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10-02 06:54:13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一晃幾個禮拜過去了,並未發生任何變故。我們等著文米克,但他沒有任何消息。如果我只在小不列顛與他有公事來往,沒有在「城堡」里與他私交甚篤,我說不定會對他產生懷疑,不過我很了解他這個人,所以從不曾對他有過絲毫的猜忌。
我開始事務纏身,日子越過越悽慘,不止一個債主上門逼我還錢,就連我自己也嘗到了缺錢的滋味(我指的是缺少口袋裡的現錢),只得把不太鍾愛的珠寶賣掉,換來現金。但我已經打定主意,既然一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二沒有確切的計劃,就萬萬不可再找我的贊助人要錢,不然我就是在無情地欺騙他。因此,我讓赫伯特把那個不曾打開過的皮夾子還給了他,請他自己保管。我很滿意自己這麼做了,這代表自他表明身份以來,我就再也沒有接受過他的慷慨資助。至於我是發自真心的滿意,還是自欺欺人,就不得而知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想著艾絲特拉也許已經嫁人了,心裡就像壓了塊大石頭。我明知事實的確如此,卻害怕去證實,便什麼報紙也不看,還央求赫伯特(我把和艾絲特拉最後一次見面的情形告訴了赫伯特)永遠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她。我的希望猶如一件長袍,如今袍子已經破破爛爛,都被風吹走了,我為什麼還要死死抓著這最後一小塊可憐的破布不放,我自己也說不清!閱讀本書的各位讀者,去年,上個月,上周,你們是否也做過不可謂不類似的矛盾之事?
我日日愁腸百結,讓我心焦的事一樁接著一樁,但有件事令我最為擔心,其他憂思若是綿延的群山,那這件事就好比最高的一座山峰,從未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不過至少還沒有新的問題發生,進而加深我的恐懼。有時,我猛地從床上跳起來,生怕他被人發現了;有時,我坐在房間裡,心驚膽戰地留意著有沒有赫伯特回來的腳步聲,就怕他的腳步聲比平時要急,帶來壞消息。儘管煩惱不斷,這個世界仍在向前推進。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終日懸著心,忍受著不安的折磨,劃著名小船蕩來蕩去,盡我所能地等待,等待,再等待。
有時候,潮水情況複雜,我劃到河下游,老倫敦橋的橋洞和橋墩尖端分水樁出現很多漩渦,我沒法兒劃回去,就只得把船停在海關附近的碼頭,以後再劃回聖殿區的碼頭。我並不討厭這樣做,這樣一來,常在河邊的人就會對我和我的船習以為常。正是因為這樣的小插曲,有兩次我無意中遇到了熟人,現在我來說一說。
二月末的一個下午,黃昏時分,我把船停在海關附近的碼頭。我在退潮時把船駛到了格林尼治,然後又隨著潮水返回。那天天氣晴朗,不過太陽落山後起了霧,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在大小船隻之間劃著名。往返時我都看到了他的窗戶信號:一切都好。
傍晚時分,天氣有些陰冷,我凍得夠嗆,便想趕緊吃點兒東西暖和暖和。要是吃完飯直接回聖殿區,只能抱著沮喪和孤獨熬上幾個鐘頭,便想著先去看場戲。沃普斯勒先生如今成了名,只是我猜不透他是怎麼走紅的,而他演戲的劇院就在河濱這一帶(如今已經不存在了),於是我決定去看一看。我知道沃普斯勒先生並沒有成功地使戲劇復興,相反,戲劇的衰落倒有他的一份功勞。聽說戲單上寫明他扮演一個忠心不貳的黑人,那上面還有一個貴族出身的小女孩和一隻猴子,這實在有失體統。赫伯特還見過他飾演一個掠奪成性又很滑稽的韃靼人,臉化得像紅磚,還戴著一頂荒唐可笑的帽子,上面掛滿了鈴鐺。
