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24-10-02 06:54:34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時值三月,太陽高照,會有些燥熱,可風吹在身上,依然感覺寒冷入骨。陽光下如同炎炎夏日,可在陰影中,依然如同寒冬臘月。我們都穿著大衣,我還帶了一個包。我只在包里裝了幾樣必需品,其餘的家當一樣未帶。我將前往何處?到了那裡以什麼為生?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這些問題通通猶未可知。我也無暇為此煩憂,畢竟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普羅維斯的安全。我在門口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看,在這片刻的時間裡,我心中悽惶,即使我還可以再回到這些房間,但到時滄海桑田,我不知會有何等境遇。
我們優哉游哉地走下聖殿區的碼頭,站在那裡又閒逛了一會兒,仿佛還沒決定好要不要去划船。不過小船早已準備停當,一切也都安排好了。我們這一番裝模作樣,除了兩三個常在聖殿區碼頭攬工的船夫外,不會有人注意,於是過了一會兒,我們便上了船,解開纜繩出發了。赫伯特在船頭,我掌舵。那時大約是八點半,就要滿潮了。
我們的計劃是這樣的。九點滿潮後潮水將越來越低,我們一直劃到三點,到了三點,水流方向開始轉變,我們就逆流劃到天黑。屆時,我們就可以劃到格雷夫森德下游的河段,那兒位於肯特和埃塞克斯之間,河面很寬,四周也很僻靜,河邊的居民不多,倒是零星地分布著幾家孤零零的小酒店,我們可以從中挑選一家歇腳。我們打算在那兒住上一夜。開往漢堡和鹿特丹的輪船將於禮拜四上午九點左右從倫敦啟航。根據我們停船的地方,我們可以大致推算出輪船經過的時間,哪一艘先到,我們就招呼哪一艘停下,這樣若是遇到意外,上不去第一艘,也還有一次機會。這兩艘船的標記我們早已熟記於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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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心心念念的事終於付諸了行動,仿佛心頭的重擔已經卸去,我明明幾個鐘頭前還在愁思難解,現在想來只覺得不可思議。空氣清新,陽光明媚,河水流動,小船順流而下,這一切都給我帶來了全新的希望。河水與我們一起向前,它憐憫我們,激勵我們,鼓勵我們勇往直前。我坐在船上,一點兒忙也幫不上,真覺得丟臉。但是,我的兩個朋友卻是出色的槳手,他們穩穩地劃著名槳,可以劃上一整天。
當時,泰晤士河上往來的蒸汽船不如現在多,船夫劃的小船卻有很多。駁船、運煤帆船、沿海商船,這些也許都和今天差不多;但是,無論大小,蒸汽船的數量甚至還不到如今的十分之一,或是二十分之一。那天早晨,雖然天很早,還是有很多人在划船,也有很多駁船順著潮水而下。那時候劃著名無篷小船在一座座橋樑之間經過,要比現在容易得多,也常見得多。我們輕快地在許多輕舟小艇之間划行。
不久,我們就經過了老倫敦橋,經過了老比林斯蓋特魚市,看到那裡停著許多牡蠣船和荷蘭船,還經過了白塔和叛國者門。周圍的船密密麻麻,多了起來。這裡的蒸汽船即將開往利斯、亞伯丁和格拉斯哥,正在裝卸貨物。我們從旁邊駛過,看到它們漂浮在水面上,看起來是那麼高大。這裡停著很多艘運煤船,煤塊吊起來後,卸煤工人就跳到甲板上,好使船保持平衡,而煤塊則會嘩啦嘩啦地從船舷上倒進駁船里。這裡還停著一艘明天開往鹿特丹的蒸汽船,於是我們好好留意了一番,另有一艘明天開往漢堡的蒸汽船,我們從這艘船的船首斜桅下駛了過去。我坐在船尾,磨坊池塘岸和那裡的碼頭進入了我的視線,我的心跳都加快了。
