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10-02 06:54:06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一看清這封警告信,便轉身離開了聖殿區的柵門,快步來到艦隊街,在那裡雇了一輛晚班的出租馬車,去了考文特花園的哈默斯旅店。在那個年代,無論多晚,都能在那裡找到鋪位,夥計打開便門放我進去,接著點燃了放在架子上的一排蠟燭的頭一根,直接帶我去了他清單上標出的第一間空房。那個房間位於一樓的後面,像個地下室,裡面的四柱床活像個暴虐的怪物,霸占了大部分空間,一條腿專橫地伸進壁爐,另一條腿伸到門口,把可憐巴巴的小臉盆架擠到了一邊,顯得它自己神威無比,不可一世。

  我要求點上夜燈,於是夥計拿來道德高尚的年代風靡的粗燈芯草燭燈,然後退了出去。這玩意兒像個手杖化成的鬼魂,只要稍稍一碰,就會折斷,哪裡能有什麼光亮?錫鐵皮做成的燈座高得像一座塔樓,蠟燭就插在底座的底部,像是在單獨囚禁,蠟燭通過錫鐵皮上的圓孔在牆上投下怪異的影子,如同一個個瞪得溜圓的眼睛。我躺在床上,雙腳生疼,疲憊不堪,心中苦惱至極,我發現我不僅不能讓自己閉眼,也不能讓那個愚蠢的百眼巨人阿耳戈斯[4]閉上眼睛。因此,在這個昏暗的夜裡,四周一片死寂,我們就這麼凝視著對方。

  多麼悲痛的夜晚啊!多麼焦急,多麼淒涼,好似永遠也沒個頭!客房裡瀰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那是冷掉的煤煙和熾熱的煤灰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抬起頭,看著床鋪華蓋的四角,像是看見那裡有很多從肉鋪飛來的青蠅、從市場飛來的蠼螋、從鄉間爬來的蛆蟲,它們守在那裡,只等著夏天的來臨。於是我開始琢磨這些蟲子會不會掉下來,忽然感到有什麼東西輕輕地落在了我的臉上。這麼一想,我更覺得渾身不舒服,像是有個更討厭的東西爬上了我的背。我醒著躺了一會兒以後,突然在寂靜中聽到了一些怪聲。壁櫥在低語,壁爐在嘆息,小臉盆架在嘀嗒作響,五斗櫥里偶爾傳來琴弦撥弄的樂聲。大約在同一時間,牆上的眼睛釋放出了全新的眼神,每一個圓睜的眼睛裡似乎都寫著「切勿返家」四個字。

  夜晚的幻想聯翩而至,深夜的噪聲向我襲來,卻怎麼也抵擋不了「切勿返家」幾個字。不管我想到什麼,這句話總是無孔不入,就像一種身體上的疼痛。不久之前,我在報紙上讀到,一位不知名的紳士在夜裡來到了哈默斯旅店,竟然在床上自殺了,第二天一早被人發現躺在血泊之中。我突然想到,他所住的一定就是我住的這個地下室,於是我連忙下床仔細查看,但沒有發現血跡。我又打開門,向過道里左右張望,看到遠處亮著燈光,知道夥計就在燈光邊上打盹兒,這才放下心來。但是,在這段時間裡,許許多多的問題在我的腦海里不停亂轉,比如我為什麼不能回家,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我什麼時候才可以回家,普羅維斯在家裡是否安全,這些問題占滿了我的腦袋,根本沒有空間去想別的事。即使我想起艾絲特拉,想到我們白天的告別相當於永別,想到分別時發生的種種,想到她的神情和語氣,想到她編織時手指的動作,即使我念著她,「切勿返家」四個大字也一直無孔不入。我身心俱疲,終於睡著了,那句話卻成了一個巨大而朦朧的動詞,非要我列舉出種種變化形式不可。像什麼祈使語氣、現在時態:你不要回家,不許他回家,我們不要回家,你別回家,不許他們回家……接著又要變成委婉的語氣:我也許不能回家,我也許不可以回家,我或許不能回家,我不可以回家,我不會回家,我不應該回家……就這樣漸漸逼得自己心煩意亂,在枕頭上翻了個身,又盯著牆上那一個個圓睜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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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吩咐夥計七點把我叫醒。顯而易見,在見其他人之前,我必須先見文米克一面,同樣顯而易見的是,我必須去沃爾沃斯找他,在這件事上,他在那裡給我的意見才是發自肺腑的。我在這個客房裡度過了一個悲慘的夜晚,夥計敲了一下門,不待他敲第二下,我就從不安的睡夢中驚醒過來。走出房間,我不禁長出了一口氣。