我在我和赫伯特稱為「地理餐館」的地方吃了飯。在那裡,桌布每隔半碼就有門房的水壺邊緣留下的印子,猶如一幅幅世界地圖,每一把餐刀上都沾著肉汁,形狀宛若一張張航海圖,直到今天,在倫敦市長的管轄範圍內,幾乎沒有一家餐館不是「地理餐館」。這會兒,我坐在餐館裡,瞅著麵包屑打瞌睡,盯著煤氣燈發呆,聞著熱騰騰的晚餐,消磨時間。最後,我終于振作起來,起身去看戲。
我來到劇院,只見台上有一位品行端正的水手長,他在英國皇家海軍服役,非常優秀,只是我盼著他的褲子能正常點兒,不會這裡太緊,那裡又太松。他非常慷慨、勇敢,卻對小人物很不客氣,打得他們的帽子壓住了眼睛。他非常愛國,卻聽不得任何人談起納稅的事。他的口袋裡有一袋錢,就像用布包著一塊布丁,他靠著這些財產娶了一個穿著窗幔式樣衣服的年輕女人,為此,他們還熱鬧地慶祝了一番。樸茨茅斯的全體居民(根據最後一次普查,一共有九人)都湧向海灘,他們搓著自己的手,還和其他人握手,唱著:「把酒倒滿,把酒倒滿!」這時候,一個膚色黝黑的水手不肯把酒斟滿,別人要他做什麼,他偏偏不肯做什麼,水手長公開表示,這個人的心和他的外表一樣黑。黑人水手鼓動另外兩個水手搗亂,讓所有人都不能好過。這件事果然干成了(水手原來也有很大的政治影響),而那一晚一半的戲份都用來解決這些人製造出的麻煩;能徹底解決好,還要感謝一位老實巴交的小個子雜貨商,此人戴了一頂白帽子,戴著黑色綁腿,鼻頭紅通通的。他拿著一個烤架鑽進一口大鐘,聽完別人說話,他就走出來,要是有人不相信他偷聽到的話,他就用烤架從後面把那些人敲暈。接著,沃普斯勒先生(之前一直沒聽到有人提起他飾演的人物)就上場了。他戴著一枚星狀的嘉德勳章,是由海軍部直接授予的全權代表,他宣布要當場逮捕水手們,還給水手長帶來了一面英國國旗,獎賞他表現突出。水手長平生第一次掉下了眼淚,恭敬地用國旗擦眼淚,卻馬上高興起來,稱沃普斯勒先生為「閣下」,請求沃普斯勒先生准允與他握握手。沃普斯勒先生莊重優雅地伸出一隻手,隨即就被推到了一個滿是灰塵的角落裡,接著,所有人都跳起了角笛舞。沃普斯勒先生從那個角落裡不滿地打量著公眾,就這樣發現了我。
第二個節目是最新流行的大型滑稽聖誕啞劇,我好像在第一個場景中就看到了沃普斯勒先生,只是看他那個樣子,我心中非常難過。他穿著紅色精紡毛紗綁腿,表情化得特別誇張,臉上還閃動著磷光,頭髮上綁著紅色窗簾流蘇,在一個礦井裡幹活兒,還發出霹靂般的轟鳴聲,一看到他那巨人似的主人(說話聲很沙啞)回家用餐,他就嚇得魂不附體。不過,他很快扮演了另一個比較體面的角色。一位年輕多情的英才愛上了一個姑娘,這姑娘的父親是個殘暴無知的農場主,極力反對這門親事。農場主身上套著一個麵粉袋,從二樓窗戶跳下,故意壓在年輕人身上。年輕的天才需要幫助,便請來了一位老練的魔法師。於是有個人踉踉蹌蹌地走上台來,看他的步伐,仿佛從很遠的地方趕來,一路上跋山涉水,歷盡艱辛,這人正是沃普斯勒先生。他戴著一頂高帽子,腋下夾著一本巫師指南。這位巫師在人間的工作,主要是聽人傾訴、聽人唱歌、被人頂撞、看著別人在他面前跳舞、朝他揮舞各種顏色的火焰,因此,他十分清閒。我非常驚奇地注意到,他一直盯著我的方向看,好像看到了什麼令他極為驚詫的事情。
沃普斯勒先生的眼睛越瞪越大,似乎隱含著什麼非同尋常的意思。他的腦子裡似乎在翻來覆去地考慮許多事,卻越想越困惑,我實在搞不懂他為何如此。我一直坐在那裡琢磨著這件怪事,一直到他在一個大表殼裡飛入雲霄很久之後,我依然摸不著頭腦。一個鐘頭後,我走出劇院,發現他在門邊等我,而我心裡還想著這件事。
「你好!」我說著和他握了握手,我們一起走在街上,「我注意到你看見我了。」
「我看見你了,皮普先生!」他答,「是的,我當然看見你了。可另一位是誰呢?」
「另一位?」
「說來也真夠古怪的。」沃普斯勒先生說著,又露出了茫然的神情,「我發誓確實還有個人。」
我大驚失色,忙請沃普斯勒先生解釋一下他的意思。
「如果不是你在,我一開始會不會注意到那個人,可真說不好。」沃普斯勒先生道,仍是那副迷惑不解的樣子,「但我想我應該會留意到。」
我不由自主地向四周望了一眼,就像我回家時常做的那樣。他這些玄妙的話讓我不寒而慄。
「啊!不可能看見那人的。」沃普斯勒先生說,「他走了。他是在我之前離開的,我親眼瞧見他走的。」
我本就心虛,此刻甚至懷疑起了這個可憐的演員,疑心這是個設計好的陷阱,就等著我上當受騙,自己把事情說出來。因此,我們往前走著,我只是看了他一眼,卻什麼也沒說。