「他來了嗎?」赫伯特說。
「還沒有。」
「很好!他得看見我們,才會下來。你能看到他的信號嗎?」
「看不太清楚。但我好像看到了。我看到他了!快劃!慢點兒,赫伯特!停下!」
我們把船停在碼頭邊,不過片刻工夫,普羅維斯就上了船,我們又出發了。他身上穿著一件水手斗篷,帶著一個黑色的帆布包,看上去就像個內河領航員,這正合我意。
「親愛的孩子!」普羅維斯邊說邊坐下,伸出胳膊摟住我的肩膀,「你是個可以信賴的好孩子,幹得好。謝謝,謝謝!」
我們再次在密密麻麻的船隻中划行,躲避著生鏽的錨鏈、磨損的大麻纜索和浮動的浮標,被我們的小船一撞,漂浮的破木桶一時沉到了水下,碎木屑被水沖得到處都是,漂浮著的煤渣也被我們的小船沖得向周圍散開。我們從一個個艏飾像下划過,但凡男性艏飾像,都會做成桑德蘭的約翰的樣子,對著風滔滔不絕地演講(無論哪裡的約翰都是這副德行);若是女性的形象,則會做成雅茅斯的貝琪的形象,千篇一律長著結實的胸脯,圓圓的眼睛從腦袋向外凸出足有兩英寸。我們的船迂迴行駛,造船廠里傳來錘錘打打、鋸斷木料的聲音,機器鏗鏘,不知在生產什麼東西;漏水的船里有水泵在轟轟抽水;起錨機升起船錨,船隻準備出海;水手在船舷牆上罵罵咧咧,與駁船夫惡語相向,不過聽不清他們罵了什麼。小船蜿蜒前行,終於來到了水較為清澈的水域,船上的小工可以收起防碰墊,不用再在混濁的水域捕魚,高高掛起的船帆也可以迎風飄揚了。
自從在碼頭接普羅維斯上船以來,我一直十分警惕,留意是否有人懷疑我們。不過我並未發現有何異常。沒有人監視我們,也沒有船跟著我們,剛才沒有,現在也沒有。要是有船盯著我們,我就靠岸停船,迫使監視我們的船划過去,他們要是不停,就會暴露。不過,這一路十分順利,並沒有受到任何干擾。
他身上披著水手斗篷,正如我說過的,他與周圍的環境十分協調。值得注意的是,在我們所有人中,他是最不著急的一個,這也許是因為他過慣了這種惡劣的生活。他倒不是不在乎生死,因為他告訴過我,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他一手栽培起來的紳士在國外如魚得水,成為人上之人。據我觀察,他不是那麼消極的人,不可能聽天由命;但他不會提心弔膽,生怕中途會遇到危險。危險臨門,他就面對,但在那之前,他也不會給自己平添煩惱。
「親愛的孩子,這麼久了,我每天都被困在四面牆之間,」他對我說,「現在終於可以跟我親愛的孩子坐在一起,還能抽著煙,要是你知道我有多快活,你一定會羨慕我。不過你不會懂的。」
「我想我倒也了解自由的快樂。」我答。
「啊。」他說著嚴肅地搖了搖頭,「可惜你的感觸不會像我這麼深。親愛的孩子,非得在屋子裡關過,才能有這麼深的感觸,不過我是不會再說粗俗話的。」
我忽然想到,他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就不會前後矛盾,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導致他失去自由,甚至是生命。但我轉念又想,他一輩子都在危險中尋找自由,所以他理解的自由自然與常人不同。我猜得果然八九不離十,他抽了一會兒煙,便說:「你知道,親愛的孩子,那時候我在世界的另一邊,卻總是望著這裡。我在那裡發了大財,錢越賺越多,可日子過得無趣極了。每個人都認識馬格維奇,馬格維奇可以來,可以去,誰也不會自尋煩惱去管他的事。親愛的孩子,他們在這兒可就對我放心不下了,至少他們要是知道我在這裡,肯定就坐不住了。」
