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24-10-02 06:54:43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通知房東,一待租約到期,我就搬出聖殿區的房間,而在此之前,我會把它們轉租出去。我立即在窗戶上張貼了招租啟事。如今,我負債纍纍,手頭連個銅板都拿不出來,落得如此窘迫的地步,我簡直惶惶不可終日。我其實應該這樣寫,如果我有足夠的精力,也能集中注意力,我一定會惶惶不可終日,可當時我只知道自己病得很厲害。我近來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一直強撐著,不讓自己病倒,但我無法一直壓制病魔。我知道自己即將大病一場,除此之外,我一無所知,也並不在意。
有一兩天,我或是躺在沙發上,或是躺在地板上,走到哪裡就躺到哪裡,只覺得腦袋昏沉,四肢疼痛,毫無目的,也沒有力氣。後來病魔終於來了,一天晚上,時間顯得漫長無比,我滿心焦慮,被恐懼包圍,第二天天亮了,我想在床上坐起來想一想夜裡的情形,卻發現自己怎麼也起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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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沒有在三更半夜的時候去花園街,尋找那條我覺得還停在那裡的小船?我有沒有在樓梯上昏倒兩三次,驚恐地甦醒過來,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床上爬起來的?我有沒有以為他要上樓來,而燈卻被風吹滅了,我就跑去點燈?我有沒有聽到有人又說又笑又呻吟,弄得我不勝其擾,心煩意亂,還隱約懷疑這些聲音是我自己發出來的?房間黑暗的一角是不是有個封閉的鐵爐,是不是有個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爐子裡面燒的是不是哈維沙姆小姐?那天早上,我躺在床上,試圖讓自己釐清這些問題,讓思緒變得有條理。但是,就在我苦思冥想的時候,石灰窯的煙霧升騰起來了,將我和這些問題隔絕開來,把我的思緒弄得紛亂不清,最後,透過煙霧,我似乎看到有兩個人在瞧著我。
「你們想幹什麼?」我嚇了一跳,問道,「我不認識你們。」
「先生,」其中一個說著彎下腰,拍拍我的肩膀,「我敢說,這件事你很快就會解決的,可是你被捕了。」
「我欠了多少錢?」
「一百二十三英鎊,十五先令,外加六便士。想必這是欠珠寶商的錢吧。」
「你們想怎麼樣?」
「你最好到我家來。」那人說,「我有一幢非常漂亮的房子。」
我試著自己起床穿衣服。我再看他們時,只見他們正站在離床稍遠的地方看著我,而我仍然躺在那裡。
「你們也看到我現在病得不成樣子了。」我說,「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跟你們一起去,但我確實無能為力。如果你們把我從這裡帶走,我想我會死在路上的。」
也許他們回答我了,也許他們反駁了我一番,還有可能鼓勵我相信我的狀況比我以為的要好。反正在我的記憶中,他們只留下了這一點兒線索,我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麼,只知道他們還算克制,沒有強行帶我走。