「皮普先生,你說可不可笑,我還以為他一定是和你一起來的,可後來我發現你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不過他就坐在你的後面,像個幽靈一樣。」
我又感到一陣寒意襲上心頭,但我還是決定不說話,通過他的話判斷,很有可能是有人派他來,誘使我把這番話和普羅維斯聯繫起來,而我完全確定普羅維斯從未來過劇院。
「我敢說你聽了我的話,一定覺得很奇怪,皮普先生,我看得出來。但是,這件事本就透著古怪!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你肯定也不會相信。老實說,換成你給我講這件事,我也不會相信。」
「是嗎?」我說。
「是的。皮普先生,你還記得以前有一年聖誕節,那時候你還小,我在蓋格瑞家吃飯,有幾個士兵找上門來要修補一副手銬嗎?」
「我記得非常清楚。」
「你還記不記得,那些士兵去追捕兩個罪犯,我們也去了,蓋格瑞把你背在背上,我走在前面,你們兩個費力地跟在我後面?」
「我都記得很清楚。」而且比他以為的還要清楚,不過最後一點除外,畢竟那不是真的。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看到溝里有兩個人在扭打,其中一個被另一個打得很重,滿臉是傷?」
「一切仍然歷歷在目。」
「你還記不記得,士兵們點著火把,把兩個囚犯押在中間,我們繼續看熱鬧,便在漆黑的沼澤地里跟著他們,火把的光照在囚犯們的臉上?這一點我是特別注意的。我們周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他們的臉在火把的光線里。」
「是的。」我說,「我都記得。」
「皮普先生,今晚坐在你後面的,就是當年那兩個囚犯中的一個。我看見他在你身後。」
你要穩住!我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接著,我問他:「你認為你看見的是哪一個呢?」
「就是挨打的那個。」他馬上道,「我敢發誓我看見的就是他!我越琢磨,就越肯定是他。」
「太奇怪了!」我說,竭力裝出一副自己與此事毫不相干的樣子,「確實很奇怪!」
這番對話讓我本就不安的心更加惶然,真是怎麼說都不算誇張,而坎培森「像個幽靈」一樣跟蹤我,給我造成的深刻恐懼,也是怎麼說都不算誇張。自從普羅維斯躲起來,我即使有一時半刻沒想到坎培森,也是在剛才他離我那麼近的時候。一想到我處處小心,偏偏在這個時候毫無防備,對危險一點兒意識也沒有,就感覺好像我一口氣關上了一百扇門,就為了把他關在外面,冷不防卻發現他就在我身邊。他是跟著我來劇院的,這一點無可懷疑,雖然我們周圍看起來風平浪靜,但危險始終近在眼前,情勢隨時都有可能惡化。
我向沃普斯勒先生提出了一些問題,比如,那人什麼時候進來的?對此,沃普斯勒先生也說不清。他只是看到了我,又看到那人跟在我後面,而且是過了一會兒,才認出那個人的。不過,他一開始就覺得那個人是和我一起來的,原以為是我在村裡的熟人。那人穿著打扮如何?他記得那人穿了一身黑衣服,十分講究,不過並不顯眼。那人臉上有疤嗎?他認為應該沒有。我也覺得沒有,我當時一直在沉思,並未特別留意身後的人,不過要是有人臉上有疤,一定會吸引我的注意。
沃普斯勒先生把他所能回憶起的事,以及我所能打聽的事,全都告訴了我。勞累了一個晚上,我請他吃了些點心,吃完,我們便各走各的路了。我來到聖殿區,時間在十二點到一點之間,大門都關了。我進門回家,四周並沒有人。
赫伯特已經回來了,我們在火邊非常嚴肅地談了一會兒,卻沒有商量出個所以然,只道應該把我今晚的發現告知文米克,並提醒他我們還在等他的暗示。我覺得要是我經常出入城堡,會給文米克帶來麻煩,便決定寫信向他說明此事。我臨睡前寫好了信,出門把信寄出,這次附近也沒有人。我和赫伯特一致認為除了非常小心,別無他法。此後,我們加上了十二萬分的謹慎,甚至比從前還要留神。我再也沒有靠近過裂口灣,即使划船經過,也只是朝磨坊池塘岸看上一眼,就像看其他風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