「如果一切順利,」我說,「再過幾個鐘頭,你就能再度恢復自由,也不會再有危險了。」
「好吧。」他說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願如此。」
「你有不同的看法?」
他把手伸出船舷,在水裡撥了撥,臉上帶著我並不陌生的那種溫和的笑容,說:「啊,我覺得你說得很對,親愛的孩子。現在,我們已經很清淨,很從容了,還要怎麼清淨從容呢?不過,我有個想法。可能是因為在水上漂著太舒服,太愉快了,我才會這麼想。我剛才抽菸的時候就想,誰也不清楚未來幾個鐘頭會發生什麼,就像我剛才把手放在水裡,卻看不到河底是什麼樣子。我抓不住河水,也留不住時間。你看,水從我的指縫間流走了!」他說著舉起了不停滴水的手。
「要不是看到你臉上的神情,我還以為你心情不好呢。」我說。
「怎麼會呢,親愛的孩子?小船靜靜地劃著名,船頭泛著一陣陣漣漪,那水聲就如同禮拜日的聖歌。還有哇,我可能真有點兒老了。」
他把菸斗放回嘴裡,臉上的表情很平靜,他泰然自得地坐著,好像我們已經離開了英國似的。不過他好像一直充滿了恐懼,我們囑咐他怎麼做,他無不遵從。有一次,我們跑到岸上,想買幾瓶啤酒放在船里,他也打算下船,我就暗示說,我覺得他待在船上最安全,他聽後只說了句「是嗎,親愛的孩子」,便靜靜地坐下了。
河上很冷,但天氣晴朗,明媚的陽光照射著大地。潮水落得很快,我注意抓緊時機,我們穩穩地劃著名,船的速度很快。隨著潮水退去,在不知不覺之間,附近的樹林和山丘越來越少,泥濘的河岸之間,水勢越來越低,過了格雷夫森德,小船仍在順流而行。我們要保護的人身著水手斗篷,於是我有意在距離海關船一兩個船身的距離處划過,如此也可隨著順流多劃一段。我們經過了兩艘移民船,還從一艘大型運輸船的船頭下方划過,前甲板上有好多士兵低頭看著我們。很快潮水水勢就變得和緩了,拋錨停泊的船隻搖晃著,很快便都調轉了船頭。要趁著潮水的新勢頭駛往普爾的船隻開始一股腦兒地朝我們開過來,我們只好把船靠岸,一方面要儘量避開潮水的阻力,一方面還要小心,不在淺灘和泥灘里擱淺。
小船偶爾隨著潮水漂上一兩分鐘,我們的劃手有了喘息之機,所以精力非常充沛,這會兒,他們只休息一刻鐘就足夠了。我們踩著一些光滑的石頭上了岸,吃了隨身攜帶的食物,喝了啤酒,邊吃邊向四周張望。此地很像我家鄉的沼澤地,單調而無趣,連地平線上也是一片昏暗。河水蜿蜒流淌,河上浮動的巨大浮標也隨著河水蜿蜒延伸,而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擱淺了,靜止不動。這會兒,大批與我們逆向行駛的船隻都繞過了我們來時經過的最後一個淺處,排在最後的一艘載著稻草、掛著棕色風帆的綠色駁船也駛了過去,幾艘壓載物駁船在泥灘里行駛著,吃水很深,看起來和孩子們第一次製作的玩具船一樣粗糙。泥灘的木樁上立著一座低矮的小燈塔,活像腳上有殘疾,踩著高蹺,拄著拐杖。泥灘里插著沾著爛泥的樁子,遍布沾著爛泥的石頭,紅色的界標和潮標矗立在泥里,一座古老的棧橋和一座沒有屋頂的老房子似乎就要湮滅在泥灘之中了,我們周圍都是泥,一切都處在停滯之中。
我們再度起航,奮力向前划去。現在划起來很費力,但是赫伯特和史達多普堅持不懈地劃,一直劃到太陽下山。這時,水漲高了一些,我們可以看到河岸上方。紅色的太陽落到了河岸以下,天地間瀰漫著紫色的薄霧,很快天就黑了下來。岸邊是一片蕭瑟單調的沼澤,遠處的地勢升高,目之所及似乎荒無人煙,只是不時有一隻憂鬱的海鷗從我們眼前飛過。
