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24-10-02 06:54:28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口袋裡揣著支票,去小不列顛找斯基芬斯小姐做會計的哥哥。斯基芬斯小姐做會計的哥哥直接去了克拉利柯商行,把克拉利柯帶來見我,一應事宜辦妥之後,我感到極為滿意。自從我第一次得知自己將擁有遠大前程以來,這是我做過的唯一一件好事,也是唯一一件做成了的事。
見面的時候,克拉利柯告訴我,商號的業務一直在穩步發展,急需擴展,他現在有能力在東方開一家小分號,如今赫伯特入了股,就可以去主持開分號的事。我發現,即使我自己那些麻煩事都解決了,我終免不了要與我的朋友天各一方。現在,感覺我的最後一根錨好像也鬆了,不久我就將獨自面對驚濤駭浪了。
但是,赫伯特晚上回到家,會把這些新變化講給我聽,卻想不到他說的那些事在我看來已經不是新聞,念及此,我不禁倍感快慰。他一定會描繪很多他想像出來的情形,比如他帶著克拉拉·巴利前往《一千零一夜》中描寫的國度,我與他們會合後(我想我是和一支騎著駱駝的商隊一起去的),我們沿尼羅河順流而行,觀賞各種各樣的奇蹟景觀。雖然我對自己在這些美好計劃中的角色並不樂觀,但我感覺赫伯特的道路很快就會變得明朗起來,老比爾·貝利只要一直喝加胡椒的朗姆酒,他的女兒很快就能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一晃到了三月。我左臂上的傷勢雖然沒有惡化,卻依然在等待自然癒合,我也還是不能穿外套。我的右臂恢復得相當不錯,雖然留了疤,但好在可以活動自如。
在一個禮拜一的早晨,我正和赫伯特吃早飯,忽然收到了文米克寄來的一封信,內容如下:
沃爾沃斯。閱後立即燒掉。在這周的早些時候,或者說是禮拜三,假如你願意嘗試,可著手進行你所知道的那件事。趕快燒掉。
給赫伯特看過後,我把信紙放在火里燒了。不過在那之前,我們都已把信中的內容記在了心裡。接著,我們一起考慮該如何執行。畢竟我現在行動不便,這個問題再也不能忽視了。
「我反覆思考過了。」赫伯特說,「還是不要雇泰晤士河上的劃手,我知道一個更好的法子。可以把史達多普找來,他是個好人,划船技術高超,還很喜歡我們,是個熱情又可敬的人。」
我不止一次想過找他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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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想向他透露多少呢,赫伯特?」
「不必告訴他太多。就讓他以為是我們心血來潮,只是需要保密而已。等到行動的那天早上再告訴他,出了一些緊急的狀況,你必須把普羅維斯送上船出國。你和他一起走嗎?」
「這是肯定的。」
「那去哪裡呢?」
對於這一點,我帶著焦慮的心情,已經考慮過很多次了,我覺得我們去哪個港口其實都無關緊要,可以是漢堡,也可以是鹿特丹或安特衛普,他能離開英國才是關鍵。只要能帶我們離開英國,我們可以隨便上一條外國船。我一直想著劃小船帶他到河下游,一定要過格雷夫森德再上外國船,因為那裡是個關鍵地點,一旦引起懷疑,就一定會遇到搜查或盤問。外國輪船差不多都是在漲潮時離開倫敦,我們的計劃是在前一天退潮時順流而下,找個僻靜的地方停船等待,見到有外國船來了,就划過去。只要事先打聽一下,那不管我們在何處等待,外國船經過的時間一定可以大致推算出來。
赫伯特同意這個計劃,於是吃完早飯,我們立即出門打聽。我們發現,一艘到漢堡去的汽船可能最符合我們的要求,於是我們就以那艘船為目標。但我們也記下了還有哪些外國船在同一天的同一漲潮時間駛離倫敦,還把每艘船的結構和顏色都打聽清楚了,我們對此感到非常滿意。接著,我們分開了幾個鐘頭各自行事,我去申請必要的護照,赫伯特則去找史達多普。我們的進展都很順利,一點鐘再見面時,都告訴對方事情已經辦妥了。就我而言,我準備好了護照,赫伯特則見過了史達多普,他很願意加入。
我們決定由他們兩個划槳,我來掌舵。至於我們運送的那個人,他只要坐在船上保持安靜即可。我們不必追求速度,只需慢慢划行。我們做好安排,赫伯特晚上先去一趟裂口灣磨坊池塘岸,再回來吃晚飯,第二天晚上,也就是禮拜二就不要去了。他這次去,要囑咐普羅維斯做好準備,到了禮拜三那天,一看到我們來了,就得立即來到租住房屋邊的碼頭,但不可以提前。所有的安排都要在禮拜一晚上向他交代清楚,之後不可再聯繫,只待我們帶他上船的那天。
我們兩個都理解清楚這些預防措施後,我就回家了。
我用鑰匙一打開房門,就看到信箱裡有一封信,是寫給我的。信很髒,不過並沒有病句。信是差人送來的(當然是在我離開家以後),信里的內容如下:
如果你今晚或明晚九點鐘不怕到老沼澤地上石灰窯邊的小水閘房來,最好來一趟。如果你想知道普羅維斯叔父的消息,最好立即前來,不可以告訴任何人。你必須一個人來。帶上這封信。
