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10-02 06:54:10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時鐘敲響了八點,我來到了這個瀰漫著木屑和刨花味的地方,這股味道倒也不算難聞,有這樣的味道,是因為岸邊有許多造船廠,還有很多製造桅杆、船槳和滑輪的作坊。倫敦橋靠近普爾這一帶的河畔區域對我來說都很陌生。來到河邊,我發現我要找的地方與想像的不太一樣,而且很難找。那地方叫裂口灣磨坊池塘岸,我不認識路,只知道找到老綠銅繩索路,就能到達目的地。
先不說有多少停在干船塢里待修的擱淺船隻讓我迷失方向,有多少即將拆解的舊船體,有多少軟泥、泥渣和潮水衝上岸的其他殘渣,有多少造船廠和拆船廠,有多少生鏽的錨多年來一直被泥土掩埋,有多少木桶和木料堆積如山,又有多少條以繩索命名的小路,卻壓根兒都不是老綠銅繩索路。我走錯了好幾次,不是沒走到,就是走過了,後來我無意中轉了個彎,才碰巧來到了磨坊池塘岸。從各方面考慮,這裡的空氣都非常新鮮,陣陣清風從河上吹來,在這裡還擁有迴旋的餘地。這兒還種著兩三棵樹,立著一架壞了的風車,長而狹窄的老綠銅繩索路在月光下向前延伸,兩側有很多木船框架插在泥土中,看起來像是已經不能用的乾草耙,上了年紀,大多數牙齒都掉了。
磨坊池塘岸只有幾幢形狀怪異的房子,我選了其中一幢三層的樓房,前門是木頭做的,裝有凸肚窗(不是凸窗[5],這兩種窗戶完全不同),我看著門上的牌子,那上面寫著:溫普爾太太。總算找對地方了,於是我敲了敲門,一位和藹可親、精神矍鑠的老婦人應聲而來。不過赫伯特馬上走了出來,悄悄地引我走進客廳,關上了房門。看著他那熟悉的面孔出現在這個陌生地區的陌生房間,卻還如此從容,感覺非常奇怪。我不由自主地看著他,又看看放著玻璃器皿和瓷器的壁角櫃、壁爐架上擺著的貝殼,牆上掛著的幾幅彩色版畫,一幅描繪的是庫克船長之死,一幅是新船下水,還有一幅是喬治三世國王陛下戴著馬車夫的華麗假髮,穿著皮馬褲和高筒靴,站在溫莎城堡的陽台上。
「一切都好,漢德爾。」赫伯特說,「他很滿意,只是很想見你。我親愛的未婚妻正在陪她的父親,如果你可以等她下來,我就把她引見給你,然後我們一塊兒上樓。那就是她父親。」
這時,我聽到頭頂上方響起一聲可怕的號叫。我的臉上八成露出了驚訝之色。
「這老頭兒真是個無賴。」赫伯特笑著說,「但我從來沒見過他。你聞到朗姆酒的味道了嗎?他時時刻刻都在喝酒。」
「喝朗姆酒?」我說。
「是的。」赫伯特答,「你可以想像一下,喝了那麼多酒,也沒有緩和他的痛風。他還堅持把所有食物都放在他樓上的房間裡,他自己親自分發,就放在他頭頂的架子上,每一樣都要稱重。他那個房間肯定跟雜貨鋪差不多。」
就在赫伯特說話的時候,上面的人不再號叫,卻吼叫了好一會兒,才逐漸安靜下來。
「他非得親自切奶酪,還能怎麼樣呢?」赫伯特解釋說,「他不光右手有痛風,全身上下都有痛風,切起雙料格洛斯特硬幹酪,怎麼可能不痛呢?」
他又憤怒地吼了一聲,看來確實很疼。
「對溫普爾太太來說,能有普羅維斯這樣一個房客住在樓上,真是意外之喜。」赫伯特說,「畢竟一般人都受不了那種吵鬧聲。這裡真是個奇怪的地方,是不是,漢德爾?」
這裡確實古怪至極,卻也非常整潔。
「溫普爾太太真是一頂一的家庭主婦。」我把這話告訴了赫伯特,他聽後說:「真不知道我的克拉拉要是沒有她那母親般的幫助該怎麼辦。克拉拉的母親不在了,漢德爾,在這世界上除了陰沉粗暴的老爹,她沒有別的親人了。」