天黑得很快,現在又不是月圓的時候,月亮不會早早升起,我們便商量了一下,很快就商量出了結果,畢竟顯而易見,一遇到偏僻的小客棧,我們就得投宿。於是,他們又開始划槳,我四下張望,看看有沒有客棧之類的地方。我們就這樣又劃了四五英里路,一路很少說話,十分沉悶。天氣很冷,一艘煤船從我們身邊經過,船上的廚房裡生著火,有煙霧裊裊冒出來,看上去像個舒適的家。這時,夜色漆黑,似乎要一直黑到天明。我們僅有的一點兒光亮,似乎不是來自天空,而是來自河上,因為木槳撥動水面,攪動了倒映在水中的星光。
在這個淒涼的時刻,我們都覺得有人在跟蹤我們。潮水在上漲,猛烈地拍打著河岸,只是時間間隔並無定數。每次有這樣的聲音傳來,我們中總有人會嚇一跳,朝聲音的方向張望。這裡那裡,水流沖毀了河岸,水積聚成一條小溪,到了這樣的地方,我們就疑心大起,緊張地注視著四周。有時,一個低聲問:「怎麼會有水聲?」還有時,另一個會問:「那邊是船嗎?」然後,我們就陷入死一般的寂靜,而我不耐煩地坐在那裡,覺得木槳弄出的聲音大到刺耳。
最後,我們終於看到了一盞燈和一個屋頂,馬上便把船靠在了一條石頭堤道邊,這石頭一看就是從附近撿來的。我讓他們三人留在船上,我獨自上岸,發現亮著燈的是一家小旅店。這地方可真夠髒的,我敢說,搞走私的投機商一定是這裡的常客。不過,好在廚房裡生著一爐旺火,有雞蛋和鹹肉吃,還有各種各樣的酒喝。更妙的是,這裡有兩個雙人房間。「還算一般。」店老闆這麼說。客棧里沒有別人,只有店老闆夫婦,和一個頭髮斑白的男人,此人在小堤道上打雜,渾身沾滿污泥,髒兮兮的,好像他是低潮線,潮水剛從他身上退去。
在這個夥計的帶領下,我回到了小船,我們一行人帶著槳、舵、撐篙和其他一切東西,都上了岸,還把船拖到岸上,準備過夜。我們在廚房的爐火邊吃了一頓豐盛的飯菜,然後分配臥室。赫伯特和史達多普住一間。我和我們保護的人住另一間。我們發現,這兩間客房都密不透風,好像風吹進來就會要人命似的。床底下塞著很多髒衣服和放帽子的圓形紙匣,要我說,這一家子可用不了這麼多衣服和帽子。儘管如此,我們依然很知足,畢竟這個地方足夠偏僻。
飯後,我們坐在爐火邊取暖,夥計坐在角落裡,他腳上穿著一雙發脹的靴子,剛才我們吃雞蛋和燻肉時,他就拿出這雙靴子給我們看,說是幾天前有個淹死的水手被衝上了岸,靴子是他從死人腳上扒下來的,算是有趣的遺物。這會兒,他問我看沒看到一艘四槳帆船隨潮水而上,我告訴他沒有,他就說那艘船肯定去下遊了,不過從這裡過去的時候,那船一定是「去上游」了。
「他們一定是有什麼事,才到下游去了。」夥計說。
「你說的是一艘四槳大帆船?」我道。
「四個人划槳,兩個人坐在船里。」夥計說。
「他們在這兒上岸了嗎?」
「他們拿著一個兩加侖的石罐來買啤酒。要是我能往啤酒里倒點兒毒藥就好了,」夥計說,「放點兒瀉藥也成。」
「為什麼?」
「那當然是有我的道理。」夥計說。他說話的聲音含混不清,好像有很多泥漿衝進了他的喉嚨。
「他是把他們錯當成好人了。」店老闆說。這個店老闆病懨懨的,好似善于思考,兩隻眼睛毫無神采,似乎非常依賴這個夥計。
「我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人。」夥計說。
「你以為他們是海關的,夥計?」店老闆說。
「我確實是這麼以為的。」夥計說。
「那你就是看錯人了,夥計。」
「是嗎?」
夥計的回答充滿了無限的深意,他對自己的觀點充滿了無限的信心,於是他脫下一隻脹得鼓鼓的鞋子,朝裡面看了看,將幾塊石頭磕到了廚房的地面上,又把靴子穿上。這一套動作下來,他的模樣極為自以為是,仿佛他干任何事都不在話下。
「嘿,那你說他們的扣子怎麼了,夥計?」店老闆猶猶豫豫,虛弱地問道。
「他們的扣子怎麼了?」夥計答,「扔到水裡去了,吞到肚子裡去了,也可能是種到地里去了,將來還可以收穫小紐扣。他們的扣子怎麼了!」
「別這麼嬉皮笑臉了,夥計。」店老闆勸他,口氣十分憂鬱,可憐巴巴的。