  八點鐘,我到了文米克所住的「城堡」,城垛進入了我的眼帘。碰巧那個小僕人帶著兩個熱麵包卷進了堡壘,我便和她一起穿過後門,過了吊橋,沒打招呼就來到了正在給自己和老爹沏茶的文米克面前。從一扇開著的門可以看到老爹還躺在床上。

  「喂,皮普先生!」文米克說,「你終於回來了。」

  「是的。」我答,「不過我沒有回家。」

  「那就好。」他搓著手說,「為防萬一,我在聖殿區的每個大門都給你留了便條。你是從哪個門回來的?」

  我如實相告。

  「我今天得去其他大門把那些字條毀掉。」文米克說,「如果可以,最好不要留下書面證據,誰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有心人利用呢?這可是一條黃金規則。我現在要求你一件事。你介不介意為老爹烤一下這根香腸?」

  我表示樂意效勞。

  「你可以去干你的活兒了,瑪麗·安妮,」文米克對小僕人說,「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明白嗎,皮普先生?」她走後,他眨了眨眼睛,補充道。

  我感謝了他的友誼和謹慎。我為老爹烤香腸,他在老爹的麵包卷上塗黃油。我們一邊忙活著,一邊低聲交談。

  「皮普先生,你知道,我和你,我們相互理解。」文米克道,「我們現在說話,是以私人的交情,在今天之前,我們也處理過機密的事。在事務所里講的是公事。不過我們現在沒在事務所。」

  我衷心地表示同意。我太緊張了,把老爹的香腸弄得像火把一樣點燃了,只得趕緊把火吹滅。

  「昨天早上,在我曾經帶你去過的一個地方,我無意中聽到了一件事。」文米克說,「即使你我都知道那個地方是哪兒,可以避免的話,也最好不要提名字……」

  「最好不要。」我說,「我理解。」

  「昨天早上,我在那兒偶然聽到,」文米克說,「有這麼一個人,不可以說他不是在殖民地謀生的,也不可以說他身上沒帶著大筆的錢財,我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誰……就不說這個人的名字了吧……」

  「不必了。」我說。

  「……這個人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引起了一個小亂子,那地方有很多人去,而他們去那裡,並不總是出於自己的意願,還不得不由政府出錢送他們去……」

  我一直端詳他的神情,竟把老爹的香腸烤得像煙花一樣噼啪響,搞得我和文米克都無法集中注意力。我連忙向他道了歉。

  「……這個人之所以引起亂子,是因為他從那個地方消失了,從此不知所終。」文米克說,「這件事引發了種種猜想,人們想到了各種可能。我還聽到,你在花園街的住處曾被人監視過,很可能還會再度受到監視。」

  「是誰在監視?」我說。

  「關於這一點,還是不要細談了。」文米克閃爍其詞,「這可能與我在事務所的職責有所衝突。在那個地方,我聽說了這件事,以前也聽說過很多其他的怪事。我告訴你這些,倒不是說這是什麼很準確的情報,只是一個我聽來的消息而已。」