我發了高燒,人們見我這樣便避之唯恐不及,我非常痛苦,經常燒得神志不清,時間似乎沒完沒了,我區分不清哪些是虛無的幻影、哪些是我自己。我時而變成了房子牆壁上的一塊磚,恨不得趕緊離開建築工人放置我的這個令人頭暈目眩的地方;我時而又成了一架巨大機器的鋼樑,在一個深淵上哐啷啷地旋轉著,我只盼著機器能停下,把我這根鋼樑撬下來。我生病時經歷的這些階段,都是後來回憶起來的,在當時只是隱隱約約明白一點兒。我當時只知道,有時我覺得一些人是殺人犯,就和他們搏鬥起來,卻突然意識到他們其實是為我好,接著,我便精疲力竭地倒在他們懷裡,任由他們扶著我躺平。最重要的是,我知道這些人身上有一種持續不斷的傾向——在我病得很重的時候,他們的臉會發生各種不同尋常的變化,還變大了很多,可最不可思議的是,我知道這些面孔變來變去,遲早都會變成喬的模樣。
後來,我的病情漸漸好轉,我開始注意到,儘管其他所有的特徵都發生了變化,但這一點始終如一:無論誰來到我身邊,那個人最後都會變成喬。夜裡,我睜開眼睛,看見坐在床邊大椅子上的是喬;白天,我睜開眼睛,看見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在敞開的窗戶的陰涼處抽菸斗的,依然是喬;我想喝清涼的飲料,遞給我飲料的那隻溫柔的手,屬於喬;喝完飲料,我重重地躺回枕頭上,那張充滿希望又體貼地望著我的臉,也屬於喬。
終於有一天,我鼓起勇氣說:「是喬嗎?」
那親切熟悉的鄉音回答說:「是呀,老夥計。」
「啊,喬,你真讓我心碎!你生我的氣吧,喬;你打我吧,喬;你罵我忘恩負義吧。不要對我這麼好!」
喬一見我認出了他,登時喜出望外,挨著我的腦袋把頭枕在枕頭上,還伸手摟住了我的脖子。
「親愛的皮普,老夥計,」喬說,「我和你永遠都是好朋友。等你身體好了,我們就坐馬車出去兜兜風,那該有多開心啊!」
之後,喬回到窗前,背對著我站著,還一直擦眼睛。我極度虛弱,無法站起來走到他跟前,所以我只是躺在那裡,心懷懺悔地低聲說:「啊,願上帝保佑他!願上帝保佑這位善良的好人吧!」
喬回到我身邊時,我注意到他的眼睛紅紅的。但是,我握著他的手,我們都很開心。
「多久了,親愛的喬?」
「你的意思是說,皮普,你病了有多久了嗎,親愛的老夥計?」
「是的,喬。」
「現在是五月底了,皮普。明天是六月一日。」
「你一直都在這兒嗎,親愛的喬?」
「差不多吧,老夥計。我接到一封信,說你病了,我就對畢蒂說……對了,那封信是一個郵差送來的,他以前是個單身漢,後來結了婚,他這營生需要他走來走去,只是他賺的錢太少了,連買皮鞋的錢都不夠哩,不過他這人不在乎錢不錢的,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討個老婆……」
「聽到你和我說話,我真是太高興了,喬!但是我打斷了你,我很想知道你都對畢蒂說了什麼。」
「是啊,」喬說,「我對她說,你在那裡一個人都不認識,我和你一直都是好朋友,所以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去看你,你可能不會反對。畢蒂就告訴我:『去看他吧,別耽誤。』畢蒂就是這麼說的。」喬帶著他那公正明斷的口氣總結道:「『去看他吧。』她這麼說,『別耽誤。』總而言之,我應該告訴你她的原話。」喬嚴肅地思考了一會兒,又說:「那姑娘的原話好像是:『一分鐘也別耽誤。』」
說到這裡,喬打住話頭,說是不能和我多說話,免得我費神,他還說,不論我願不願意,都要多吃點兒營養品,還要多吃幾次,他還要我聽從他的安排。於是我吻了吻他的手,便靜靜地躺著,他去給畢蒂寫信,還代我向她問好。