「要是紐扣礙事了,海關官員自然清楚該怎麼處理。」夥計說,帶著極其輕蔑的口氣重複著「紐扣」這個可憎的字眼,「一艘船,四個人划槳,兩個人坐在船上,隨著潮水來來去去,他們要不是海關那些做官的,怎麼可能有這個閒情逸緻?」說了這話,他就輕蔑地出去了。店老闆找不到可以信賴的人,便覺得不能繼續這個話題了。
聽完這番話,我們都感到非常不安,我心裡更是七上八下的。外面陰風陣陣,潮水拍打著河岸,我感覺我們成了籠中物,情勢極為危險。竟然有一艘四槳帆船在河上划來划去,如此異常,甚至都引起了夥計的注意,這件事實在過於可怕,我無法不去擔心。說服普羅維斯上床睡覺後,我和兩個朋友(此時,史達多普已經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來到外面,又商量了一下:應該在小客棧里待到第二天下午一點左右,等蒸汽船駛過來,還是應該一大早就划船離開?我們討論了一會兒,總的來說,我們認為最好待在原地,在蒸汽船到此地的一個鐘頭前,再划船前往蒸汽船的航線,順水漂流。這麼決定之後,我們就回屋睡覺了。
我穿著大部分衣服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了幾個鐘頭。醒來後,我發現外面起風了,輪船客棧(這家店就叫這個名字)的招牌被吹得叮咣直響,把我嚇了一跳。我保護的那個人仍在熟睡,於是我輕輕地站起來,向窗外望去。窗口正對著我們把小船拖上來的堤道,等我的眼睛適應了雲霧籠罩的月光,就看到有兩個人正看著我們的船。接著,他們從窗下經過,別的什麼也沒看,也沒去我們上岸的那個碼頭,因為我看得出那地方空無一人,他們徑直穿過沼澤地,朝諾爾的方向去了。
我大驚失色,就想去把赫伯特叫醒,讓他看看那兩個就快走出視線的人。他的房間在客棧的後面,與我的房間相連,我走到半路,想起他和史達多普這一天過得比我還辛苦,也都累了,便忍住沒去。我回到窗口,看見那兩個人還在沼澤地上走著;然而,光線昏暗,我很快就看不見他們了,天寒地凍的,我只好躺下琢磨這件事,想著想著又睡著了。
我們一大早就起來了。早飯前,我們四個人一起去外面轉了轉,我覺得應該把我看到的情況講一講。這次,我們所保護的人又是最不著急的那個。他們可能是海關的,他平靜地說,還說他們並不是特意為我們來的。我試圖說服自己,事情就是這樣,事實上也很可能就是這樣。不過,我還是建議我和他一起,先走到遠處我們能看到的一個河角處,剩下的兩個人在正午時分划船過去,在那裡或附近接我們。大家都覺得這是個好辦法,我們在客棧里吃早飯的時候沒有多說什麼,飯後不久,我和普羅維斯就動身了。
一路上他抽著菸斗,有時還停下來拍拍我的肩膀。見此情狀,人們准以為有危險的是我,而他不光沒有危險,還一直在安慰我。我們沒怎麼說話。快到河角的時候,我求他找個隱蔽的地方藏起來,我繼續往前偵察,因為夜裡那兩個人就是朝那個方向去的。他答應了,我一個人繼續往前走。河角上沒有船行駛,附近沒有船停泊,也沒有人在那裡上船的跡象。但是,潮水漲得很高,就算有腳印也被水淹沒了。
我看見他從遠處的隱蔽處探出頭張望,於是我朝他揮了揮帽子,示意他過來,他很高興,於是我們一起在那裡等著。我們時而裹著大衣躺在河岸上,時而走來走去,也好暖和暖和。最後,我們終於看到小船繞了過來。我們順利地上了船,把船劃到蒸汽船的航線上,這時是十二點五十分,於是我們開始留意是否有蒸汽船冒出的煙霧。
可是,到了一點半鐘,我們才看見汽船冒出的煙霧,不一會兒,我們又看見後面還有一艘船冒出的煙。趁著兩艘船全速駛來的時候,我們把那兩個袋子準備好,趁機與赫伯特和史達多普告別。我們誠摯地握著手,我和赫伯特的眼眶一直是濕的。就在此時,我看到一艘四槳船從我們前方不遠處的堤岸下面快速駛出,划進了同一條航道。