我本來就有一肚子煩心事,如今收到了這封怪信,更是雪上加霜。我也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最糟糕的是,我必須馬上做出決定,否則就趕不上下午的馬車,只有趕上那班車,我今晚才能及時趕到。我不想明晚去,畢竟離出逃的時間太近了。此外,就我所知,信中提到的信息很可能對出逃一事有著重要影響。
即使我有足夠的時間考慮,我相信我還是會去。我當時並沒有時間細想,我看了看表,發現那班馬車在半個鐘頭後出發,於是我決定立即上路。要不是信中提到我的普羅維斯叔父,我必定不會前往。我們先是接到了文米克的信,又忙碌地準備了一上午,為了避免出現意外,我無論如何都得去一趟。
我當時內心惶惶,不管收到什麼樣的信,我也難以理解其中的意思,所以我不得不把這封神秘的信又讀了兩遍,才機械地把保密這一點牢記於心。我機械地聽從了這道命令,用鉛筆給赫伯特留了張字條,告訴他我馬上就要出國遠行,又不確定多久才能回來,便決定去看望一下哈維沙姆小姐,看看她怎麼樣了,很快即歸。寫完字條,我抓緊時間穿上大衣,鎖上房門,抄近路前往公共馬車站。假如我雇出租馬車走大街肯定趕不上,但走了近路,我正好在長途馬車從場院裡出來時將它截住。我是車廂里唯一的乘客,車廂里的稻草足有我的膝蓋深,我隨著馬車顛簸,這時才清醒過來。
自從收到那封信以來,我一直心神不定,腦袋裡一團亂。我本來一個上午都在匆忙奔波,又忽然收到這封信,我更是不知所措。早晨是如此忙亂,我一直在焦急地等待文米克的消息,等了很久,現在他的暗示來了,我反倒有些手足無措。這時,我納悶兒起來,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坐在馬車裡,是不是該去,是不是該馬上下車返回,還琢磨著我怎麼可以相信匿名信。總之,種種矛盾在我心裡徘徊,搞得我猶豫不定,我覺得在匆忙應對緊急情況的時候,人們都會如此;然而,信中提到了普羅維斯的名字,這一點決定了一切。我想,如果因為我沒去,而導致他受到了傷害,我這輩子都不能原諒我自己!其實我早就想到了這一點,只是自己沒意識到而已,如果我那混亂的思維也可以思考的話。
到鎮裡時,天已經黑了,我坐在車廂里什麼都看不見,雙手受了傷,又不能坐到外面,這段旅程在我看來真是既漫長又沉悶。我不想去藍野豬飯莊,便在鎮上一家沒什麼名氣的小旅館裡歇腳,點了些晚餐。在店家準備飯菜的時候,我去了一趟薩提斯莊園探望哈維沙姆小姐。她的傷勢依然很重,不過據說還是有所好轉。
我入住的小旅館是一個古老教會的一部分,我在一間八角形的小公共休息室里用餐,那個房間活像個洗禮盆。我切不了肉,店老闆便為我代勞,他年紀很大了,禿腦瓜冒著亮光。於是我們兩個聊了起來。他還真是好心,竟把我的經歷說給我聽,當然也提到了那個眾人皆知的傳聞:我小時候的大恩人是彭波喬克,沒有他,我就不可能交上如今這樣的好運。
「你認識那個年輕人嗎?」我說。
「認識他!」店老闆重複道,「從他還是個娃娃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
「他還回這一帶嗎?」
「回呀。」店老闆說,「他常常回來見朋友們,卻對那個一手栽培他交上好運的人冷眼相待。」
「你說誰?」
「就是我說的那個人,」店老闆說,「彭波喬克先生。」
「他有沒有對別人也這麼忘恩負義?」
「如果他能的話,他當然會的,」店老闆答道,「可是他不能。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栽培他的,只有彭波喬克先生一個人。」
「彭波喬克是這麼說的嗎?」
「他說!」店老闆答,「根本用不著他說。」
「可到底是不是他說的?」
「先生,要是有人聽到他親口說出這件事,肯定要氣死了,血液都會變得和白葡萄酒醋一個顏色。」店老闆說。
我心裡想:「可是,喬,親愛的喬,你從來不曾說過這樣的話。喬,你一直以來吃苦受累,卻還那麼富有愛心。喬,你從不抱怨。好脾氣的畢蒂,你也是這樣!」
「你受傷了,連帶著也影響了胃口。」店老闆說著,瞥了一眼我大衣下面裹著繃帶的胳膊,「吃這些嫩的吧。」
「不用了,謝謝。」我一邊答,一邊從桌邊轉過身來,對著爐火沉思,「我吃不下了。請拿走吧。」
我的確對喬忘恩負義,但厚顏無恥的大騙子彭波喬克用他的所作所為,讓我頭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他越虛偽,就顯得喬越真誠;他越刻薄,就顯得喬越高貴。
我對著爐火沉思了一個多鐘頭,我太慚愧了,簡直無地自容。這全是我自找的。後來鐘聲響起,喚醒了我,但我依然深感沮喪,悔恨不已。我起身,把大衣系在脖子上,走了出去。我之前在口袋裡找過那封信,想再看看,卻沒有找到。一想到信一定是掉在馬車的稻草里了,我就感到滿心不安。不過,我很清楚,約定的是九點在沼澤地上石灰窯旁的小水閘房見。時間所剩無幾,於是我徑直朝沼澤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