顯然畢蒂教會了喬寫字。我躺在床上望著他,看到他驕傲地寫著信,我雖身體虛弱,卻也再度高興地哭了起來。此時,我連人帶床被挪進了客廳,床帷也拆掉了,因為那裡最寬敞,也最通風。客廳的地毯撤走了,房間裡日夜都保持著清新、衛生。我的寫字檯被推到了一個角落裡,上面擺滿了小瓶子,喬此時就坐在那裡書寫大作,他首先從筆盤裡挑選一支筆,仿佛筆盤是一抽屜大工具;接著捲起袖子,像是要掄撬棍或大錘一樣;然後,他用力把左胳膊肘抵在桌上,再把右腿伸到身後,這才寫了起來。動筆後,每個向下寫的筆畫,他都寫得很慢,似乎要寫六英尺長,而在寫每一個向上的筆畫時,我都能聽到他的筆濺出了墨水。說來也怪,墨水瓶明明在這一邊,他卻偏偏以為在那一邊,每次用鋼筆去蘸墨水,總是撲了個空,而他似乎還對這個結果十分滿意。有些單詞他拼得不對,不過,總的來說他寫得非常順利。寫完之後,他簽上名字,用兩根手指揩了揩最後滴在紙上的墨跡,還在頭頂上蹭了蹭手指。他站起來,在書桌旁走來走去,左看看右看看,從不同的角度欣賞著自己的大作,似乎得到了無限的滿足。
我不願惹得喬不安,便沒有多說,雖然我精神不錯,可以和他多聊聊。就這樣,一直到第二天,我才向他打聽哈維沙姆小姐的情況。我問喬她有沒有康復時,他搖了搖頭。
「她死了嗎,喬?」
「你知道嗎,老夥計?」喬十分含蓄,用勸慰的語氣說,「還不至於那麼說,我不會用這樣的說法。但她已經……」
我躺在床上望著他,看到他驕傲地寫著信,我雖身體虛弱,卻也再度高興地哭了起來。(第459頁)
「她不在人世了嗎,喬?」
「這麼說還差不多。」喬道,「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拖了很久才去世的嗎,喬?」
「按照你的說法,是在你生病的大約一個禮拜後吧。」喬說道,他仍然決定,為了我的緣故,說的每句話都要經過斟酌。
「親愛的喬,你聽說她的財產是怎麼處理的了嗎?」
「嗯,老夥計,」喬說,「她的大部分錢財都給了艾絲特拉,我的意思是說,手續都是辦好了的,都給她了。不過,在去世的一兩天前,她親自在遺囑里加了一條,給馬修·波克特先生留下了不多不少四千英鎊。皮普,最重要的是,你知道她為什麼要留給他不多不少四千英鎊嗎?『因為皮普說了很多馬修的好話。』這還是畢蒂告訴我的,說是原話就是這樣的。」喬說著又重複了一遍遺囑的說法,好像這對他大有好處似的:「『因為皮普說了很多馬修的好話。』不多不少四千英鎊呢,皮普!」
喬說四千英鎊,還要加上「不多不少」幾個字,我真不清楚喬是打哪兒學來的這種傳統的說法。但他似乎覺得這麼一說錢就能變多似的,便十分享受地堅持那筆錢不多不少,就是四千英鎊。
聽他這樣說,我非常高興,我只做過這麼一件好事,現在這件事竟得到了如此完美的結局。我又問喬,其他那些親戚有沒有分得遺產。
「薩拉小姐每年有二十五鎊,用來買藥治治她肝火旺盛的毛病。」喬說,「喬治亞娜小姐得了二十鎊,一次付清。還有個什麼太太來著?有種動物,背上隆起來一塊,叫什麼名字來著,老夥計?」
「你說駱駝?」我道,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喬點了點頭:「那位太太就叫駱駝太太。」我立刻明白了他指的是卡米拉太太[7]。「她得到了五英鎊,用來買燈芯草蠟燭,這樣她晚上醒來時就能振作起來了。」
他一件件說得頭頭是道,我完全相信他說的就是事實。「現在,」喬說,「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老夥計,我今天只能再和你說一件事:老奧立克竟然闖進別人家裡去了。」
「誰家?」我說。
「我承認,老奧立克就是這麼野蠻的一個人。」喬帶有歉意地說,「可是,英國人的房子就跟他們的城堡差不多,除非是打仗了,否則平時怎麼攻得進去呢?他那人雖然毛病不少,可到底是個糧食商人呀。」
「這麼說,是彭波喬克家被盜了?」
