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10-02 06:54:22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夜裡,我的手換了兩三次繃帶,早上又換了一次。我的左臂胳膊肘以下燒傷嚴重,手肘到肩膀的傷勢倒不算重,燒傷處疼得厲害,不過火焰當時是朝那個方向燒過來的,我很慶幸自己沒有受更重的傷。我右手的燒傷並不嚴重,手指還能活動,當然也包了繃帶,但用起來比左手和左臂方便多了。左胳膊只能用吊帶吊著。我只能像穿斗篷一樣,把大衣松垮地披在肩上,在脖子處繫緊。我的頭髮燒著了,好在腦袋和臉沒有損毀。

  赫伯特到漢默史密斯把信捎給他父親後,便回到了我們的住處,一整天都在照顧我。他真像個善良的護士,到了規定的時間,就取下我的繃帶,在準備好的涼爽藥液里浸泡一會兒,再給我纏好,他是那麼耐心、那麼溫柔,我不禁深深感激。

  起初,我安靜地躺在沙發上,閃耀的火焰一直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發現很難,可以說是不可能將其擺脫。我忘不了人們匆匆的腳步和喧鬧,燃燒的刺鼻氣味始終飄蕩在我的鼻間。就算我睡著了,片刻後,也會被哈維沙姆小姐的哭聲驚醒,仿佛看到她朝我奔來,頭頂上燃著熊熊烈焰。比起身體上承受的痛苦,這種精神上的折磨更加難以克服。赫伯特見我這樣,便盡全力來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們雖沒提起,心裡卻一直想著船的事。這一點一看便知,因為我們都對這個話題避而不談,並且心照不宣地想要我的手趕快恢復,幾個禮拜太長,最好過幾個鐘頭就能好起來。

  見到赫伯特,我的第一個問題當然是住在河下游的那個人是否一切安好。他興高采烈地表示一切都好,說得言之鑿鑿,就這樣,我們一整天都沒再提起這件事。後來,天快黑了,赫伯特借著火光給我換繃帶的時候,才在無意中又談起了此事。

  「我昨晚和普羅維斯待了兩個鐘頭,漢德爾。」

  「那克拉拉在什麼地方?」

  「那個可愛的小美人啊!」赫伯特說,「一整晚都在伺候她那陰沉粗暴的老爹,跑上跑下的。她一離開他的視線,他就使勁兒踩地板。不過要我說,他是活不了多久了。往肚子裡灌朗姆酒加胡椒粉,胡椒粉加朗姆酒,我想他踩地板的日子也不多了。」

  「那之後,你們就要結婚了,是嗎,赫伯特?」

  「不然我怎麼才能照顧可愛的小美人呢?我親愛的朋友,把你的胳膊放在沙發背上去,我就坐在這兒,慢慢地把繃帶解開,保管連你自己也感覺不到。我要說的是普羅維斯。你知道嗎?漢德爾,他的脾氣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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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你說過,上次見到他時,我覺得他變溫和了。」

  「你確實說過。這是真的。他昨晚很健談,又給我講了一些他的生平經歷。你還記得他在這裡說起過他和一個女人鬧得很僵,結果只說了一半,就沒再說下去嗎?我弄疼你了嗎?」

  我吃了一驚,但不是因為他弄疼了我。我是聽了他的話,才覺得吃驚的。

  「我忘記了,赫伯特,但現在你一提起,我就想起來了。」

  「好吧!他昨天說的就是這件事,那事聽來可真夠可怕,真夠匪夷所思的。想不想聽聽?會不會害你提心弔膽?」

  「請告訴我吧。一個字都不要漏掉。」

  赫伯特俯下身來,仔細地看著我,仿佛我回答得太迫切了,他無法相信。「你沒發熱吧?」他摸著我的額頭說。

  「我很好。」我說,「告訴我普羅維斯都說了什麼,我親愛的赫伯特。」

  「好像……」赫伯特說,「原來是繃帶掉了,其實綁得還挺漂亮的,現在換一條涼爽的吧,剛一換上,肯定有點兒冰,是不是,我可憐的朋友?不過你很快就會覺得舒服的……好像那女人還挺年輕,是個妒婦,報復心很重,她要是報復起來,可是心狠手辣呢,漢德爾。」

