
夥計咳嗽了一聲,好像很謙虛地請我回答。
「好啦。」彭波喬克說,他裝出一副品德高尚的樣子,好像他句句在理,不容置疑,看得我火冒三丈,「我來給你講講,你見過約瑟夫之後該怎麼說。正好藍野豬飯莊的東家也在場,他可是鎮上有名的人物,可以說是德高望重,還有這位威廉,要是我記得不錯,他父親叫波特金斯。」
「確實如此,先生。」威廉說。
「現在當著他們二人的面,」彭波喬克繼續說,「我要告訴你,年輕人,你該對約瑟夫說什麼。你就說:『約瑟夫,我今天見到了我小時候的大恩人,我後來能交上好運,全靠他的一手栽培。我不想說出他的名字,約瑟夫,但是在鎮上,他們都說他是我的大恩人,我剛才還和他見過面呢。』」
「我發誓從未在這兒見過這樣一個人。」我道。
「你就這麼說好了。」彭波喬克反駁道,「你就這麼說吧,約瑟夫聽了,保管會大吃一驚。」
「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我說,「我比你更了解他。」
彭波喬克繼續說:「那你就這麼說好了:『約瑟夫,我見過一個人,那個人對你沒有惡意,對我也沒有惡意。他很清楚你的為人,約瑟夫,也很了解你有多冥頑不靈,有多愚鈍無知。他也很了解我的性格,約瑟夫,他也知道我是個狼心狗肺的人,不懂感恩。事情可不就是這樣嗎,約瑟夫?』」說到這裡,彭波喬克搖了搖頭,衝著我一揮手:「『他知道我一點兒不懂得感恩,哪裡還算個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約瑟夫。你是不了解這一點的,約瑟夫,你也沒必要了解,但那個人都心知肚明呢。』」
他就是一頭喜歡空話連篇的驢子,但他居然有臉當著我的面這麼說,著實讓我感到驚訝。
「你再告訴他:『約瑟夫,他要我給你帶個信,我現在重複一遍給你聽。那就是:我從高處跌下來的時候,他看到了上帝的手指。他一看到,就知道那是上帝的手指,約瑟夫,他看得清清楚楚。上帝用手指寫了幾句話,約瑟夫,那些話是:沒有小時候的大恩人一手栽培,他後來怎麼可能交上好運?他竟如此不知感恩,現在潦倒了,當是報應不爽。不過,那個人說了,約瑟夫,他不後悔當年栽培我,一點兒也不後悔。這樣做是對的,是在行善,是在積德,他還會那麼做的。』」
「很遺憾,」我終於在他的不停騷擾下吃完了早餐,輕蔑地說,「那個人沒說他到底做過什麼,還會做什麼。」
「野豬的東家呀!」彭波喬克對店老闆說,「威廉呀!我那樣做是對的,是在行善,是在積德,以後還會那麼做,要是你們想在鎮上把這話告訴別人,鎮頭也好,鎮尾也好,我絕不反對。」
大騙子說了這些話,趾高氣揚地跟那兩人握了握手,便走了出去。他說話含混不清,只說「這麼做、那麼做」,我聽了一點兒不覺得高興,只是大為震驚。他走後不久我也走了,來到大街上,我看到他正站在他那個糧食店的門口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說的自然是剛才那一套,聽他說話的都是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從路對面經過的時候,他們還十分賞臉,不屑地瞥了我幾眼。
但是,如此一來,我去找畢蒂和喬,就更覺得愉快了。喬是那麼寬宏大量,與這個厚顏無恥的冒牌貨比起來,顯得越發難能可貴。我四肢無力,只能慢慢地向他們走去,但隨著我一點點靠近,心中便越發覺得寬慰,而傲慢和虛偽被我拋在了後面,越落越遠。