「是的,皮普。」喬說,「他們搶了他放錢的抽屜,拿走了他放現鈔的匣子,還喝了他的葡萄酒,吃光了他的食物。不僅如此,他們抽了他耳光,捏了他的鼻子,還把他綁在床柱上,臭揍了他一頓,為了不讓他大喊大叫,他們就在他嘴裡塞滿了糧食。不過他認識奧立克,所以奧立克就被抓到縣監獄裡了。」
就這樣,我們聊著聊著,便無拘無束地暢談起來。我的體力恢復得很慢,但確實在一點一點地好轉,不再那麼虛弱,喬一直守著我,我覺得自己又變成從前的小皮普了。
喬無微不至地照料著我,我有任何需要,他無不滿足,我好像一個他負責照顧的孩子。他坐在那裡與我聊天,還像從前那般推心置腹,還像從前那般質樸,也還像從前那般謙遜,那般呵護。我忍不住覺得我離開家鄉的廚房後所過的生活,或許只是我發燒時所做的一場夢,而現在夢已經醒了。他為我做盡了一切,只是沒有做家務。說到這件事,他剛一來,就付清了我以前雇用的洗衣婦的工錢,將她們打發掉了,又雇了一個很正派的女人。「我向你保證,皮普,」他常常這樣說,向我解釋他為什麼擅自做主,「我發現她老是敲那張空床,就像在敲一桶啤酒,還把裡面的羽絨抽出來裝在桶里拿去賣。她要是繼續留在這裡,怕是接下來就要敲你這張床,抽走你被子裡的羽絨了。她以後還會把煤塊塞在湯鍋里,把酒塞在雨靴里,通通偷走呢。」
我們盼望著可以早點兒乘馬車兜風,就像我們曾經期盼著我能快點兒當上學徒一樣。那一天終於來了,我們雇了一輛敞篷馬車,車駛入巷子裡,喬把我裹得嚴嚴實實,背著我下樓,安頓我坐上馬車,仿佛我還是個無助的小孩子,需要好心的他全力照顧。
喬上了車,坐在我旁邊,我們一起乘車來到鄉間。如今已經是夏天了,鄉下草木繁盛,空氣中瀰漫著夏日的芳香。那天正好是禮拜天,我注視著周圍的美麗景色,可憐的我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發著高燒,輾轉反側。但與此同時,每日每夜,在陽光的普照下,在星辰的滋潤下,萬物都在生長,這個世界仍在變化,小小的野花恣意盛開,清脆的鳥鳴充滿了活力,一想到自己燒得在床上來回折騰,我平靜的心態便出現了震盪;然而,禮拜日的鐘聲不絕於耳,周圍美麗的景致映入眼帘,我感覺自己還不夠感恩,畢竟我現在太虛弱了,連感恩都做不到。我把頭靠在喬的肩膀上,就像很多年前,他帶著我去趕集或去別的地方,小小的我玩得累了,就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一樣。
過了一會兒,我平靜了一些,我們就像當年躺在舊炮台的草地上一樣,拉起了家常。喬身上一點兒變化也沒有。他當時在我眼裡是什麼樣子,現在在我眼裡仍是什麼樣子,同樣的忠誠,同樣的正直。
我們回了家,他把我抱出馬車,又非常輕鬆地背著我穿過院子,上了樓梯,我想起多年前那個多事的聖誕節,他也是這麼背著我穿過沼澤的。我們至今仍未談起我這次命運的轉變,對於我最近的經歷,我也不清楚他知道多少。如今,我對自己充滿了懷疑,對他卻無比信賴,他沒有談及此事,我也就摸不准到底該不該提起。
那天晚上,他在窗口抽菸斗,經過進一步考慮後,我問他:「喬,你有沒有聽說我的贊助人是誰?」
「聽說了。」喬答,「好像不是哈維沙姆小姐,老夥計。」
「那你聽說過是誰嗎,喬?」
「是呀!皮普,聽說好像是派人去快活三船夫給你送鈔票的人。」
「正是。」
「太不可思議了!」喬非常平靜地說。
「你聽說他死了嗎,喬?」我立刻問道,越來越膽怯。
「你說誰?給你鈔票的那個人,皮普?」
「是的。」
「我想……」喬沉思了很久,他望著窗座,有些閃爍其詞,「……我確實聽人說過,只是有的這樣說,有的那樣說,不過總體上的意思都差不多。」
「你聽說過他的情況嗎,喬?」
「不是很清楚,皮普。」
「如果你願意聽,喬……」我說。喬卻突然站起身來,走到我躺的沙發跟前。
