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4-10-02 06:54:25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急於追查和證明艾絲特拉的父母是何許人也,究竟有什麼目的,我實在說不清楚。讀者很快就會發現,只有等到一位比我更富智慧的人為我指點,這個問題的輪廓才會變得清晰起來。

  但是,在我和赫伯特進行了那次重要的談話後,我心急火燎,認為非把這件事追查到底不可,不應該就此罷休,我應該去見賈格斯先生,弄清真相。我並不清楚,我這樣做是為了艾絲特拉好,還是為了我一直保護的那個人,讓他也能知道長久以來圍繞她的身世之謎。也許後者更接近事實。

  

  不管怎樣,我恨不得那天晚上就趕去傑拉德大道。赫伯特說,如果我這樣做了,很可能臥床不起,連動都動不了,而那個逃犯的安全都系在我一個人的身上。聽了他的這番話,我即使再心急如焚,也只能稍加忍耐。赫伯特還一再向我保證,不管發生什麼,我明天都可以去找賈格斯先生,我終於同意老實地待在家裡,讓他給我換繃帶。第二天一早,我們一起出門。到了史密斯菲爾德廣場附近的吉爾茨珀斯街的拐角處,我和赫伯特分道揚鑣,他去城裡,我則前往小不列顛。

  賈格斯先生和文米克先生會定期檢查事務所的帳目,核對憑證,把所有帳務都核算清楚。在這樣做的時候,文米克就拿著他的帳冊和單據到賈格斯先生的房間,樓上的一個職員則下樓來,到對外辦公室接替文米克。那天早晨,我見到樓上的職員坐在文米克的位置上,心裡便清楚是這麼回事。但是,我對賈格斯先生和文米克在一起並不感到不安,因為屆時文米克可以親耳聽聽,我不會說任何連累他的話。

  我的胳膊纏著繃帶,外套松垮地披在肩上,反倒讓我得到了很大的便利。我一到倫敦,就差人給賈格斯先生送了一封信,簡要說明了一下事情的經過,但現在我不得不向他說清一切細節。由於情況特殊,我們的談話不像以前那麼枯燥和生硬,也不像以前那麼嚴守規則,說話必須有理有據。在我講述那場災難的時候,賈格斯先生照舊站在爐火前。文米克向後靠在椅子上,凝視著我,雙手插在褲袋裡,筆被水平地叼在他的郵筒投信口裡。在我的印象中,那兩個面目可憎的石膏像總與事務所的公事分不開,這會兒,它們滿臉通紅,似乎在琢磨自己是不是聞到了著火的氣味。

  我講完了,他們把想問的問題也問完了,於是我拿出哈維沙姆小姐的授權證明,為赫伯特索要那九百英鎊。當我把象牙寫字板交給賈格斯先生的時候,他的眼睛向眼窩裡陷得更深了一些,但他很快就把寫字板交給文米克,吩咐他開好支票後拿給他簽字。在我看著文米克開支票的當兒,賈格斯先生看著我,他腳上的靴子擦得鋥亮,身體來回搖晃著。「我很抱歉,皮普,我們什麼也沒能為你做。」他說。他在支票上簽了名,我把支票揣進口袋裡。

  「哈維沙姆小姐人很好,她問我是否能為我做點兒什麼,我告訴她不用了。」我回答道。

  「自己的事自己清楚。」賈格斯先生說。我看到文米克用口型說了「動產」兩個字。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拒絕。」賈格斯先生說,「不過每個人都應該最清楚自己的事。」

  「對任何人而言,動產才是最重要的事。」文米克頗為責備地對我說。

  我覺得此刻時機已經成熟,可以打聽我一直惦念的那件事,於是我轉頭對賈格斯先生說:「可是,我確實向哈維沙姆小姐提出了一個要求,先生。我向她詢問了一些關於她的養女的情況,她把她所知的一切都告訴了我。」