六月的天氣舒爽宜人。天空蔚藍無比,雲雀在綠色的玉米上方高高地飛翔,我覺得這片鄉村比我所知道的更美麗、更寧靜。我想像著自己將在這裡度過餘生,不由得十分愉快。我還想到,我即將擁有一位伴侶,她單純忠誠,思維敏銳,又勤儉持家,她的種種優點我早已明了,有她的引導,我的性格一定會有所改善。這樣想著,我心中的柔情便被喚醒了,這次回來,我的心確實軟化了。我經歷了人生的起起伏伏,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多年來漂泊在外的人,如今光著一雙腳,跋涉了千里,終於返回了家園。
畢蒂當老師的校舍,我從來沒有見過,但是,我希望可以悄無聲息地進村,便走了一條迂迴曲折的小路,而這條路恰巧經過她所在的學校。我失望地發現那天是假日,沒有學生,畢蒂住的屋子也大門緊鎖。我原本盼著躲在一邊,先看看她平時是怎麼忙忙碌碌,完成每天的工作,再出來現身與她相見,可惜這個希望落空了。
但是,鐵匠鋪就在不遠處,我從綠油油的菩提樹下向鐵匠鋪走去,樹上飄來陣陣芳香,我留心聽著有沒有喬揮動錘子的叮噹聲響起。我早該聽到他的錘打聲呀,我好像聽見了,卻發現不過是自己的幻想,四周依然一片寂靜。菩提樹就在那裡,山楂林就在那裡,栗樹林也在那裡,我停下腳步,聆聽樹葉發出輕柔的沙沙聲,然而,仲夏的微風並沒有帶來錘子的錘打聲。
也不知為什麼,我竟有些害怕看到鐵匠鋪了。鐵匠鋪終於進入了我的視線,我卻看到那裡大門緊閉,沒有火光,沒有飛濺的火花,沒有風箱的轟鳴。所有的東西都關閉了,四下里靜悄悄的。
不過,房子裡並不是空無一人,普天下最好的客廳里就有人,但見窗戶開著,白色的窗簾在窗戶上飄動,窗台上擺著鮮艷的花朵。我輕輕地走過去,想從鮮花上方偷偷朝屋裡看看,卻看到喬和畢蒂手挽手,站在我面前。
起初,畢蒂驚叫了一聲,好像以為我是幽靈,但下一刻,她就撲到了我懷裡。我見到她,頓時淚眼婆娑,她見到我,也立即潸然淚下。我掉眼淚,是因為她看上去那麼神采奕奕,那麼和藹可親;她掉眼淚,是因為我看起來那麼疲憊不堪,那麼憔悴蒼白。
「親愛的畢蒂,你是多麼光鮮亮麗啊!」
「是的,親愛的皮普。」
「喬,你也是那麼光鮮亮麗啊!」
「是的,親愛的皮普,老夥計。」
我看著他們兩個,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遊移。
「今天是我結婚的日子,」畢蒂突然幸福地大聲說,「我嫁給喬了!」
他們把我帶進了廚房,我在那張舊冷杉木桌邊坐了下來。畢蒂拉起我的一隻手吻著,喬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親愛的,他還沒有完全恢復,你可別嚇到他。」喬說。畢蒂說:「親愛的喬,瞧我只顧著高興了,竟然都忘了。」他們見到我是那麼高興、那麼自豪,我的到來讓他們深深感動,他們尤為高興的是,我竟然無意中在這一天前來,讓他們成婚的大日子可以圓圓滿滿!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真是謝天謝地,我一直不曾向喬提起我那最後一個如今已經破滅了的希望。在我養病期間,他一直守著我,有多少次,我都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哪怕再和我多待一個鐘頭,我也一定會向他吐露心聲,那就無法挽回了!