「聽著,老夥計,」喬彎下腰對我說,「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對不對,皮普?」
我不好意思回答他。
「那很好。」喬說,好像我回答了似的,「非常好,我們都是這麼認為的。那麼,老夥計,這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我們何必非要提起呢?我們兩個可以聊的話題多著呢,哪裡有工夫理會那些毫不相干的事?老天!你還記得你那可憐的姐姐吧,想想看,她發起脾氣,可真是暴躁啊!你還記得她那根撓癢棍嗎?」
「記憶猶新,喬。」
「聽著,老夥計,」喬說道,「她一發脾氣,我就拼盡全力為你擋住那根撓癢棍,可惜我雖然很想這麼做,往往卻沒那個力氣。每次你那可憐的姐姐存心朝你撲過去,我要是和她對著幹,她也朝我撲過來,把我打一頓倒沒什麼,可她只會打你打得更重。」喬說,還是用他最喜歡的好辯的語氣,「這樣的情況我早就注意到了。狠命扯一個大人的鬍子,再把他搖上幾下(你姐姐這樣對我,我受著就是了),卻不能免去一個小孩子要受的懲罰。可那個大人被揪了鬍子或搖了幾下,那個小孩子受到的懲罰反而更重了。如此一來,那個大人自然會想一想,暗自對自己說:『你那麼做有什麼好處呢?』我這麼做只是害苦了你,卻一點兒也沒幫上忙。夥計,你倒說說,這有什麼好處?」
見喬等著我回答,於是我說道:「你是這麼想的嗎?」
「我是這麼想的。」喬贊同道,「我想得對嗎?」
「親愛的喬,你總是對的。」
「好吧,老夥計,」喬說,「那你可要說話算話。你說我總是對的,可其實我說的多半都是錯的,不過我現在說的話,一定是對的:即使你小時候有什么小事瞞著我,也多半是因為你知道喬·蓋格瑞就算能幫你擋住那根撓癢棍,卻不能每次都護著你。所以囉,我們就不要去想不相干的事了,我們也不要說不相干的話題了。在我出門來這裡之前,畢蒂頗為我費了一番心思,誰叫我這個人太遲鈍了呢?她要我這樣看待這件事,不光要這樣看,還要這樣對你說。」喬說,覺得自己講得很有道理,所以十分得意,「現在這兩件事都辦到了。作為你真正的朋友,我現在有句話對你說。我要說的是這樣的。你不要太費神,好好吃一頓晚飯,再喝點兒兌了水的酒,然後躺在被窩裡美美睡上一覺。」
喬為我著想,避開了這個話題,而畢蒂是那麼溫柔善良、機智聰慧,憑藉她女性的智慧很快便洞悉了我的為難之處,所以提早囑咐了喬,他們兩個都給我帶來了深深的震撼。不過我並不確定喬知不知道我如今已身無分文,遠大前程也化為烏有,就如同太陽升起,家鄉沼澤地上的霧氣便會被完全驅散一樣。
我的病情逐漸好轉,身體也日益健壯,喬與我相處的時候卻不那麼自在了。對於喬的這個變化,我起初無法理解,可很快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不由得十分傷感。這段時間以來,我病得下不了床,完全依賴他,我這位親愛的朋友便恢復了從前的腔調,叫我原來的名字,還親切地稱呼我「皮普,老夥計」,這樣的呼喚在我聽來就如同音樂一樣悅耳。我也用從前的方式對待他,他由著我這麼做,我既開心又感激;然而,不知不覺中,儘管我依然牢牢地堅守著,喬卻開始慢慢地撤退了。一開始,我想不明白他為何如此,但我很快就意識到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的錯。
啊!難道我沒有一錯再錯,讓喬有理由懷疑我不可能對他忠貞不渝,認為我在順境中會對他冷淡,拋棄他?難道我沒有傷害喬那顆純良的心,讓他本能地感到,隨著我的身體逐漸康復,他與我的聯繫就越來越弱,趁著我還沒有一腳把他踢開,他倒不如及時放手,讓我離開?