  「是嗎?」賈格斯先生說著俯身看了看自己的靴子,隨即挺直了身子,「哈!如果我是哈維沙姆小姐,我想我是不會這樣做的。不過她也應該最清楚自己的事。」

  「關於哈維沙姆小姐的養女的身世,我知道得比哈維沙姆小姐本人還多,先生。我知道她的生母是誰。」

  賈格斯先生帶著探尋的目光看著我,重複道:「生母?」

  「三天前,我還見過她的生母。」

  「是嗎?」賈格斯先生說。

  「你也見過,先生。你見她的時間比我還要近呢。」

  「是嗎?」賈格斯先生說。

  「也許我比你更了解艾絲特拉的身世。」我說,「我也認識她的生父。」

  賈格斯先生微微一愣,雖然他素來沉著冷靜,舉止之間並未表現出絲毫異樣,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怔住了,仿佛是在很留心地聽我說話。由此我斷定,他並不清楚艾絲特拉的生父是誰。聽赫伯特的轉述,普羅維斯曾躲起來不見人,我就強烈地懷疑賈格斯先生並不清楚艾絲特拉的生父是何人。後來我又想到,差不多四年後,普羅維斯才成為賈格斯先生的客戶,當時他沒有理由向賈格斯先生表明自己的身份。不過我之前還是不能肯定賈格斯先生確實不知情,但現在我可以肯定了。

  「啊!這麼說,你認識那位年輕女士的父親,皮普?」賈格斯先生說。

  「是的。」我回答,「他的名字叫普羅維斯,來自新南威爾斯州。」

  我說完,就連賈格斯先生也表現出了震驚的神情。他只是稍稍露出了驚詫之色,馬上小心謹慎地加以克制,很快就控制住了,但他確實吃了一驚,只得裝作掏手帕的樣子,掩飾了過去。至於文米克作何反應,我就不得而知了,畢竟我當時不敢看他,唯恐生性敏銳的賈格斯先生覺察出我們二人之間瞞著他別有深交。

  「有什麼證據呢,皮普?」賈格斯先生非常冷靜地問,他把手帕移向鼻子,中途卻停了下來,「是普羅維斯說的嗎?」

  「並不是他說的。」我說道,「他從未提起過這事,他壓根兒不知道,也不相信自己的親生女兒還活在人世。」

  這一次,那塊百戰百勝的手帕敗下了陣來。我的回答似乎過於出乎意料,以至賈格斯先生竟然沒有完成通常的表演,就把手帕放回了口袋,他交叉著雙臂,直勾勾地看著我,神情嚴峻,不過臉上仍是一片鎮定。

  於是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以及我是怎麼知道的,都告訴了他,只是有些事我明明是從文米克那裡聽來的,卻讓他以為是哈維沙姆小姐相告。我在這方面堪稱小心至極。在我把要講的全部講完之前,我都沒有望文米克一眼,講完之後,我還默默地與賈格斯先生對視了一會兒,這期間我也沒有看向文米克。等我終於把目光投向文米克的方向,我發現他已經把郵筒投信口裡的筆取了出來,正注視著他面前的桌子。

  「哈!」賈格斯先生終於說,一面朝桌上的文件走去,「皮普先生進來的時候,文米克,你看到哪一筆帳了?」

  但是,我不可能任由他這樣糊弄過去,於是我滿懷激憤,甚至有些憤慨,請求他對我直言不諱,像男人一樣,不要遮遮掩掩。我提醒他,多少年來,我一直抱著虛無縹緲的希望,結果空歡喜一場,如今真相終於大白了,我還暗示自己面臨著很大的危險,精神亦受到了極大的折磨。我告訴他,我向他吐露了一個大秘密,他也應該禮尚往來,對我講講知心話。我說,我並不責備他,也從未懷疑過他,更沒有不信任他,但我想從他那裡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此外,假如他問我為什麼想要追查真相,為什麼我覺得自己有權這麼做,那我可以告訴他,他可以不在意我那可憐的情愛美夢,但我全心全意地愛著艾絲特拉,多年來對她鍾情如一,如今雖然失去了,註定一輩子無家無室,可但凡與她有關的事,對我而言依舊比這世上的其他事都更重要。看到賈格斯先生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默不作聲,顯然對我的一番請求無動於衷,於是我轉向文米克,說:「文米克,我知道你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我見過你那舒適的家、你那年邁的父親,我見過你用天真、樂觀、有趣的方式來調劑自己的事業。我請求你替我求求賈格斯先生,並向他說明,考慮到各種情況,他都應該對我更坦率一些!」

