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024-10-02 06:54:37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第二天,馬格維奇被帶到治安法庭,本來馬上就會被移交審判,但還需要找來他逃離的那座監獄船的老看守來確定他的身份。並不是有人對此有何疑問,只是本來可以做證的坎培森摔進河裡淹死了,碰巧當時沒有任何獄吏能證明他的身份。我昨晚一回來,便直接去了賈格斯先生的私宅請他幫忙,他代表囚犯這一方不會招認哪怕一個字。這是唯一的辦法,他告訴我,只等證人一到,審判五分鐘就能結束,結果必定對我們不利,誰也不可能扭轉乾坤。

  我告訴賈格斯先生,對於財產將被充公一事,我打算瞞著馬格維奇。賈格斯先生非常生氣,埋怨我「眼睜睜看著錢從我的手指間溜走」,還說我們一定要遞交請願書,無論如何也得爭取回來一部分。但是,他也毫不掩飾地告訴我,雖然在許多情況下可能不要求沒收財產,但此案也許有所不同。我當然很明白其中的意思,我和那逃犯不是親戚,也沒有什麼法律上認可的關係。在被捕之前,他沒有簽字立過任何文書,也沒有簽過財產轉讓協議。現在再作這樣的安排也不可能了。我無權要他的財產,於是我作了最後的決定,不去做這種沒有結果的事,以免弄得自己心力交瘁,後來我的這個決定也從未改變過。

  看來有理由認為,被淹死的告密者坎培森希望從沒收的錢款中撈到一些好處,而且,他對馬格維奇的財產狀況了如指掌。他的屍體是在事故地點數英里外發現的,在水裡泡得面目模糊,只能憑藉他口袋裡的東西辨認他的身份。他的口袋裡有一個小盒,盒裡有幾張摺疊的紙條,上面的字跡還清晰可辨。其中一些紙條上記錄著馬格維奇在新南威爾斯州某家銀號里有多少存款,此外還記著馬格維奇一些很值錢的地產分別價值幾何。馬格維奇在獄中給賈格斯先生列了一張單子,裡面寫明了他要我繼承的財產,而紙條上記錄的內容都在其中。可憐的人,他對這一切茫然無知,倒免去了很多煩惱。他只相信,在賈格斯先生的幫助下,遺產一定可以安全地到我手裡。

  審判推遲了三天,在這期間,公訴方一直在等待監獄船的證人前來,後來證人來了,這個簡單的案子就此了結。他被移交審判,一個月後開庭。

  這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時期,有一天晚上,赫伯特回到家裡,情緒非常低落,他說:「我親愛的漢德爾,恐怕我很快就要離開你了。」

  

  他的搭檔早已知會了我這件事,所以我並不像他想的那麼驚訝。

  「如果我遲遲不去開羅,我們就會失去一個大好機會。漢德爾,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恐怕我卻不得不離開。」

  「赫伯特,我永遠需要你,因為我永遠愛你。現在是這樣,以後也是如此。」

  「你一個人會很孤獨的。」

  「我沒時間胡思亂想。」我說,「你知道,只要時間允許,我總是儘量和他在一起,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整天和他在一起。就算我不在他身邊,你知道我的心也與他同在。」

  馬格維奇落入如此可怕的境地,讓我們兩個都深感震驚,每每提及此事,我們都不願說得太詳細。

  「我親愛的朋友,」赫伯特說,「我們就要分開了,分別的日子眼瞅著就要來了,我想請你說說你的打算。對於你的前途,你考慮過嗎?」

  「沒有,我一直不敢去想未來。」

  「可是你不能一直逃避。我親愛的漢德爾,你確實不能逃避。我希望你現在就考慮,看在我們是朋友的分兒上,跟我說幾句真心話。」

  「我會的。」我說。

  「在我們的分號,漢德爾,還需要一位……」

  我看出他為人周到,不想說出那個詞,於是我替他說完:「還需要一位辦事員。」

  「確實需要一位辦事員。做得久了,辦事員也可以升為合伙人。你的朋友,也就是我,便是從辦事員成為合伙人的。好了,漢德爾,我親愛的朋友,你願意去我那兒工作嗎?」

  他的態度是那麼熱情友好,讓我大為動容,他說了一聲「好了,漢德爾」之後,仿佛起了個頭,接下來要說什麼很嚴肅的事,卻突然露出那樣的語氣,還誠摯地伸出了一隻手,言談之間很像個小學童。

  「我和克拉拉商量過很多次了。」赫伯特又說,「就在今天晚上,那個可愛的小美人還雙眼含淚,央求我一定要告訴你,等我們成婚之後,如果你願意來和我們一起生活,她會盡她最大的努力使你快樂,還會說服她丈夫的朋友相信,她丈夫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我們會相處得很好的,漢德爾!」