「親愛的畢蒂,」我說,「你找到了這世上最好的男人做丈夫,你要是能看到他在我的床邊照顧我時有多體貼,你就會更愛他……不,你已經把愛全都給他啦。」
「是呀,確實是這樣。」畢蒂說。
「親愛的喬,你娶了全世界最好的女人做妻子,她會給你帶來你應得的幸福,親愛的喬,你是那麼善良又高貴啊!」
喬望著我,嘴唇抽動著,連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喬,畢蒂,你們今天已經去過教堂了,代表著你們將與所有人親近友愛猶如一家。請接受我卑微的謝意,感謝你們為我所做的一切,你們為我付出了那麼多,我卻沒有絲毫的回報!我只能在這裡待一個鐘頭,那之後,我就將動身前往海外。你們替我還了債,我才沒有被關進大牢,所以我要努力工作,把錢還給你們,不然我永遠都不得安寧。親愛的喬和畢蒂,你們不要以為我把錢還給了你們,就算一了百了了。你們對我恩重如山,即使我多還你們千倍萬倍的錢,也不能報答一分一毫!」
他們聽了這些話,心都軟了,都求我不要再說了。
「不過我還得再說。親愛的喬,我希望你們多生幾個孩子,養在膝下好好疼愛。在冬天的夜晚,有個小傢伙坐在壁爐邊,你見了,就會想起還有一個小傢伙也在這裡坐過,但永遠離開了。喬,千千萬萬別告訴他我是個忘恩負義的人。畢蒂,千千萬萬別告訴他我是個心胸狹窄、不講信義的人。你們只對他說,我尊敬你們兩個,你們都是大好人,心地純良,你們再把我的話告訴他,他是你們的孩子,長大以後定然會比我出色得多。」
「皮普,我不會對他這麼說的。」喬邊用袖子擦眼淚邊說,「畢蒂也不會說。我們都不會的。」
「我知道你們慈善純良,早在心裡原諒了我,但現在還是請你們兩個告訴我,你們已經寬恕我了!請讓我聽到你們親口說出這些話,這樣我就可以把你們的話音帶在身邊,奔赴海外,這樣我就可以相信,在今後的日子裡,你們會信任我、對我改觀了!」
「啊,親愛的皮普,老夥計,」喬說,「要是你真有什麼需要我原諒的地方,上帝知道,我肯定會原諒你的!」
「阿門!上帝知道我也會的!」畢蒂附和道。
「現在,我想上樓去看看我原來的小房間,一個人在那裡待上幾分鐘,然後,等我和你們一起吃完飯、喝完酒之後,親愛的喬和畢蒂,你們就送我去村口的路標那兒,我們就在那裡道別了!」
我變賣了所有的家當,將能拖延的債務都延時償還,這還要感謝債主們給了我充足的時間,允許我今後全額還清欠款。這之後,我就動身去找赫伯特了。一個月後,我離開了英國;兩個月後,我成了克拉利柯公司的辦事員;四個月後,我第一次在公司單獨承擔重任。因為磨坊池塘岸邊那間客廳天花板上的橫樑不再被老巴利的吼聲震得亂顫,終於可以享受一絲平靜了,於是赫伯特便返回國內娶克拉拉為妻,我則獨自負責東方分號,直到他帶著她返回。
過了許多年,我才成為這家商號的合伙人。但是,我和赫伯特夫婦住在一起,日子過得舒心順遂。我節衣縮食,總算還清了所有的債務,還經常與畢蒂和喬通信。一直等我成為公司的三號人物,克拉利柯才把我私下幫忙的事告訴了赫伯特,他表示,赫伯特入股的秘密長久以來都是他的一塊心病,他不吐不快,於是他說了出來。赫伯特知道後既感動又驚訝。我和我的好朋友依然感情深厚,並沒有因為我將此事隱瞞了這麼久而出現嫌隙。我在此要說明一點,我們經營的不是什麼大公司,也沒有發大財。我們的生意做得並不大,只是聲譽良好,外加勤勤懇懇,這才賺得了些許利潤,生意還算過得去。我們都要感謝赫伯特,他樂觀勤奮,埋頭苦幹,所以我常常納悶兒,自己從前怎麼會認為他沒有能力。後來,有一天我終於頓悟,也許缺乏能力的人從來都不是他,而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