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24-10-02 06:54:31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不過當我離開圍欄、走在沼澤地上的時候,月亮升起來了。黑壓壓的沼澤邊緣如同一條線,線外是一條很窄的清澈天空,甚至窄到容不下一輪又大又紅的月亮。幾分鐘後,月亮離開了那道晴朗的天空,隱沒在了群山般的雲層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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淒風蕭蕭,沼澤地籠罩在一派蕭瑟的氛圍中。若是有人第一次來這裡,一定會覺得難以忍受,就連我也覺得異常壓抑,一時間竟猶豫起來,甚至有點兒想回去。但是,我很了解這片沼澤,即使夜色再黑,我也能找到路,沒有理由回去。所以,既然我已經被迫來了,那就繼續被迫走下去好了。
我所走的方向,既不是我老家所在的方向,也不是當年我們追捕罪犯的方向。我繼續往前走,背對著遠處的監獄船,布滿沙子的海岬里的古老燈塔清晰可見,只是要回頭才能看到。我對石灰窯的熟悉程度,不亞於我對舊炮台的了解,只是這兩個地方相隔數英里。如果那天夜裡這兩處各點上一盞燈,那麼兩個光點之間就會出現一條黑暗而狹長的地平線。
一開始,我經過一扇柵門就得把門關上,不時還要站在原地不動,等著趴在築堤上的牛群站起來,在草地和蘆葦中跌跌撞撞地走遠。又走了一會兒,整片沼澤似乎就只屬於我一個人了。
半個鐘頭後,我才來到窯爐附近。石灰石燃燒著,散發著一種沉滯而令人窒息的氣味,但火燃著,卻沒人料理,附近也看不見工人。不遠處有個小採石場。我要過去,就必須穿過小採石場,地上有許多工具和手推車,可見白天有人在那裡採過石頭。
沿著凹凸不平的小路穿過採石場,我再次來到沼澤上,只見古老的水閘房裡亮著燈光。我加快腳步,到了近前,抬手敲了敲門。在等人來開門的當兒,我看了看四周,注意到水閘壞了,已經廢棄,這幢木製瓦頂的水閘房經不住多久的風吹雨打了,恐怕眼前就有坍塌的風險,地面的爛泥上覆蓋著一層石灰,那股令人窒息的氣味如同幽靈一般,從窯爐悄無聲息地向我飄來。一直不曾有人來應門,於是我又敲了一下,還是沒有反應,我只好拉了拉門閂。
門閂在我手下挪到一邊,門開了。我往裡張望,只見屋內有一張桌,桌上放著一根點燃的蠟燭,還有一條長凳,一個腳輪床架上放著一張床墊,上面還有一間閣樓。我喊道:「有人嗎?」但沒人回答。我看了看表,發現已經九點多了,我又喊了一聲:「有人嗎?」還是無人回答,我只好走到門外,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忽然下起了大雨。除了之前見過的一切,我什麼也沒看到,於是我轉身回屋,站在門口避雨,望著外面的夜色。我在想,剛才這裡肯定有人,那人一定很快就會回來,否則蠟燭不會燃著,這時我突然想到應該去看看蠟燭芯是不是很長。於是我轉過身,剛拿起蠟燭,就被什麼東西大力撞了一下,燭火隨即熄滅,接下來,我只知道一根結實的絞索從後面拋過來,將我死死套住。
「嘿。」一個壓低的聲音罵罵咧咧地說,「我抓住你了!」
「怎麼回事?」我一邊掙扎,一邊大叫,「你是什麼人?救命,救命,救命呀!」