「他肯定有名字吧,赫伯特?」
「是的,是的。」赫伯特說,「我平時就這麼稱呼他。他真名叫巴利先生。作為我父母的兒子,能愛上這樣一位姑娘,可真是天大的福氣呀,她沒有親戚,她自己不必為家人操心,其他人也不必為她的家人操心!」
這會兒,我想起了赫伯特以前告訴過我的一件事:他與克拉拉·巴利小姐邂逅,正是她在漢默史密斯的一所學校完成學業的那一年。後來,她回家照顧父親,他們二人便把相愛的事告訴了母親一般的溫普爾太太。從那之後,這段關係多虧了溫普爾太太的一手促成,她對他們一視同仁,加以引導,態度親切而慎重。他們都很清楚,任何有關甜美愛情的事都不可向老巴利透露半個字,除了痛風、朗姆酒和事務長的儲存物品以外,任何有關精神方面的事,他都毫無興趣。
我和赫伯特低聲交談,老巴利在樓上不停地咆哮,震得天花板上的橫樑都在顫動,這時候,客廳的門開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走了進來,她二十來歲,身材嬌小,長著一雙黑色的眼睛,手裡提著一個籃子。赫伯特馬上溫柔地接過了籃子,紅著臉介紹這姑娘就是「克拉拉」。她的確迷人,真像一位遭遇囚禁的仙女,被殘暴的食人魔老巴利擄來伺候他。
「看這兒,」我們談了一會兒後,赫伯特同情而溫柔地微微一笑,讓我看那個籃子,「可憐的克拉拉只能分到這點兒晚餐,每晚如此。這是分給她的麵包,這是幾片奶酪,這是她的朗姆酒,當然是給我喝掉。這是巴利先生明天的早餐,現在分好,明早做給他吃。兩份羊排、三個土豆、一些豌豆、一點兒麵粉、兩盎司黃油、一撮鹽,還有這些黑胡椒。這些東西全都放在一起燉熟,再趁熱吃下去,想來真是治療痛風的好東西!」
赫伯特指著食物說著,克拉拉則柔順地看著他指出的東西,那模樣是如此自然,如此動人。她靦腆地依偎在赫伯特的懷裡,對他是那麼信賴,那麼鍾情,又那樣天真。在裂口灣磨坊池塘岸老綠銅繩索路這種地方,和那個一吼叫起來震得房梁直顫的老巴利在一起,她如此溫婉可人,多麼需要有人保護。即使失去我從未打開的那個錢夾里的錢,我也不會破壞她和赫伯特的婚約。
我正看著她,心裡很高興,也很羨慕,突然那號叫聲又變成了怒吼,上面傳來可怕的撞擊聲,好像一個長著木腿的巨人正試圖踩爛天花板,朝我們逼近。見此情形,克拉拉對赫伯特說:「父親需要我,親愛的!」她說完就跑開了。
「他就是個沒良心的老混蛋!」赫伯特說,「你猜他現在想幹什麼,漢德爾?」
「我不知道。」我說,「要喝酒嗎?」
「沒錯!」赫伯特叫道,好像我猜中了一件不同尋常的大事,「他的酒早就調好了,就放在桌邊的一個小桶里。過不了多久,你就能聽到克拉拉攙扶他起來去喝酒。來了,他起來了……」又有怒吼聲響起,最後還出現了一會兒顫音。接著,一切都安靜了下來,赫伯特說:「他正在喝酒呢。」咆哮聲跟著再度震得橫樑顫動,赫伯特又說:「他現在躺下了!」
克拉拉不久就回來了,赫伯特陪我上樓去見那個被我們藏起來的人。經過巴利先生的房門口,可以聽到他在屋內用嘶啞的聲音哼著歌,聲調時高時低,像風聲一樣。下面是歌詞,不過我去掉了不雅的語句,換上了美好的祝願。
「啊嗨!上帝保佑,我是老比爾·巴利。我是老比爾·巴利,上帝保佑。我是老比爾·巴利,正仰面躺著,上帝做證。你的老比爾·巴利躺在那兒,像一條死掉的老比目魚,漂浮在水上,上帝保佑。啊嗨!上帝保佑。」