  我衷心地謝過她,也衷心地謝過他,又說,他們都是好人,我卻暫時無法決定是否和他們一起。首先,我現在心裡很亂,還無法清楚地思考他的提議。其次,是的!還有其次,我隱約覺得自己還有件事要辦,這篇微不足道的自述臨到結尾,各位就會知道是什麼事了。

  「但是,赫伯特,如果你認為可以,並且無損於你的生意,還是把這個問題擱一擱吧……」

  「多久都行。」赫伯特大聲道,「六個月也好,一年也行!」

  「不會那麼久。」我說,「也就兩三個月。」

  我們握了握手,表示就這麼說定,赫伯特非常高興,他說他現在可以鼓起勇氣告訴我,他這個周末就必須動身了。

  「帶克拉拉一起走嗎?」我說。

  「那個可愛的小美人,」赫伯特回答說,「只要她父親還活著,她就得一直守著他盡孝心。但他撐不了多久的,溫普爾太太對我說過,他的日子不長了。」

  「不是我說話絕情,他還是死了好。」我說。

  「事實確實如此。」赫伯特說,「到時候,我再回來接那個可愛的小美人,帶著她悄悄地走進最近的教堂。你要記住一點!我親愛的漢德爾,我那可人的寶貝不是出身名門望族,也從來不看什麼貴族名鑒,對祖父更是一無所知。我母親的兒子,也就是我,是多麼幸運啊!」

  在那個禮拜的禮拜六,赫伯特與我告別後,登上了一輛海港郵車,滿懷著光明的希望;但因為要離開我了,他心中難過,也覺得很對不起我。我走進一家咖啡館,想寫張字條給克拉拉,告知她赫伯特已經出發,並在信中轉達了他深刻的愛意,把信寄出,我便返回了如今只剩下我一個人的家,如果那裡還可以稱為家的話。現在,在我看來,那裡已經不再是家,我沒有家了。

  在樓梯上,我遇到了正在下樓的文米克,他剛剛去敲門,但撲了個空。自從那次企圖逃跑卻造成災難後果以來,我還沒有單獨見過他。他這次是以私人的身份來的,想要分析一下我們為何失敗。

  「對於我們這次的大計劃,那個死掉的坎培森竟然一點點地掌握了大半的底細。」文米克說,「他有幾個手下出了事,我以前說的那些情況,都是從他們嘴裡聽出來的(他有幾個手下總是惹上官司)。我假裝沒聽見,可一直在暗中留意,後來我聽說他不在倫敦,我就以為時機到了,可以放手去幹了。我現在只能猜測,坎培森非常狡猾,從不對自己的手下說實話,這可能是他慣用的伎倆了。但願你沒有責怪我,皮普先生,我是全心全意為你出謀劃策的。」

  「當然不會,文米克,我發自內心地感謝你的關心和友誼。」

  「謝謝,非常感謝。這件事做得糟透了。」文米克搔著頭說,「我向你保證,我很久都沒有這麼難過了。我只想說,這麼多動產就這樣白白浪費了。老天!」

  「文米克,我想的則是財產的可憐主人。」

  「是的,當然。」文米克說,「當然,你為他難過也是應該的,要是能讓他脫離險境,就算要我掏出一張五英鎊的鈔票,我也願意。但是,我是這麼想的。那個死掉的坎培森早就知道他逃回來了,鐵了心要把他送回大牢,所以,我覺得他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這一劫的。可是,完全可以把那些動產弄到手的。這就是財產和財產所有者之間的差別,明白嗎?」

  我請文米克上樓,喝杯烈酒提提神,再步行回沃爾沃斯。他接受了邀請。他只喝了一點兒酒,開始有點兒煩躁不安,接著突然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皮普先生,我打算禮拜一休息一天,你說怎麼樣?」

  「想必你這十二個月來都沒休過假吧。」

  「應該說十二年來都沒休過假了。」文米克說,「是的。我打算歇一天。不只歇一天,我還想出去走一走。不只走一走,我還想請你和我一起走一走。」

  我正要推辭,說自己是個無趣的同伴,文米克卻早想到我會這麼說。

  「我知道你很忙,也知道你心情不好,皮普先生。」他說,「不過如果你肯賞臉,我將感激不盡。要走的路並不長,一大早就出發。從八點到十二點,就占用你這幾個小時,這期間我們在路上用早飯。你就當作破例,給我個面子吧?」

  一直以來,他為我做了那麼多,現在只不過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而已。於是我說我可以去,而且非常願意去,他見我答應下來,真心感到高興,我也很開心。在他的特別要求下,我們約定禮拜一早晨八點半我去城堡找他,商議完畢,我們就分手了。

  禮拜一早晨,我準時赴約,在城堡門口按了門鈴,文米克親自來給我開門。我一見他,就發現他打扮得比平時整潔得多,頭上的帽子也更時髦闊氣。屋內準備好了兩杯兌了牛奶的朗姆酒和兩塊餅乾。老爹一定是早早就起來了,因為我朝他的臥室里瞥了一眼,發現他的床是空的。