  我說完這番話,賈格斯先生和文米克便看著對方,我從未見過哪兩個人對視起來像他們這樣古怪。起初,我擔心文米克會立即遭到解僱;但是,賈格斯先生隨即放鬆了下來,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文米克也變得膽大起來,見他們這樣,我懸著的心才放下。

  「怎麼回事?」賈格斯先生說,「你有年邁的父親,還會用愉快而有趣的方式調劑?」

  「是呀!」文米克答,「只要我不在這裡用上我那些方式,又有什麼關係呢?」

  「皮普,」賈格斯先生說著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露出了燦爛的微笑,「這個人一定是全倫敦最狡猾的騙子了。」

  「這麼說就不對了。」文米克回答,膽子越來越大,「想來你才是吧。」

  他們又像剛才那樣古里古怪地看著對方,顯然仍懷疑對方在欺騙自己。

  「你家裡很舒適嗎?」賈格斯先生說。

  「反正對業務沒有一點兒妨礙,就用不著多說了。」文米克說,「先生,要我說,總有一天,當你厭倦了工作,我相信你或許也願意有一個屬於你自己的溫馨的家。」

  賈格斯先生點了兩三次頭,看樣子頗受觸動,接著還嘆了口氣。「皮普,」他說,「我們不要談『可憐的情愛美夢』了,在這方面你比我知道得多,也擁有更加新鮮的經歷。但是現在,我們還是說說另一件事吧。我來給你說一個假設。記住了!我沒有承認,只是假設。」

  他等著我向他說明,我清楚地知道,他明確地表示自己沒有承認,只是假設。

  「好了,皮普,現在來說說這個例子。」賈格斯先生說,「假設有個女人身處你提到過的那些情況,她把自己的孩子藏起來了。但後來她的法律顧問告訴她,由於要替她辯護,他必須知道那個孩子的真實情況,於是,她不得不把實情告知了她的法律顧問。現在再來說說另一個假設,一位富有卻古怪的女士想收養一個孩子,便委託這個法律顧問去辦這件事。」

  「我明白,先生。」

  「假設他生活在一個充滿邪惡的環境中,他親眼看到很多孩子來到這個人世,卻不免受到摧殘。假設他常常看到孩子們在刑事法庭受到莊嚴的審判,可他們個頭兒太小,要有人舉著,才能讓其他人看到。假設他早已習慣看到孩子們被押入大牢,遭遇鞭刑,甚至被流放;習慣看到他們無人愛護,受人驅趕,做盡了壞事,只等著長大成人便被絞死。假設他在日常處理業務的時候,有理由把所有他見到的孩子都看成魚卵,魚卵變成魚後,終會進入他的網裡,他們會被起訴,要請律師辯護,父母將他們拋棄,讓他們淪為孤兒,反正就是受盡了命運的捉弄。」

  「我明白,先生。」

  「皮普,現在假設這許多孩子中有一個可愛的小孩可以得到救贖。她的父親相信她已經夭折了,還不敢把此事鬧大。至於她的母親,那位法律顧問也有辦法說服她:『我知道你幹過什麼勾當,也知道你是怎麼幹的。你如此這般,你用了這樣和那樣的方法,終於甩脫了嫌疑。我調查過你的行蹤,所以你做過什麼,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放棄那孩子吧,除非需要她露面,以證明你無罪,那時候再作定奪。把那孩子交到我的手裡,我必盡力救你出來。如果你得救了,你的孩子也會得救。即使你前途迷茫,你的孩子依舊可以得到拯救。』假設這件事做成了,而那個女人也被無罪開釋了。」