河道彎彎曲曲,在我們和汽船的煙霧之間隔著一段河岸,不過現在我們可以看到船身,只見它迎面向我們駛了過來。我連忙招呼赫伯特和史達多普把船身打橫,好叫船上的人知道我們是在等他們。我懇求普羅維斯裹著斗篷坐著別動。他愉快地回答說:「放心吧,親愛的孩子。」說完便似雕像一樣坐著不動。與此同時,那艘四槳船嫻熟地劃著名,已經到了我們前面,等追上我們後,就與我們並排而行。那艘船離我們很近,兩船之間的距離只夠船槳擺動,我們順水漂流,他們也順水漂流;我們划槳,他們也划槳。坐著的兩個人中有一個握著舵繩,死死地盯著我們,划槳的四個人也死死地盯著我們。另一個坐著的人也像普羅維斯一樣,裹得嚴嚴的,好像縮了縮身子,他瞅著我們,同時低聲向舵手說了幾句。兩艘船上的人並沒有對話。
過了幾分鐘,史達多普已經可以分辨出哪艘蒸汽船先開過來,當我們面對面坐著的時候,他低聲向我說了一聲「漢堡」。那艘蒸汽船快速向我們靠近,輪葉的拍擊聲越來越響。蒸汽船的影子籠罩在我們身上,這時,四槳船上的人朝我們高聲呼喊,我應了一聲。
「你們的船上有一個潛逃回來的流放犯。」拉舵繩的人喊道,「就是那個,穿斗篷的那個。他叫艾貝爾·馬格維奇,也叫普羅維斯。我要將他逮捕,希望他束手就擒,你們幾個都要配合。」
話音剛落,也不見他向他的船員發布命令,四槳船便馬上朝我們劃了過來。他們猛地向前一划,便把木槳收起,打橫攔住我們,還抓住了我們的舷沿,我們根本來不及反應。如此一來,蒸汽船上一片大亂,我聽到他們朝我們大呼小叫,還聽到有人下令關停輪葉,接著,我聽到輪葉停了下來,但我感到蒸汽船依然在向我們駛過來。與此同時,我看見四槳船上的舵手一把抓住了囚犯的肩膀,而我們的兩艘船被潮水沖得直打轉,我又看到蒸汽船上的所有水手都瘋狂地向前衝去;然而,在同一時間,我還看到囚犯一躍而起,越過抓他的那個人,一把扯下四槳船上瑟縮坐著的那個人的斗篷。在同一時間,我看到了那個人露出的臉,此人正是很多年前的另一個囚犯,我看見那張臉嚇得慘白,向後一仰。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的那副神情。接著,只聽蒸汽船上有人大叫一聲,水裡嘩啦一響,我感到我坐的船沉入了水中。
霎時之間,仿佛有千百個擋水板朝我壓了過來,也好似有千百個光斑在我眼前閃耀,就在這一剎那,我被人拉到了四槳船上,赫伯特和史達多普也在那裡。可我們的船不見了,那兩個犯人也不見了。
蒸汽船上不斷地傳來喊叫聲,蒸汽怒吼著不斷地往外涌,蒸汽船在快速向前行駛,四槳船也在快速向前行駛,一開始,我根本無法分清哪裡是天空、哪裡是水面,也分不清兩邊的河岸。不過,四槳船上的船員很快穩住了他們的船,向前猛劃了幾下,便放下槳,每個人都沉默而急切地望著船尾後的水面。不一會兒,一個黑色的東西出現了,順著潮水向我們漂了過來。沒有人說話,那個舵手舉起一隻手,四槳船開始緩緩地向後退,船身正好擋在那個東西的路徑上。那東西漂了過來,我才看到竟是游泳過來的馬格維奇,只是他的動作十分僵硬。他被拉上了船,手腕和腳踝立即被銬上了手銬和腳鐐。
四槳船一直保持平穩,船上的人又開始沉默而急切地觀察水面;然而,那艘駛往鹿特丹的蒸汽船開了過來,他們顯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正在全速前進。有人招呼他們停船,但已經於事無補。這之後,兩艘蒸汽船都順水漂浮,離我們遠去,只剩下我們的船在湍急的水流中上下顛簸。一切都恢復了平靜,兩艘汽船也開走了,四槳船上的人又巡視了很久,只是所有人都知道沒希望了。
最後,我們放棄了,四槳船沿著岸邊駛向我們住過的那家客棧。那裡的人見了我們,自然大吃了一驚。在這裡,我總算可以撫慰一下馬格維奇,他不再是普羅維斯了。他的胸部受了很重的傷,腦袋上也有一個很深的傷口。