  他一邊說,一邊從我手裡接過烤叉和香腸,把老爹的早餐整齊地放在一個小托盤上。但在把小托盤端進去之前,他先拿著一塊乾淨的白布走進老爹的房間,系在老人的下巴下面,攙扶他坐起來,把他的睡帽歪戴著,讓老人看起來十分瀟灑。接著,他小心翼翼地把早餐放在老爹面前,說:「你都好嗎,老爹?」老人興高采烈地答道:「很好,約翰,我的孩子,我很好!」我和文米克心照不宣,都清楚老爹穿著不整,因此我權當什麼都沒看見,只是假裝完全不知道這些情況。

  「對我的監視,對我的住處的監視(我以前就懷疑有人在監視),」文米克回來後,我對他說:「與你提到的那個人有關,是嗎?」

  文米克看上去很嚴肅:「我知道的不多,因此不能完全確定。我的意思是,一開始也許不是,但現在確實是,以後也可能是,或者說,很有這個可能。」

  看得出來,他之所以含糊其詞,全是因為對「小不列顛街」的忠誠,況且他已經說了這麼多,我非常感謝他,因此並未一再追問。但是,在爐火邊沉思了一會兒後,我告訴他,我想問他一個問題,他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他覺得怎麼做是對的,就怎麼做。他不再用早餐,雙臂抱懷,捏著襯衫的袖子(他認為在家裡不穿外套才舒服),他向我點點頭,示意我把問題提出來。

  「有個品行惡劣的人,真名叫坎培森,你聽說過嗎?」

  他又點了點頭,作為回答。

  「這人還活著嗎?」

  他再次點點頭。

  老人興高采烈地答道:「很好,約翰,我的孩子,我很好!」(第366頁)

  「他在倫敦嗎?」

  他又向我點了點頭,緊緊抿著郵筒投信口一樣的雙唇,最後向我點了點頭,便繼續吃早飯了。

  「現在,」文米克說,「提問結束了。」他強調了這句話,還重複了一遍,意思是要我注意分寸:「現在我來講講聽說那件事後我都做過什麼。我到花園街找你沒找到,便去了克拉利柯商行找赫伯特先生。」

  「你找到他了嗎?」我焦急地說。

  「找到了,我沒提任何名字,也沒說任何細節,只是告訴他,你不在的時候,要是有人住在你的住處,或是住在附近的街區,別管這個人是湯姆、傑克還是理察,最好給那個人另找個地方。」

  「他肯定嚇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吧?」

  「他的確嚇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還告訴他,現在把這個湯姆、傑克或是理察弄到太遠的地方也不安全,他一聽,就更加不知所措了。皮普先生,你一定要把我的話聽進去。在目前的情況下,既然來到了大城市,那就沒有比大城市更安全的地方了。不必馬上跳出來,最好先躲一陣子。等風聲沒那麼緊了再作打算,現在絕對不可露頭,更不能去呼吸國外的空氣。」

  我感謝他提出的寶貴意見,又問他赫伯特都做了什麼。

  「赫伯特先生嚇得魂不附體,過了半個鐘頭,才想出一個計劃。」文米克說,「他向我吐露了一個秘密,說他在追求一位年輕的小姐,而她的父親臥床不起,你一定知道這件事。姑娘的父親在船上當過乘務長,現在他的病床就擺在一扇凸肚窗邊上,在那裡他可以看到船隻在河上來回航行。你大概認識這位小姐吧?」

  「從未見過。」我說。

  事情是這樣的:那位小姐覺得我花錢大手大腳,有我這樣一個朋友,對赫伯特沒好處,因此,當赫伯特第一次提出帶我去見她的時候,她對這個提議並未表現出太大的熱情,赫伯特覺得有必要對我實話實說,希望我過些時間再去見她。當時我剛剛開始在暗中資助赫伯特的事業,對此倒也不以為忤,不過是一笑置之。他和未婚妻相見時纏纏綿綿,自然不急於請第三者加入。因此,儘管我確信克拉拉對我的敬重有所提升,儘管我和這位年輕女士長期以來經常通過赫伯特溝通訊息,互致問候,卻從未見過她的面。不過,我並沒有在文米克面前絮叨這些細節。