我的兩條胳膊被緊緊綁在身體兩側,那隻受傷的胳膊被箍得尤為緊,登時就有一陣劇痛傳來。一個壯漢時而用手,時而用胸口堵住我的嘴,不讓我呼救。這人把我緊緊綁在牆上,我在黑暗中不停地掙扎著,卻徒勞無功,還能感覺那人灼熱的呼吸噴到我身上。「夠了。」那個壓抑的聲音又罵了一聲,說道,「再喊一聲,我現在就把你幹掉!」
受傷的胳膊劇痛無比,疼得我頭腦昏沉,直想嘔吐,突然受到襲擊,我全然不知所措,不過我意識到他不是隨便威脅幾句,要弄死我簡直易如反掌,於是我只好停止呼喊,還試著把繩子弄鬆一點兒,不要死死勒著我的胳膊;然而,繩索綁得太緊,根本不可能做到。我從前被火燒過,現在卻覺得自己好像被放在水裡煮。
黑夜突然消失,屋內一片漆黑,我知道那個人拉上了百葉窗。摸索了一會兒後,他找到了打火石,開始打火。我拼命睜大眼睛,只見火星落在火絨上,他手裡拿著一根火柴,不停地吹著火絨,可我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和藍色的火柴頭在火光中時隱時現。火絨有些潮濕,在這種地方,也不足為奇,火星一個接一個地全都熄滅了。
那人不慌不忙,又用打火石打了起來。大片明亮的火花落在他周圍,我這才看到了他的手和面部輪廓,還能依稀分辨出他坐著,正伏身在桌上,但其他的就看不到了。過了一會兒,我又看見了他那發青的嘴唇在吹火絨,接著一道亮光閃過,我終於看清此人居然是奧立克。
我也不清楚自己原本以為是誰,可怎麼也想不到是他。我一看見他,就覺得自己確實陷入了危險的境地,便直勾勾地盯著他。
他慢吞吞地用那根點燃的火柴點亮蠟燭,把火柴扔在地上用腳踩滅。然後,他把蠟燭放在桌上,這樣他就能看到我了。他坐在那裡,雙臂交叉放在桌上瞧著我。我看出自己被綁在離牆幾英寸遠的一架結實的梯子上,梯子是固定在那裡的,用來上下閣樓。
「嘿。」我們互相打量了一會兒後,他說,「我抓住你了。」
「放開我。讓我走!」
「啊!」他說,「我會放你走的。我會把你放到月亮上,放到星星上。別著急,馬上就會放你去的。」
「你為什麼把我騙到這裡來?」
「你不知道嗎?」他惡狠狠地說。
「你為什麼要在黑暗中偷襲我?」
「因為我打算自己把這事幹了。一個人才能守住秘密,換作兩個人,可沒把握了。啊,你是我的仇敵,你是我的冤家!」
他坐在那裡,雙臂交叉放在桌子上,搖頭晃腦地瞧著我這副慘相,顯得甚是得意,他那惡毒的樣子讓我不寒而慄。我默默地看著他,他把手伸到身邊的角落裡,拿起一支槍托上包著黃銅的槍。
「還認識這個嗎?」他說,好像要瞄準我似的,「還記得你以前在哪兒見過嗎?說呀,你這惡狼!」
「記得。」我答。
「是你害得我沒了那裡的差事。都怪你。說話!」
「我還能怎麼樣呢?」
「都是你害的,這就夠了,不需要更多了。我喜歡上一個姑娘,你竟然敢壞我的好事!」
「我什麼時候那麼做過?」
「你什麼時候沒壞過我的好事?就是你,一直在她面前說老奧立克的壞話。」
「是你在抹黑你自己,是你自找的。如果你沒有聲名狼藉,我怎麼做也不能污衊你。」
「你是一個騙子。你就算付出再大的代價,花再多的錢,也要把我趕出這片鄉村,是嗎?」他把我上次和畢蒂見面時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好哇,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要把我趕出這片鄉村,最好今晚就動手,不然就錯過大好時機了。啊!哪怕花掉你的最後一個硬幣,哪怕花掉你的全部財產的二十倍!」他沖我揮著一隻笨重的大手,嘴裡像老虎一樣咆哮,我覺得他這話說得確實有理。