他對我說,他肯定是被卷到了蒸汽船的龍骨下面,向上浮時腦袋撞在龍骨上,才撞出了那個大口子。至於胸口上的傷(一呼吸就非常痛),他認為是在四槳船的船身上撞傷的。他還說,他其實並不打算對坎培森動手,可他剛要去扯坎培森的斗篷,好確認一下他的身份時,那個惡棍就踉踉蹌蹌地站起來,還直往後退,結果兩人一起掉進了水裡。由於他(馬格維奇)是被突然扯入水裡的,而逮捕他的那個人又使勁兒拉他,不想讓他掉下去,拉扯之間,連我們的小船也弄翻了。他低聲對我說,他們兩個互相扭著沉了下去,還在水下搏鬥了一番,他這才掙脫開,遊走了。
我沒有理由懷疑他的話有假。四槳船掌舵的警官所描述的他們的落水經過,與他說的一模一樣。
我請求警官允許我在客棧買幾件多餘的衣服,好換下囚犯的濕衣服,他很痛快就答應了,只是言明囚犯身上的所有物品必須交給他。於是,那個曾經在我手裡的皮夾就到了警官的手裡。他還允許我陪同囚犯去倫敦,卻拒絕我的兩個朋友跟隨。
輪船客棧的夥計奉命去了那個淹死的人沉下去的地方,在屍體最有可能被衝上岸的地方尋找屍體。在我看來,他一聽說死人還穿著長襪,對找回屍體的興趣便大大增加了。要湊齊他全身的行頭,恐怕得扒十幾個死人才行,所以他身上的衣服鞋子才有不同程度的磨損。
我們一直在客棧待到潮水轉向,馬格維奇才被押上四槳船。赫伯特和史達多普則從陸路儘快趕回倫敦。我們分別,心中都很憂愁。我坐在馬格維奇旁邊,我知道,只要他活著,我就將一直陪著他。
現在,我對他的牴觸早已蕩然無存,他如今被人抓住了,戴著手銬腳鐐,還受了重傷。他拉著我的手,在我眼裡,他是我的大恩人,這許多年來,他一直深深地疼愛我,感激我,慷慨地資助我,從未有一時半刻的改變。他對我情深義重,對比起來,我對喬的態度,不知差了多少倍。
隨著夜幕的降臨,他的呼吸變得越發困難,疼得越發厲害,還常常忍不住呻吟。我試著讓他靠在我那隻好胳膊上,隨便他什麼姿勢都可以,然而,現在想來十分可怕的是,他受了重傷,我當時心裡並不難過,因為毫無疑問,他還不如死了好。在我看來,還有很多人能認出他,並願意出來指證他,絕不指望他得到寬大處理。他當初受審時就以最惡劣的形象示人,後來越獄被俘,再度受審時被判終身流放,卻偷偷潛回。現在,告發他的那個人又因為他丟了性命。
我們迎著落日返回,而在昨天,我們則是背對著落山的太陽離開的。我們的希望也如同潮水,滾滾流走了。我告訴他,一想到他是為了我才回來,我心裡就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親愛的孩子,我很樂意冒這個險。」他說,「我見過我的孩子了,即使沒有我,他也能成為一個紳士。」
不。當我們肩並肩坐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想過這件事了。不,除了我自己的想法外,文米克的暗示此時已經很明白了。我知道,一旦定罪,他的財產將被沒收充公。
「聽著,親愛的孩子。」他說,「你要好好當一個紳士,最好不要讓別人知道是我栽培了你。你要是來看我,最好和文米克一起來,只當是陪他前來。等到開庭審理的時候,你就坐在我能看到你的地方,這是我最後的要求,沒有其他的了。」
「只要他們允許我靠近你,我就決不會離開你。」我說,「但願我能真心誠意地待你,就像你待我一樣!」
他握著我的手,我感覺到他的手在哆嗦。他躺在船底,別開了臉,我聽到他的喉嚨里又發出了那種咯咯的聲音,只是那聲音也變得溫和多了,就像他整個人都變得溫和了。他提到這一點也好,不然等我自己想起來,可就來不及了,絕對不能讓他知道:他心心念念要讓我做個闊綽的紳士,可惜這個願望已然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