  「那所帶凸肚窗的房子在泰晤士河邊,」文米克說,「位於萊姆豪斯和格林尼治之間的普爾,屋主是個非常體面的寡婦,她在樓上有一層帶家具的房間出租。赫伯特問我,讓那個湯姆、傑克或是理察暫時住過去,我覺得怎麼樣?我覺得這樣安排很好,原因有三,我來說給你聽聽。第一,你從未去過那個地方,那兒也遠離熱鬧的街巷。第二,你自己不用去,卻可以一直通過赫伯特先生得知湯姆、傑克或理察平安的消息。第三,過一段時間,待到時機成熟時,如果你想把湯姆、傑克或理察偷偷塞到一艘外國客船上,也非常方便。」

  見文米克思慮如此周全,我深感安慰,便再三感謝他,請求他繼續講下去。

  「好吧,先生!赫伯特先生是下定決心要把這件事處理妥當的,昨晚九點,他已經很成功地安排湯姆、傑克或理察(管他是誰呢,反正我和你都不想知道)安頓下來了。此人以前所住之處的房主只知道他有事前往多佛了,可其實他只是被人帶著從多佛街轉了個彎,搬到另一個地方住了。眼下這種情況還有一個天大的好處,那就是你沒有參與其中,即使有人在留意你的行蹤,也肯定知道你遠在千里之外,正忙著別的事。如此一來,他們摸不清狀況,對你的懷疑也就轉移了,出於同樣的原因,我才建議即使你昨晚回來了,也不要回家。這樣,情況就更加混亂,越是混亂,對你就越有好處。」

  這會兒,文米克吃完了早飯,看了看表,開始穿外衣。

  「好了,皮普先生。」他說,手仍然插在袖子裡,「我基本上已經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但是,如果還需要我做什麼,我自當願意效勞,不過這只是從沃爾沃斯的角度,僅限於我們私下裡的關係。這是新居地址。你今晚去那裡見見湯姆、傑克或理察,確定他一切都好,再返回自己家裡,應該不至於有什麼害處,這也是讓你昨晚別回家的另一個原因。但你回家之後,就不能再去了。不要客氣,皮普先生。」這會兒,他的手從袖管里伸了出來,我連忙拉住他的手握著。「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我要最後提醒你一下。」他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嚴肅地耳語道,「今晚一定要把他身上帶的錢財都拿到手裡。誰知道他會發生什麼事呢?不能讓動產出現任何意外。」

  在這一點上,我實在無法向文米克說清楚我的想法,只好忍住不作評論。

  「時間到了。」文米克說,「我得走了。如果你沒有什麼要緊的事要做,就在這裡待到天黑再走,我建議你這麼做。你看起來憂心忡忡的,和老爹安靜地過一天,對你有好處,他馬上就起來了。還記得那頭豬嗎?」

  「當然。」我說。

  「很好。你還可以吃點兒它的肉。你烤的香腸就是用它的肉做的,從各個方面來說,它的肉都是頂好的。即使只是看在老相識的分兒上,你也一定要吃吃看。再見了,老爹!」他興高采烈地喊道。「我很好,約翰。我很好,我的兒子!」老人在屋裡高聲說。

  我很快就在文米克的爐火前睡著了。我和老爹一起,差不多一整天都在爐火前睡睡醒醒,彼此相處得很愉快。我們午餐吃的是豬腰肉,還有自家種的青菜。我不時朝老人點頭,睡眼惺忪的時候點,清醒時則帶著善意點。天黑時,我辭別老人,留下他生火準備烤肉。看擺出的茶杯的數量,再看他不時瞥一眼牆上的兩扇小門,可以推斷斯基芬斯小姐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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