我第三或第四次挽著喬的胳膊到聖殿區的花園散步時,他身上的這種變化已經非常清楚了。我們一直坐在明亮溫暖的陽光下,望著泰晤士河。我們起身時,我無意中說道:「看哪,喬!我很有力氣,走起來穩穩的。現在我要自己走回去,你瞧好了。」
「別太累了,皮普。」喬說,「不過我很高興看到你能行,先生。」
他這一句「先生」,說得我心中刺痛,著惱不已,可我又怎麼能責備他呢?我走到花園門口,便假裝自己很虛弱,要喬扶我。喬一把扶住我,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也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我本就極為後悔,現在喬身上的變化又越來越明顯,我卻不知道怎麼才能挽回,心下苦惱至極。我無意隱瞞,其實我很不好意思告訴他我如今處境艱難,早已從高處跌入了低谷;但是,我相信自己如此三緘其口,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拿出自己微薄的積蓄來幫助我,我還知道我不該讓他來幫我,也絕不可以連累他。
那天晚上,我們兩個都愁腸百結;但是,在我們上床睡覺之前,我決定等到明天,明天是禮拜日,我要在一個新的禮拜有個全新的開始。在禮拜一的早晨,我要和喬聊聊他的變化,除去這最後一層隔膜,我還要和他說說我的一件心事(這第二件心事我至今都沒說過),我要告訴他我為什麼至今仍未下定決心去投靠赫伯特,這樣聊完,他身上的變化就會徹底消失。只可惜我想清楚了,喬也想清楚了,仿佛他與我心心相通,也做出了決定。
「喬,我很感激自己生了這場大病。」我說。
「親愛的皮普,老夥計,你快好了,先生。」
「對我來說,這是一段難忘的時光,喬。」
「我也一樣,先生。」喬答。
「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喬,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知道,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確實忘記了,但近來這段日子,我到死都不會忘記。」
「皮普,」喬說,顯得有點兒慌亂,還有點兒苦惱,「這段日子真快活呀。還有,親愛的先生,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
晚上,我上了床,喬來到我的房間,在我養病期間,他每天都是這樣。他問我現在感覺怎麼樣,是不是和早上一樣好。
「是的,親愛的喬,我感覺很好。」
「老夥計,你的身體是不是一天天強壯起來了?」
「是的,親愛的喬,一天比一天好。」
喬用他那隻健壯的大手隔著被單拍了拍我的肩膀,還用我覺得很沙啞的聲音說:「晚安!」
早上起床時,我神清氣爽,感覺身體更強壯了。我決心立刻去找喬,把心裡話都告訴他。我要在早餐前就告訴他。我要立刻穿好衣服,去他的房間,給他一個驚喜。因為,這是我第一天起個大早呢。我來到他的房間,卻發現他不在。不僅他不在,他的旅行箱也不見了。
於是我快步走到早餐桌前,發現桌上有一封信。信很短,內容如下:
我不想再打擾你,親愛的皮普,所以我走了。你已經康復了,沒有喬會更好。
又,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
信中附著一張收據,顯示我的債務已經還清了,之前有人來抓我,就是因為我欠了錢。直到那一刻,我都還以為是債主見我病了,才撤銷或暫時擱置了訴訟。我做夢也沒想到是喬幫我還了錢。沒錯,就是喬,收據上籤著他的名字。
事到如今,我還能怎麼做呢?唯有跟隨他的步伐,返回親愛的鐵匠鋪,向他傾訴心裡話,說我後悔自己所做過的一切,並將第二件心事告訴他。對於這第二件心事,一開始只有個模糊的念頭在我的腦海中縈繞不去,後來,這個念頭逐漸清晰起來,變成了我的目標。
這個目標便是去找畢蒂,向她表明我已再世為人,學會了謙和,心中充滿了懊悔;我要告訴她,我曾經渴望的一切如今已然一一失去;我還要提醒她,當初我生活不如意時,我們曾說過什麼知心話。然後,我會對她說:「畢蒂,我認為你曾經很喜歡我,只是我那時走火入魔,不識好歹,可即使我與你離心離德,每每與你在一起,我也比任何時候都更平靜,更安寧。如果你現在對我的情意能有當年的一半,如果你能接受我全部的缺點和弱點,如果你能像寬恕一個孩子那樣寬恕我(畢蒂,我發自內心地感到抱歉,我多麼渴望你說說話來安慰我,伸出手來撫慰我),那我希望比起從前,現在我更有資格配得上你。倒不是說我覺得自己很有資格,只是感覺自己好了一點兒而已。畢蒂,以後我的事都由你來做主,你讓我在鐵匠鋪和喬一起打鐵,我就留在鐵匠鋪,你讓我在國內找個別的營生,我就找個別的營生,我們還可以一起去國外,那裡有個機會在等著我,當初那個機會擺在我面前,我沒有理會,只等著看你有何態度。好了,親愛的畢蒂,如果你能告訴我,你願意和我攜手相伴人生路,我的人生定將幸福無比,我一定會努力向上,拼盡全力帶給你更加美好的人生。」
我的目的便是如此。三天後,我動身返回家鄉,希望能實現這個目標。至於結果如何,則是我最後要講述的內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