「你要把我怎麼樣?」
「我要殺了你。」他說,只聽「砰」的一聲,他的拳頭重重地捶在桌上,拳頭落下,他則站了起來,更顯得兇狠暴力,「我要殺了你!」
他向前傾著身子盯著我,慢慢地鬆開拳頭,用手抹了抹嘴,仿佛要把我生吞活剝,饞得直流口水似的,接著,他又坐了下來。
「你從小就一直擋老奧立克的路。今天晚上,你就要從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你再也不能礙他的事了,因為,你馬上就要沒命了。」
我覺得自己已到了墳墓的邊緣。有那麼一會兒,我四處張望,尋找逃出陷阱的機會。可惜一點兒可能也沒有。
「不僅如此,」他說著,又把胳膊交叉放在桌子上,「你的一塊衣料,一根骨頭,都不會留在這個世上。我要把你的屍體放進窯里,就你這樣的體格,我一次能扛兩個。別人就算想破了腦袋,也不可能猜出你的下落。」
我的思緒快速旋轉,想像著我死後會發生的種種情形。艾絲特拉的父親會以為我拋下了他,他會被抓住,到死都在埋怨我。甚至赫伯特看了我的信,再打聽到我只在哈維沙姆小姐家大門口逗留了片刻,也將對我起疑。喬和畢蒂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晚我覺得有多對不起他們。不會有人知道我遭受過什麼痛苦,我的心是多麼真誠,我經歷了多少折磨。下一刻也許死亡就會向我撲來,這確實恐怖,但想到自己死後還要遭人誤解,我馬上就覺得死亡也沒那麼恐怖了。無數的想法在我的腦海里打轉,我甚至想像著自己遭到後世子孫的鄙視,比如艾絲特拉的孩子,以及那些孩子的孩子,就在我思考這些的時候,那個壞蛋的嘴從未停過。
「喂,惡狼。」他說,「我今天一定會像宰殺畜生一樣要了你的命,所以才把你捆了個結實。不過,在那之前,我要好好瞧瞧你,狠狠地刺激刺激你。啊,你是我的死敵!」
我再度想到大叫呼救,不過,我對這個地方的了解沒幾個人能及得上,所以我很清楚此處地處偏僻,不可能有人來救我;但是,他坐在那裡幸災樂禍地看著我,見他那個樣子,我又是鄙視,又是厭惡,於是決定一句話也不說。最重要的是,我決定不向他求饒,我寧願死,也要抵抗到底。如今末路就在眼前,情勢十分危急,我想到其他人,便牽動了心中的柔腸,謙卑地請求上天的寬恕,一想到我沒有向我的至愛親朋告別,並且永遠都不能和他們告別,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不能向他們傾訴自己的衷腸,也不能請求他們原諒我犯下的糟糕的錯誤;然而,即使我自己命不久長,可要是能將他殺死,我一定不會手下留情。
他喝過酒,眼睛通紅,滿是血絲。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錫瓶,就像我以前經常看到他把肉和酒掛在身上一樣。他把酒瓶拿到唇邊,喝了一大口。我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他的臉立即變得通紅。
「惡狼!」他說,又交叉著雙臂,「老奧立克來跟你說件事吧。你那潑婦姐姐,都是被你害死的。」
在他慢條斯理、結結巴巴地說出這些話之前,我的腦子又以從前難以想像的速度,把姐姐遇襲、落下後遺症和去世的全過程回想了一遍。
「是你這個混蛋害死了她。」我說。