  我們喝了兌了牛奶的朗姆酒,吃了餅乾,體力增強了,正準備出門走一走,我卻發現文米克竟然拿起一根魚竿扛在肩上,不由得大為震驚。「怎麼,我們該不會是去釣魚吧?」我說。文米克答:「不是,但我喜歡帶著魚竿散步。」

  我覺得這其中定有蹊蹺,不過我什麼也沒說,我們出發了。我們向坎伯韋爾格林走去,到了那兒,文米克突然說:「餵!這裡有一座教堂!」

  這並沒有什麼可驚訝的,但是,他接下來的話可著實讓我大吃了一驚。只聽他仿佛突然想到一個絕妙主意似的,說:「我們進去吧!」

  我們走了進去,文米克把魚竿留在門廊里,向四周看了看。同時,他把手伸進大衣口袋,掏出了一個紙包。

  「餵!」他說,「這兒有兩副手套!我們戴上吧!」

  那是白色的羊羔皮手套,而文米克那郵筒投信口一樣的嘴咧得老大,燦爛地笑著,我不禁產生了強烈的懷疑。當我看到老爹護送著一位女士從側門走進來時,我心裡的懷疑變成了肯定。

  「餵!」文米克說,「斯基芬斯小姐來了!那我們就舉行婚禮吧。」

  那位言行謹慎的姑娘穿著和往常一樣的衣服,只是此時正忙著摘下手上那副綠色的羊羔皮手套,換上一副白色的。老爹也在忙著向婚姻之神許門[6]的祭壇獻上一件類似的祭品;然而,老爹費了很大的勁兒,卻怎麼也戴不上手套,文米克只好讓他背靠在立柱上,他自己則站在柱子後面,從後面把手套拉上。我則抱住老爹的腰,這樣他既可以反著用力,也不至於摔倒。憑藉如此巧妙的辦法,老爹的手套終於戴好,還戴得非常完美。

  這時,教堂的書記員和牧師出現了,我們按順序站在喜結良緣的欄杆前。文米克還在佯裝這一切都是偶然為之的樣子,儀式開始前,只見他一邊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什麼東西,一邊自言自語道:「餵!這裡有一個戒指!」

  我站在新郎邊上,做他的男儐相。教堂里一個負責領座的女人裝成斯基芬斯小姐的閨中密友,這個女人個子小小的,沒精打采,戴著一頂像嬰兒戴的軟帽。牽著新娘走過教堂的責任則落在了老爹身上,結果老爹無意中惹惱了牧師。事情是這樣的。牧師問了句:「是誰把這個女人嫁給這個男人的?」老人並不清楚婚禮進展到了哪一步,只是站在那裡,對著《十誡》親切地笑著。牧師見狀,便又問了一遍:「是誰把這個女人嫁給這個男人的?」老人依然茫然無知,於是新郎趕緊用慣有的聲音大聲說道:「老爹,你知道的,快說說是誰呀?」老人聽見了,先是輕快地說了句「好吧,約翰,好吧,我的孩子」才回答了問題。牧師立馬沉下臉,好半天沒說話。一時間,我不禁懷疑那天的婚禮辦不成了。

  不過,婚禮還是圓滿地結束了,當我們出教堂時,文米克把洗禮盆的蓋子取下來,把他的白手套放進去,又把蓋子蓋上。文米克太太更有遠見卓識,她把白手套放進口袋,換上了綠色的手套。「皮普先生,」我們出來時,文米克得意地扛著魚竿說,「我來問問你,誰能想到今天會舉行婚禮呢?」

  早餐是提前預訂好的,就在過了坎伯韋爾格林一英里遠的高地上,那家小酒館非常舒適。酒館裡還有一塊彈子檯,方便我們參加完莊嚴的婚禮後放鬆一下心情。文米克太太如今適應了,任由文米克摟著她,不再將他的手臂推開。她坐在靠牆的一把高背椅上,像一隻裝在琴盒裡的大提琴,任由自己像那悅耳的樂器一樣被文米克擁抱。見到這樣的情形,令人十分愉快。

  我們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要是有人不肯享用桌上的某道菜,文米克就說:「你知道,都是預訂好了的,付過錢了,儘管放心吃吧!」我向新婚夫婦祝酒,向老爹祝酒,向城堡祝酒,臨別之際,我還向新娘致敬,盡我所能表現得討人喜歡。

  文米克送我到門口,我再次和他握手,祝他新婚愉快。

  「謝謝!」文米克搓著手說,「文米克太太是一頂一的養雞好手,你都想像不出她的手藝有多好。改天你來吃幾個雞蛋,自己評判一下吧。我說,皮普先生!」他又把我叫了回去,壓低聲音說,「拜託,這完全是我們在沃爾沃斯的交情。」

  「我明白。在小不列顛不能提起。」我說。

  文米克點點頭:「那天你就說漏嘴了,還是瞞著賈格斯先生為好。不然他會以為我這個人心越來越軟,不頂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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