  「到什麼程度呢?」

  「她會殺人。傷口很敏感的,貼上去會不會太冰了?」

  「我感覺不到。她是怎麼殺人的?她謀殺了誰?」

  「哎呀,這件事也許不該用『謀殺』這個可怕的字眼。」赫伯特說,「但是,她的確被控犯有謀殺罪,還上庭受審了,是賈格斯先生為她辯護的,他還因此名聲大噪呢,普羅維斯也是因為這件事才知道了他的大名。受害者是個女人,體格要壯實得多,她們兩人在穀倉里打了一架。至於是誰挑的頭,打起來的時候公不公平,使沒使下作的手段,誰都說不清楚。不過結局清楚明白,那個受害者是被勒死的。」

  「這個女人被判有罪了嗎?」

  「沒有,她被宣判無罪。我可憐的漢德爾,我弄疼你了!」

  「你的手法再溫和不過了,赫伯特。真的嗎?後來呢?」

  「那個被宣判無罪的年輕女人和普羅維斯有過一個孩子。」赫伯特說,「普羅維斯非常疼愛這個孩子。正如我說的,那天夜裡,年輕女人掐死了她嫉妒的女人,而就在傍晚的時候,年輕女人去找普羅維斯,發誓說要殺死那孩子,讓他再也見不到那孩子,那孩子一直跟著她的,然後,年輕女人就失蹤了。這隻傷勢比較重的胳膊重新系好吊帶了,保你舒舒服服的,現在只剩下右手了,這就容易多了。光線暗一點兒更好,我反倒可以包紮得更好,看不見那一片片可怕的水泡,我的手還能穩穩的,不會發抖。親愛的朋友,你覺不覺得自己的呼吸受了影響?你的呼吸太急了。」

  「也許是的,赫伯特。那個女人有沒有說到做到?」

  「那是普羅維斯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時光。她真的下手了。」

  「他說她下手了?」

  「當然了,親愛的朋友。」赫伯特答,語氣里充滿了驚奇,他又彎下腰來,更近地觀察我,「這些都是他說的,我沒有別的消息。」

  「當然了。當然沒有。」

  「至於她是苛待這孩子的母親,還是善待這孩子的母親,普羅維斯可沒說。」赫伯特繼續說,「不過,那女人與他在一起生活了四五年,過的是他在火爐邊給我們講過的悲慘生活,他似乎很同情她,對她很容忍。因此,他擔心自己會被傳喚出庭,為她害死孩子的事作證,並導致她被判死刑,他儘管很為那孩子傷心,還是躲了起來,按照他自己的話說,他躲起來不見人,也不出庭,如此一來,法庭只能含糊其詞,說那兩個女人是為了一個叫艾貝爾的男人爭風吃醋。無罪釋放後,她就失蹤了,於是他不僅失去了孩子,連孩子的母親也失去了。」

  「我想問……」

  「等一下,我親愛的朋友,」赫伯特說,「馬上就好了。那個壞事做盡的混蛋坎培森絕對是惡棍中最邪惡的惡棍,他知道普羅維斯當時躲了起來,也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做,後來就用這件事來要挾他,讓他越來越窮,逼他做越來越壞的事。昨晚聽了這些事,我才明白普羅維斯為什麼這麼恨他。」

  「我想知道,」我說,「我尤其想知道,赫伯特,他有沒有告訴你這件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尤其想知道?讓我想想他是怎麼說的。他的原話是:『大約二十年前,我剛開始跟著坎培森干他那些勾當,就出了這事。』你在那個小教堂墓地碰到他時多大?」

  「應該是七歲吧。」

  「這就對了。他說,他遇到你是三四年後的事,你讓他想起了他不幸夭折的小女兒,她大概和你差不多大。」

  「赫伯特,」沉默了一會兒,我急促地說,「你怎麼看我看得最清楚,是借著窗邊的日光,還是借著火光?」

  「借著火光。」赫伯特說著又靠近我。

  「看著我。」

  「我確實在看你,我親愛的朋友。」

  「你摸摸我。」

  「我在摸你,我親愛的朋友。」

  「你看清楚了,我沒有發熱,我的大腦也沒有因為昨晚的意外而變得精神錯亂,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親愛的朋友。」赫伯特花了些時間檢查我之後說,「你有點兒激動,但你非常清醒。」

  「我知道我很鎮靜。我要說的是,我們藏在河下游的那個人,正是艾絲特拉的親生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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