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024-10-02 06:54:40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馬格維奇被收監待審,等待開庭,在監獄裡,他病得很重,他斷了兩根肋骨,一個肺受了重傷,呼吸變得非常困難,一喘氣就疼得厲害,他的病情日益加重。他傷重難愈,說話有氣無力,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所以他很少說話。不過,他總是願意聽我說話,於是我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對他說話,讀書給他聽,但凡我覺得他應該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他。

  他的病情太重了,不適宜住在普通的牢房,所以才過了一天,他就被轉移到了監獄的醫務室。我也因此可以陪伴在他身邊,否則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要不是因為生病,他早就被戴上鐐銬了,在人們眼裡,他是一個越獄慣犯,我知道他們都認為他十惡不赦。

  

  我每天都能見到他,只是見面的時間非常短暫,不見的時間很長,因此,他的病情哪怕只加重了一點兒,我也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來。我不記得曾見過他的病情有好轉的時候,從他被關進監獄的那一天起,他就一天天消瘦下去,精神越來越差,身體越來越虛弱。

  他是那麼溫順,簡直就是聽天由命了,只有筋疲力盡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表現。有些時候,看他的神態,或是通過他低聲說出的一兩句話,我不禁覺得他是在思考,若是遇到更好的環境,他能不能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然而,他從未作過這樣的暗示來為自己辯解,前塵往事已成事實,他並沒有試圖改變什麼。

  有兩三次我在的時候,負責照料馬格維奇的犯人暗示他名聲極差,人人都道他罪大惡極。他聽見了,臉上掠過一絲微笑,用信任的目光看著我,仿佛相信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絲長處。而在平時,他總是表現得又謙卑又懊悔,我從未見他抱怨過一句。

  開庭時,賈格斯先生申請審判延期,在下一個開庭期再行審理。他這麼做,顯然是認為馬格維奇活不到那個時候,可惜他的申請被駁回了。審判立刻開始,他被帶到被告席,法庭還給他安排了一個座位。我來到被告席邊上,握住他向我伸出的手,沒有人反對我這麼做。

  審判只進行了一會兒,過程清楚明白。能為他作的辯護都作了,比如他一直都在勤勞地工作,通過合法的手段賺到了錢,名聲非常好。但他畢竟是潛逃回國了,此時就在法官和陪審團的面前,這是不容辯駁的事實。他因此罪名而受審,必會被判定有罪。

  按照當時的習俗(我也是經歷了那次開庭期,才了解這一點的),到了最後一天才進行宣判,而為了烘托效果,死刑往往在最後時刻宣布。要不是記憶中的畫面不可磨滅,哪怕是在我寫下這些話的時候,我也很難相信自己看到了二十三名男男女女一起被帶到法官面前接受死刑判決。他就在那二十三個人當中。他依然坐著,好讓他留著一口氣聽判決。

  當時的場面再度栩栩如生地出現在了我的腦海里,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四月的雨水落在法庭的窗戶上,在四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那一天,二十三個男男女女站在被告席里,我站在被告席外面,拉著他的手。他們有的目中無人,有的驚恐萬狀,有的哭哭啼啼,有的捂著臉,還有的陰鬱地四下張望。女囚中有人尖叫了幾聲,但庭上不許說話,於是她們都安靜了下來。佩戴著大表鏈和花束的治安官,城裡其他怪物般打扮華貴的人物、法庭傳呼員、法庭法警,以及旁聽席上的許多聽眾(好似劇院裡密密麻麻的觀眾),全都看著那二十三名犯人與法官莊嚴對質。接著,法官開始向犯人們講話。對於他面前的這些可憐人,他必須特別說一說其中一個,此人從小壞事干盡,觸犯法律,多次入獄並受到懲罰,最終被判處長期流放;然而,此人心狠手辣,膽大妄為,越獄後幾被擒獲,並再次被判終身流放。這個可憐的人,他遠離了過去犯罪的地方,似乎一度痛改前非,老老實實地過上了平靜的生活。豈料在關鍵時刻,他全然不顧自己曾經正是因為惡習難改,對種種欲望不加以控制,才長期以來貽害社會,卻又重蹈覆轍,走上犯罪的舊路,逃離安穩度日、懺悔痛悟的避難所,擅自返回禁止他返回的國度。他剛一回來,就被人揭發,雖然一時逃過了執法者的追捕,但最終在逃跑途中落入法網。在此之前,他拒不配合,致使了解其生平所做惡事的告發者殞命,對此,他是有意為之,還是魯莽無知的行為,恐怕只有他自己最為清楚。他擅自返國當被判處死刑,又因致人死亡,因而難逃一死,以命抵贖。

  陽光透過法院的大窗戶照射進來,玻璃上的雨珠閃動著光澤,光線籠罩著二十三名囚犯和法官,將他們聯結在一起,一些觀眾見了,也許會聯想到:在上帝這位無所不知、不會犯錯的更高審判者的面前,這雙方也將處在絕對平等的地位,去聽憑審判。那個犯人掙扎了一會兒才站起來,在光線的照射下,他臉上的斑點十分明顯。他說:「法官大人,全能的上帝已經判了我死刑,但我還是要向你鞠躬,接受你的審判。」馬格維奇說完便坐下了。法官示意眾人安靜,便繼續向其他犯人講話。接著,正式判決下達,有的囚犯在人的攙扶下走了出去;有的在憔悴的臉上強擠出勇敢的表情,優哉游哉地走了出去;有幾個朝觀眾席點點頭;兩三個人握了握手,其他人向外面走著,順手撿起地上鋪著的香草放在嘴裡咀嚼。馬格維奇是最後一個走的,因為必須有人攙扶他從椅子上起來,他走得也很慢。他一直拉著我的手,其他犯人都走遠了,觀眾們也紛紛站了起來(把衣服撫平,就像在教堂或其他地方一樣),還對囚犯們指指點點,大多數指的都是我和馬格維奇。