赫伯特告訴我,這個不見其人的巴利沒日沒夜地哼唱這首小調,用來安慰自己,和自己交談。巴利還在窗邊安了一架望遠鏡,只要天還亮著,他就一邊哼著歌,一邊用一隻眼對準望遠鏡,眺望河上的風景。
普羅維斯舒舒服服地住在房子的頂層,那裡有兩個船艙一樣的小房間,空氣清新,通風良好,在此處,巴利先生的吼叫聲聽來也不那麼響亮了。他一點兒也不驚慌,似乎覺得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但我覺得他突然變得溫和了,我也說不出他為什麼會變,事後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但他確實溫和了一些。
趁白天休息時,我把事情好好整理了一番,並決定在他面前不提坎培森半個字。據我所知,他恨透了那個人,很可能去找他尋仇,並因此送掉自己的性命。因此,當我和赫伯特坐在他房間的火爐旁時,我首先問的是,他是否相信文米克的判斷和消息來源。
「是的,是的,親愛的孩子!」他嚴肅地點點頭,回答說,「賈格斯很會看人。」
「我和文米克談過了。」我說,「現在,我把他向我提出的警告和建議說給你聽聽。」
於是我一一講給他聽,只保留了上面說到的坎培森的事。我告訴他,文米克在紐蓋特監獄(至於是聽獄監說的,還是聽囚犯說的,我就不得而知了)聽說已經有人開始懷疑他,我的住處也遭到了監視。文米克建議他先躲一段時間,而在這段時間裡,我不能見他。文米克還建議他離開英國。我補充了一句,說到時候我自然和他一起走,或是他先走,我隨後去找他,要看文米克認為怎麼辦最安全。至於出國以後怎麼做,我沒有談及。一方面,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另一方面,看到他現在變得溫和了,還為了我遇到生命危險,我心中極為忐忑。至於他說要給我更多的錢,讓我過上更氣派的生活,我告訴他,目前情況還不明朗,危險重重,還要這麼做的話,即使不會把局面弄得更糟,也會顯得極為荒唐。
他不能否認這一點,而且從頭到尾都表現得通情達理。他說,他這次回來是在冒險,他也一直知道這非常危險;因此,他不願走到絕路,現在還有了這樣好的幫手,所以他並不擔心自己的安全。
赫伯特一直盯著爐火沉思,這時他說,文米克的建議使他產生了一些想法,也許值得一試:「我們兩個都很擅長划船,漢德爾,等到時機成熟,我們可以划船送他去下游。這樣一來,就不必租船,也不必請船夫了,免得別人起疑,畢竟我們應該小心為妙。就算不是划船季節也不要緊,你應該立即著手準備一條船,停在聖殿區的碼頭,不時在河上劃一划,你不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嗎?你經常划來划去,又有誰會留意,又有誰會懷疑?你划船劃二十次或五十次,等到第二十一次或五十一次時,也就不再惹眼了。」
我喜歡這個計劃,普羅維斯聽後也非常高興。我們一致同意依計劃執行,並且說好,如果我們划船經過倫敦橋下,從磨坊池塘岸划過,普羅維斯千萬不可以表現出認識我們的樣子。此外,我們還約定了一件事,每次他看見我們,如果他平安無事,就拉下朝東那扇窗的百葉窗,表示他一切安好。
我們談完了,一切也安排妥了,我便起身告辭。我囑咐赫伯特,我們兩個最好不要一起回家,我走後半個鐘頭他再走。「我不願意把你留在這兒。」我對普羅維斯說,「不過你在這裡,肯定比住在我附近要安全。再見!」