「我說了都是你害的。我說了那全都是你的錯。」他反駁說,一面抓起槍,用槍托朝我們之間的空氣猛擊了一下,「我是從後面襲擊她的,就像今晚我襲擊你一樣。我狠狠地給了她一下!我以為她死了,就離開了,要是她身邊有個石灰窯,就像你現在這樣,她肯定別想撿回一條命。不過這可怨不得老奧立克,該怪的人是你。你受盡了寵愛,他卻老是受欺負挨揍。老奧立克居然受欺負挨揍?現在你該償還了。都是你的錯,現在你要付出代價。」
他又喝了一口,變得更兇狠了。看他把酒瓶傾斜著往嘴裡倒,可知裡面沒剩下多少了。我很清楚他這是在用酒給自己壯膽,要來了結我的性命。我知道裡面的每一滴酒都好比我的生命。我知道自己很快就將化作一團煙霧,就像剛才如幽靈一樣悄悄朝我飄來向我示警的煙霧,我將與那些煙霧融合在一起,然後,他就會像襲擊完我姐姐那樣,匆匆地趕到鎮裡,沒精打采地招搖過市,去酒館裡喝酒,讓別人都注意到他。我快速旋轉的思維跟著他到了鎮裡,想像他在街上走著,街上燈火通明,人頭攢動,沼澤地上卻是如此偏僻,籠罩著白色的煙霧,而我自己也將化為煙霧,融入其中。
他喝過酒,眼睛通紅,滿是血絲。(第423頁)
就在他說這短短几句話的時候,多少年來的往事一一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覺得他說的話並不只是話,還在我面前呈現出了一幅幅的畫面。我的大腦此時異常亢奮,我想起一個地方,就好像自己已經身臨其境;想起一個人,那人就好像站在我的面前。那些畫面惟妙惟肖,怎麼形容都不過分,然而,我始終很專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哪怕是他手指上的輕微動作,我也能留意到。畢竟有頭猛虎隨時可能猛撲過來,又有誰可以不注意呢?
他第二次喝酒後,便從長凳上站起來,把桌子推到一邊。他拿起蠟燭,用他那殺氣騰騰的手把蠟燭遮住,用燭光照著我。他站在我面前,看著我這副可憐相,簡直得意極了。
「惡狼,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情。那天晚上你在樓梯上被人絆了一跤,那個人就是老奧立克。」
我立即回想起了燈光熄滅的樓梯,給守夜人的燈籠一照,粗重的樓梯欄杆在牆上投下了重重陰影。我回想起了我再也看不到的房間,一扇門半開著,另一扇門關著,所有的家具都清晰無比。
「老奧立克去那裡幹什麼呢?我再告訴你一些事吧,惡狼。你和她把我趕出了這片鄉村,不讓我在這裡舒舒服服地過日子,我只好去找新的夥伴,找新的東家。我需要寫信的時候,他們就給我寫信,這你不會介意吧?他們給我寫信呢,惡狼!他們能寫各種各樣的筆跡,才不像你只能寫一種。自從你來參加你姐姐的葬禮後,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你的小命。我當時不知道該怎麼下手,就只能一直監視你,想弄清楚你的底細。老奧立克是這麼對自己說的:『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弄死他!』嘿!就在我監視你的時候,居然發現了你的普羅維斯叔父!」
磨坊池塘岸,裂口灣,老綠銅繩索路,那些地方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普羅維斯待在他的房間裡,再也不必發信號了,還有漂亮的克拉拉和慈母般善良的老婦,老比爾·貝利仰面躺著,所有這一切都從我眼前閃過,就像我生命中的激流在飛快地奔向大海!