  「我完全理解。」

  「但你是否明白,我只是在假設?」

  「你只是在假設。」文米克重複了一遍,「只是假設,沒有承認。」

  「皮普,假設那個女人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情緒大起大落,又受了驚嚇,精神出了異常,等到重獲自由的時候,已經無法在這個世界裡容身,便去法律顧問那裡尋求庇護。假設法律顧問收留了她,每當他看到她昔日那野性而暴力的天性有爆發的跡象,便使用以前的方法壓制她。你明白這個假想的情況嗎?」

  「非常清楚。」

  「假設那個孩子長大了,嫁給了一個有錢人,並且只愛那個人的錢。她的母親還活著,父親也還活著。她的父母並不清楚對方依然在世,而其實所住的地方僅僅相隔幾英里,甚至可以說是幾碼。假設這個秘密仍然是個秘密,只是被你聽到了風聲。至於這最後一條假設,你可要仔細考慮清楚。」

  「我知道。」

  「我請文米克也仔細考慮清楚。」

  文米克說:「我知道。」

  「如果你要泄露這個秘密,是為了誰好呢?為了那位父親?他的存在,想來對那位母親來說是沒有好處的。為了那位母親?在我看來,假使她真幹過以前那些事,還是待在現在的地方更安全。為了那個女兒?若是她丈夫知道了她父母的經歷,想來對她是沒什麼好處的。她已經逃開了二十年,餘生也將在富足安穩中度過,何苦再把她拖回恥辱的深淵?不過,皮普,我們再來假設你深深地愛著她,你那『可憐的情愛美夢』個個都與她有關,可前前後後有許多男人都做過與你一樣的夢,多到超過你的想像。那麼我告訴你,與其如此,你還不如用你那沒包著繃帶的右手砍斷你包著繃帶的左手,再把斧頭遞給那邊的文米克,讓他把你的右手也砍掉。等你想通了,你也一定會這麼做的。」

  我看著文米克,他的神情非常嚴肅。他嚴肅地用食指碰了碰嘴唇。我也這麼做了。賈格斯先生也這麼做了。「文米克,」賈格斯先生接著說,恢復了他平常的態度,「皮普先生進來的時候,你看到哪一筆帳了?」

  他們接著工作,我又站了一會兒,注意到他們又交換了幾次那種古怪的眼神,不同的是,他們即使沒有意識到,也是在懷疑自己身上有轉弱和不專業的地方被對方發現了。我想,正是出於這個原因,他們現在對彼此的態度才如此強硬,賈格斯先生專橫傲慢,文米克也固執地為自己辯護,即使只是為了一點兒小事,也要停下來爭論一會兒。我從未見過他們如此針鋒相對,通常,他們相處得十分融洽。

  恰在此時,邁克走了進來,他們見了很高興,都長出了一口氣。邁克就是那個事務所的客戶,戴著皮帽,習慣用袖子擦鼻子,我第一天來這裡時就見過他。這個人,無論是他自己還是他的家人,似乎總是遇到麻煩。所謂遇到麻煩,在事務所里指的就是進了紐蓋特監獄。他這次前來,是因為他的大女兒涉嫌入店行竊被人抓了起來。他把這件慘事告訴了文米克,而賈格斯先生威嚴地站在爐火前,沒有參與他們的對話。過了一會兒,邁克的眼睛裡閃起了淚光。

  「你這是幹什麼?」文米克極其憤怒地問,「你跑到這裡來哭哭啼啼的幹什麼?」

  「我不是有意的,文米克先生。」

  「你就是故意的。」文米克說,「你怎麼敢?你現在的狀態根本不適合來這裡,瞧瞧你,就像一支壞了的筆,直往外噴墨水。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人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的,文米克先生。」邁克懇求道。

  「控制不了什麼?」文米克惡狠狠地問,「再說一遍!」

  「現在,聽著,我的朋友,」賈格斯先生說著,向前走了一步,指著門,「滾出這間辦公室。我在這裡從不講感情。出去!」

  「你活該。」文米克說,「滾出去!」

  就這樣,倒霉的邁克非常謙恭地退了出去,賈格斯先生和文米克先生似乎重新建立了友好的關係,繼續工作起來,他們精神煥發,仿佛才剛吃過午飯一般。

  恰在此時,邁克走了進來。(第4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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