「親愛的孩子,」他緊握著我的手說,「我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面,我不喜歡用『再見』這兩個字。還是說晚安吧!」
「晚安!赫伯特可以經常為我們傳遞消息,你放心,我會做好準備,等待時機來臨。晚安,晚安!」
我們認為他最好待在房間裡,於是他只走到房門外的樓梯平台,把燈舉過樓梯欄杆為我們照亮。我回頭望著他,想起了他回來的第一個晚上,那時我們的位置正好相反,那時我做夢也想不到,我的心會像現在這樣,因為與他分別而感到格外沉重和焦慮。
再度經過老巴利的門前,我們聽到他一邊號叫,一邊罵罵咧咧,嘴巴不像停過,似乎以後也不打算停。來到一樓,我問赫伯特,普羅維斯在這裡是不是還用這個名字。他說當然不是,那位房客現在叫坎貝爾先生。他還解釋說,這裡的人只知道他(赫伯特)將坎貝爾先生託管在這裡,非常關心他,希望他得到很好的照料,也不許外人打擾他。因此,當我們走進客廳,看到溫普爾太太和克拉拉坐在裡面做縫紉活兒,我並不曾提起我與坎貝爾先生的關係。
我辭別了姑娘和老婦,她們一個漂亮溫柔,長著一對黑眼睛;另一個雖然年紀大了,卻像母親一樣,真心同情這對恩愛的情侶。這個時候,我竟然感覺老綠銅繩索路與我來時大不一樣了。老巴利或許已屆耄耋之年,算是老古董了,咒罵起來像一整片田野的士兵那樣氣勢洶洶,但裂口灣磨坊池塘岸洋溢著的青春、信任和希望,足以彌補這一點。接著,我想起了艾絲特拉,想到我們已經訣別,回家的路上只覺得心痛欲裂。
聖殿區依然籠罩在靜謐的氣氛中,與我離開時別無二致。普羅維斯最近住過的房間靠聖殿區這一側的窗戶黑著,沒有任何動靜,花園街上沒有人來回溜達。我在噴泉邊上逛了兩三圈,才走上樓梯回到房間,但四周依然沒有人。我心情沮喪,疲憊不堪,便直接上床睡覺了。赫伯特回來後,特意來到我的床邊,也說周圍沒人。他說完打開一扇窗戶,望著月光對我說,人行道上空空蕩蕩,就像深夜時分任何一座大教堂的過道一樣。
第二天,我決定去弄一艘船來。這事很快就辦好了,小船就停在聖殿區的碼頭邊上,步行一兩分鐘就能到。那之後,我就開始經常划船,希望可以練得嫻熟一些,有時我自己去,有時和赫伯特一起去。我經常在嚴寒、下雨和雨夾雪的天氣里去划船,幾次過後,也就沒人注意我了。起初,我一直在黑衣修士橋下劃,但隨著漲潮時間的改變,我開始朝倫敦橋划去。當時,那裡還是老倫敦橋,漲潮時水流很急,水位起起落落,人們都對那裡退避三舍。不過我見過別人怎麼急速從橋下划過,也學會了這一招,於是我開始在普爾的船隻之間劃,一直劃到埃里斯。我第一次經過磨坊池塘岸時,是和赫伯特一起划槳。去時和返回時,我們都看到朝東窗戶的百葉窗拉了下來。赫伯特每個禮拜至少去三次,從未帶回叫我驚慌失措的消息;然而,我知道必須保持警惕,還始終覺得自己受到了監視。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在我的腦海里縈繞不去。我終日懷疑這個懷疑那個,不相干的人也被我當成了監視者,這樣的情況簡直難以計算。
總而言之,那個人雖然藏了起來,卻行事魯莽,我擔心得惶惶不可終日。赫伯特有時對我說,天黑以後,河水退潮了,他站在窗前,想到河水卷著水裡的一切流向克拉拉,他就覺得滿心甜蜜。我卻提心弔膽,想著河水流向的是馬格維奇,水面上只要出現黑點兒,可能就是追捕他的人正飛快地駕著船,悄無聲息地去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