「你也有叔父!那會兒我在蓋格瑞家認識你,你還是個小狼崽子,我用拇指和食指就能把你掐死,有時候,我看到你禮拜日在林子裡閒逛,我真想這麼做來著。你那時候還沒有叔父哩。不,你沒有。很多年前,老奧立克在沼澤地上撿到了一副銼開的腳鐐,便留了起來,後來就用那玩意兒像弄死一頭小牛似的料理了你姐姐,現在他該料理你了,知道嗎?老奧立克還聽說那東西就是你那個普羅維斯叔父的,他就是這麼聽說的,是不是?」
他惡狠狠地嘲弄著我,還把蠟燭舉到我跟前,我只得把臉轉過去,免得被燒到。
「啊!」他喊道,拿著蠟燭又來燙我,得逞後還哈哈大笑,「一朝被火燒,次次怕火烤!老奧立克知道你被燒傷了,老奧立克知道你要把你那個普羅維斯叔父偷渡走,老奧立克是你的對手,他知道你今晚會來!我再告訴你點兒事,惡狼,說完這件事,我要說的也就都說完了。就像老奧立克是你的對手,你那個普羅維斯叔父也有對手。他的侄子沒了,就讓他當心那個人吧!誰也找不到他親愛的侄子的一塊衣料,也找不到一塊骨頭,就讓他當心那個人吧!那個人絕對不會允許馬格維奇和他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沒錯,我知道你叔父叫馬格維奇!在馬格維奇住在國外的時候,那個人就對他的情況了如指掌,他不可能瞞著那個人從外國回來,還妄圖對付那個人。也許能寫各種筆記的,就是那個人,他可不像你這個見不得光的傢伙只會寫一種字體。馬格維奇,你可要當心坎培森,他會把你送上絞刑架!」
他又把蠟燭在我跟前晃了晃,用煙燻我的臉和頭髮,一時間弄得我睜不開眼睛,然後他轉過身,把蠟燭放回桌上,強壯的後背對著我。我在心中默默禱告,感覺喬、畢蒂和赫伯特似乎就在我身邊,接著,他又轉過身來面對我。
桌子和對面的牆之間有幾英尺的空地。在這個空間裡,他懶洋洋地來回走著,粗笨的雙手鬆松垮垮地垂在身體兩側,雙眼怒視著我,他身上的力氣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我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我心急如焚,卻無法思考,只有一個個清晰的畫面在我眼前快速閃過,不過有一點我很清楚,他肯定已經下定決心,馬上就要結果我的性命,再把我毀屍滅跡,否則他是不會告訴我那些事的。
突然,他停下腳步,拿出瓶塞,一把扔掉。瓶塞很輕,我聽到它像鉛垂線一樣下落。他一點點地把瓶子翹起來,慢慢地喝著酒,這會兒,他不再看我,把最後幾滴酒倒在手掌上,舔了個乾淨。接著,他突然暴跳如雷,罵罵咧咧地把瓶子一扔,彎下腰去。我看見他手裡多了一把石錘,手柄又長又重。
我依然意志堅定,沒有開口向他求饒,反正就算我求他,他也不會答應。我使出全身的力氣大聲呼救,用盡全身的力氣掙扎著。我只有頭和腿能動,但我調動了體內的全部力量,連我都不知道自己竟有這麼大的力氣。就在此時,忽然有喊叫聲響起,只見亮光一閃,我看到有人從大門闖了進來,接著,嘈雜的說話聲響起,場面變得非常混亂,幾個人打作一團,如同翻滾的沸水,我看到奧立克逃了出去,躍過桌子,逃進了黑夜中。
我隨即昏了過去,等我醒過來時,發現自己還在原地,正躺在地上,身上沒有了捆綁的繩索,腦袋搭在一個人的膝蓋上。我甦醒過來後,眼睛緊盯著靠牆的梯子,其實,我的神志還沒恢復時,我的眼睛就已經睜開,盯著梯子了。所以我一恢復意識,就知道自己還在昏過去的地方。
一開始,我神思恍惚,甚至都沒有看向四周確定是誰扶著我,我只是躺在地上望著梯子。這時,一張臉出現在我和梯子之間。是裁縫特拉布店裡的小夥計!