  我曾衷心地盼望,等不到法官宣判,他就離開了人世,還曾祈禱能夠如此,然而,又想到他或可拖些時日,便在當天夜裡寫了一份請願書上交內政大臣,請求赦免他的罪名。我把我所知道的他的情況一一說明,還說明他是為了我才返回英國。我儘可能地寫得熱誠懇切,哀婉動人,寫完後便寄了出去,又寫了幾封請願書呈交給其他幾位我認為是最仁慈的當權者,還向國王本人呈遞了一份請願書。宣判後,一連幾日幾夜,我都不得安寧,只是偶爾在椅子上眯一會兒,一直在廢寢忘食地上書請願。信寄出後,我仍在投送它們的地方徘徊,感覺我只要留在附近,就能多一分希望,少一點兒絕望。傍晚時分,我懷著這種不可言喻的焦慮心情,忍受著內心的痛苦,在大街小巷流連,走過我遞交過請願書的辦公大樓和權貴的私宅。時至今日,若是在塵土飛揚的料峭春夜走過倫敦西區那些無聊的街巷,看到一幢幢門禁森嚴的宅邸,望著長長的一排排路燈,想起當時的情形,我的心裡都免不了湧起陣陣悵惘。

  現在,他被看管得十分嚴格,我依然可以每天探望他,只是見面的時間短了很多。我看得出,但那也許只是我的想像,他們懷疑我夾帶毒藥給他自盡,每次都搜我的身,才允許我坐在他的床邊。我告訴那個每次都在場的獄吏,我什麼都願意做,只要他能相信我只是為了來看馬格維奇,並無其他意圖。沒人為難他,也沒人為難我。他們職責所在,必須履行,卻並不過分。那個獄吏每次都言之鑿鑿地告訴我,他的病越來越重了,同住的其他生病的囚犯,以及負責照顧病人的囚犯(真是謝天謝地,他們雖然是不法分子,卻並非沒有善心)也總是跟我說同樣的話。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注意到他只是平靜地躺著,望著白色的天花板,臉上沒有半點兒神采,只有我和他說話時,他的臉上才會露出一點兒喜色,隨即又變得暗淡無光。有時他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輕輕按一下我的手作為回答,漸漸地,我也明白了他這樣做的意思。

  就這樣到了第十天,我看到他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他的眼睛轉向大門,見我進來,他的眼睛亮了起來。

  「親愛的孩子,」我在他床邊坐下時,他說,「我還以為你遲到了。但我知道你不可能是那樣的人。」

  「我來得正是時候,」我說,「我還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才進來的。」

  「你總是在大門口等著,是不是,親愛的孩子?」

  「是的。這樣才不會浪費時間。」

  「謝謝你,親愛的孩子,謝謝你。上帝保佑你!你從來沒有拋棄過我,親愛的孩子。」

  我默默地握著他的手,因為我不能忘記我曾經打算拋下他不管。

  「自從我烏雲蓋頂,你就一直陪伴著我,安慰我,比陽光燦爛的時候還盡心盡力,這是最難能可貴的。」他說,「這是最難能可貴的。」

  他仰面躺著,呼吸很困難。不管他怎麼堅持,不管他如何愛我,他臉上的光芒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消失,他平靜地望著白色天花板的目光已經籠罩上了一層陰影。

  「今天很痛嗎?」

  「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親愛的孩子。」

  「你從不抱怨。」

  「自從我烏雲蓋頂,你就一直陪伴著我,安慰我,比陽光燦爛的時候還盡心盡力,這是最難能可貴的。」(第453頁)

  這是他人生中最後的幾句話。他的唇邊形成了一抹微笑,他摸摸我,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我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他又笑了,於是我把雙手都放了上去。

  就在此時,探監時間結束了。但我回頭一看,發現監獄長就站在我身邊,他低聲說:「你現在不必走。」我感激地謝過他,問道:「如果他能聽見,我能跟他說句話嗎?」

  監獄長走到一邊,示意獄吏走開。這一變化進行得無聲無息,馬格維奇卻從白色天花板收回了平靜的目光,籠罩在他雙眼之上的陰影也散開了,他深情地望著我。

  「親愛的馬格維奇,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再不坦白就來不及了。你能聽懂我說的話嗎?」

  他輕輕按了一下我的手。

  「你曾經有過一個孩子,你很愛那個孩子,後來卻失去了她。」

  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了。

  「她還活著,並且認識了許多有權有勢的朋友。她活得非常好,過著富貴的生活,還出落得十分美麗。她就是我一直深愛的女人!」

  他使出最後一點兒力氣,把我的手拉到唇邊吻了吻。不過要不是我就勢把手伸過去,他也不可能做到。接著,他的手一松,我的手便落回了他的胸口,他自己的兩隻手則覆在我的手上。他那平靜的目光又回到白色的天花板上,隨即變得暗淡無神,他的頭輕輕地垂到了胸前。

  這時,我想起了我給他讀過的一本書,書里的兩個人去山上的聖殿祈禱。於是我知道,在他的床前,我唯一能說的,就是為他祈禱:「主啊,憐憫這個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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