「我想他沒事了!」特拉布的小夥計冷靜地說,「就是臉色太蒼白了。」
聽了這些話,扶著我的人便探過頭來端詳我的臉,我看到扶著我的人竟然是……
「赫伯特!老天!」
「慢點兒。」赫伯特說,「慢點兒,漢德爾。不要太著急了。」
「我們的老朋友史達多普也來了!」我喊道,他也俯身看著我。
「你記得嗎?他還要幫我們辦事呢。」赫伯特說,「冷靜點兒。」
聽他這樣說,我馬上一躍而起,奈何手臂立即傳來一陣劇痛,我馬上又摔倒在地。「赫伯特,還來得及,對吧?今晚是幾號了?我在這裡待了多久了?」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強烈而奇怪的憂慮,以為自己在這裡昏睡了很久,已經一天一夜,還可能是兩天兩夜,甚至更久。
「還來得及。現在還是禮拜一晚上。」
「謝天謝地!」
「明天禮拜二,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赫伯特說,「但是,你一直在呻吟,我親愛的漢德爾。你哪裡受傷了?能站起來嗎?」
「是的,是的。」我說,「我能走。我沒受傷,就是這隻胳膊隱隱作痛。」
他們解開我那隻手臂上的繃帶,儘可能給我處理傷口。胳膊腫得厲害,還發炎了,他們一碰就疼得厲害。他們拿出手帕撕成條,綁在我的傷口處,還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胳膊放在懸帶里,計劃回到鎮上後再找些清涼藥膏來給我敷上。過了一會兒,我們關上了那間又黑又空的水閘房的門,穿過採石場原路返回。特拉布的小夥計如今已經長大成人,打著提燈在前面帶路,剛才他們闖進來的時候,我看到亮光一閃,正是他的提燈發出的光。不過,相比兩個鐘頭前我最後一次望著天空時,此時的月亮已經升高了很多,雖然下過雨,夜色還是晴朗了許多。我們經過窯爐,白色煙霧從我們身邊飄過,我又默默地禱告起來,心中充滿了感恩。
我懇求赫伯特講講他們怎麼會來救我,起初他不肯答應,只要我保持安靜,後來我才得知,由於我走得匆忙,竟把那封打開了的匿名信落在了家裡。他在回來的路上正好碰見史達多普來找我,便同他一起回家,那時候我剛走沒多久。他們看到了那封信,感覺措辭不善,便大為擔心,後來他把我匆匆留下的字條和匿名信結合起來看,覺著二者互相矛盾,就更加忐忑不安了。他思考了一刻鐘,心中的憂慮有增無減,於是趕去公共馬車站,詢問下一班車什麼時候出發,而史達多普主動提出陪他一起去。他們得知下午的馬車早已開出,赫伯特見事情如此不順,頓覺驚恐難安,便決定雇一輛驛馬車。就這樣,他和史達多普來到了藍野豬飯莊,滿以為能在那兒找到我,或是探得我的消息,結果毫無收穫,便只得前往哈維沙姆小姐家,依然沒有找到我。接著,他們返回了藍野豬飯莊,毫無疑問,大概在這個時候,我正在小旅店裡聽當地流傳的我的故事。他們吃了些東西,便找人帶他們去沼澤。有許多人在藍野豬飯莊的拱廊里閒逛,碰巧特拉布的小夥計就在其中。而特拉布的小夥計之前看到過我離開哈維沙姆小姐家,朝我用餐的小旅店走去。於是,特拉布的小夥計就成了他們的嚮導,他們三人一起到了水閘房。不過他們去沼澤走的是鎮裡的大路,我則是抄小路過去的。在前往沼澤的路上,赫伯特心想,我來這裡,或許確實有非常重要的事,而且是與普羅維斯的安全有關。如果是這樣,要是打擾到我,說不定會弄得適得其反,於是他安排嚮導和史達多普在採石場邊上等著,他自己繼續往前走,圍著水閘房悄悄地轉了兩三圈,想確定屋裡的情況好不好。他什麼也聽不到,只能聽到一個深沉粗啞的聲音在說話,卻聽不到說的是什麼,而這個時候,我正在胡思亂想。他甚至開始懷疑我根本不在水閘房裡,可恰在此時,我大聲呼叫,他立即應了一聲,衝進屋內,另外兩個人也跟著沖了進去。
我把水閘房裡發生的事告訴了赫伯特,他建議雖然夜深了,還是應該立即去見鎮上的治安法官,請他派人去抓奧立克。我早已考慮過這麼做,只是如此一來,我們就得在這裡耽擱很久,而這很可能連累普羅維斯丟掉性命。這是個大難題,誰都無可否認,於是我們只好暫時放棄抓捕奧立克的想法。目前,鑑於種種情況,我們都認為最好對特拉布的小夥計輕描淡寫,才是明智之舉。我相信,要是他知道就因為他從中作梗,我才沒有死在石灰窯里,他一定會悔不當初。這倒不是說特拉布的小夥計生性惡毒,而是因為他這個人生來就愛變著花樣地尋求刺激,別人越是倒霉,他見了就越高興。我給了他兩個幾尼(他似乎很滿意)把他打發掉,我還告訴他,我很抱歉以前對他有不好的看法,不過他聽了,根本無動於衷。
眼瞅著就到禮拜三了,我們決定當晚就乘坐驛車返回倫敦。這樣不等這一晚的風波傳開,我們就已經離開了。赫伯特買了一大瓶藥水給我塗抹手臂,在途中給我搽了一整夜,鑽心的疼痛才有所緩解。回到聖殿區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馬上上床,躺了整整一天。
我躺在那裡,唯恐自己病重不起,明天不能依計行事,一時間苦惱不已,我竟然沒有愁出病來,確實是一件怪事。要不是因為明天的事性命攸關,我強打著精神,就憑我現在憂思難解,身體又受到了如此重創,肯定要大病一場。我等待著那一天,是多麼心急如焚;那一天所帶來的後果,是多麼事關重大;那一天雖然近在咫尺,可結果如何,卻又是如此難以捉摸。
那天我們絕對不可以與普羅維斯見面,這樣做最為安全,可這也加重了我心裡的忐忑。一有腳步聲響起,一出現什麼動靜,我就大驚失色,以為他被發現了,被抓走了,現在是有人來給我送信了。我說服自己相信他已經被抓走了,我相信這不是我自己瞎擔心,也不是我的預感;我說服自己相信這件事確實發生了,而我冥冥中就是知道。不過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並沒有壞消息傳來,天色漸晚,夜色籠罩,我又開始擔心自己病得厲害,明天一早根本無法起床,一時間惶惶不能自已。我的手臂火燒火燎,跳動著作痛,我的腦袋也火燒火燎,跳動著作痛,我感覺自己的神志開始恍惚。於是我開始數數,一直數到很大的數目,好確保自己沒瘋,數完了數,我又背起了我看過的散文和詩歌。有幾次,我的思緒實在疲倦,我便打了一會兒盹兒,或是忘記數到了哪裡、背到了哪裡,然後,我就會驚醒過來,告訴自己:「終於來了,我真的神志不清了!」
他們讓我安靜休息了一整天,不停地給我的胳膊換繃帶,給我喝清涼的飲料。我每次睡著,醒來時都會產生在水閘房產生過的錯覺,以為已經過了很久,錯過了救他的機會。午夜時分,我相信自己已經睡了二十四個鐘頭,早已過了禮拜三,便立即起床去找赫伯特。我焦躁不安,經不住如此折騰,這次後,便沉沉地睡去了。
到了禮拜三的早晨,我向窗外看去,只見天已經亮了。橋上閃爍的燈光變得暗淡,即將升起的太陽就像地平線上的一片火海。泰晤士河依然籠罩在黑暗中,顯得神秘莫測,橫跨河上的一座座橋樑泛著清冷的灰色,天空中如同燃燒一般的驕陽給一些橋樑的頂部塗上了一抹溫暖的色調。我沿著密密麻麻的屋頂望去,只見教堂的塔樓和尖頂直插朗朗碧空,太陽升起來了,似乎有一層薄紗從河上掀開,水面上迸發出了無數的光斑。似乎也有一層薄紗從我身上掀開了,我感覺自己身體健康、神清氣爽。
赫伯特還在他的床上睡覺,我們的老同學則在沙發上呼呼大睡。沒有人幫忙,我沒法兒穿衣服,不過我還是把依然燃燒著的火撥旺,為他們準備了一些咖啡。過了好一會兒,他們也起來了,同樣神清氣爽,身強力壯,我們打開窗戶,早晨凜冽的空氣迎面撲來,潮水仍在朝著我們的方向流動。
「磨坊池塘岸的朋友,等到九點河水改變方向,你就做好準備,等我們去接你吧。」赫伯特愉快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