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10-02 06:54:04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走進擺著梳妝檯、牆上點著蠟燭的房間,找到了哈維沙姆小姐和艾絲特拉。哈維沙姆小姐坐在爐火旁的長靠椅上,艾絲特拉坐在她腳邊的墊子上。艾絲特拉在織毛線,哈維沙姆小姐在一旁看著。我進去的時候,她們都抬起了頭,都留意到了我的神色不同以往。她們交換了一下眼色,所以我知道她們看出來了。

  「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的,皮普?」哈維沙姆小姐說。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但我看得出她有些困惑。艾絲特拉盯著我,手裡的活兒只停了一會兒,她就再度織了起來。在我看來,她手指的動作就如同在打啞語,是在告訴我,對於我真正的贊助人已經現身一事,她早已瞭然於胸。

  「哈維沙姆小姐,」我說,「我昨天去里奇蒙找艾絲特拉,發現有陣風把她吹到了這兒,於是我也來了。」

  哈維沙姆小姐揮手示意我坐下,等她示意到第三或第四次時,我才坐到梳妝檯旁邊的那把椅子上。過去我經常看見她坐在那裡。我的腳下和周圍遍布廢墟,而那一天,那個座位真像是專門為我準備的。

  「哈維沙姆小姐,我有些話要對艾絲特拉說,還要當著你的面說。我馬上就會說的。你聽了不會驚訝,也不會不高興。我現在如墜泥沼,怏怏不快,正是你一直以來希望看到的結果。」

  哈維沙姆小姐繼續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從艾絲特拉手指的動作我可以看出,她一直在留意我說的話,卻始終不曾抬頭。

  「我已經知道我的贊助人是誰了。只可惜結果並不盡如人意,我的名譽、地位、財富以及所有的一切,都不可能因此錦上添花。出於很多理由,我不便過多談及此事,畢竟事關他人機密,但與我個人的秘密並無牽扯。」

  我沉默了一會兒,一邊看著艾絲特拉,一邊考慮接下來該怎麼說,哈維沙姆小姐重複道:「事關他人機密,但與你個人的秘密並無牽扯。是嗎?」

  「哈維沙姆小姐,那年你第一次吩咐人把我帶到這兒來,我還住在村子裡,我真希望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那個村子。我想,你找我來這裡,也可以找其他孩子來,不過是為了找個僕人,滿足你的要求或一時的心血來潮,用完了就隨便給點兒錢打發掉,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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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皮普。」哈維沙姆小姐答,還鎮定地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那賈格斯先生……」

  「賈格斯先生與這件事無關,他對此一無所知。」哈維沙姆小姐用堅定的語氣說,「他是我的律師,同時也是你的贊助人的律師,這純屬巧合。他與許多人都有這樣的業務關係,這沒什麼可奇怪的。但這的確是碰巧,不是有人有意為之。」

  任何人都可以從她那憔悴的臉上看出,到目前為止,她並沒有隱瞞,也沒有迴避。

  「長久以來我一直都有所誤會;而你,至少你是誤導過我的,對嗎?」我說。

  「是的。」她回答,再次鎮定地點點頭,「是我讓你一直誤會的。」

  「心地善良的人應該這麼做嗎?」

  「我是誰呢?」哈維沙姆小姐喊道,還用拐杖敲打地板,突然怒火中燒,艾絲特拉驚訝地抬頭看了她一眼,「看在老天的分兒上,我是誰呢?我怎麼可能心地善良?」

  我並不是在抱怨,也不想這樣做。等她發完了火,坐在那裡沉思,我向她解釋了一下。

  「好,好,好!」她說,「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我以前來這裡為你服務過一段時間,得到了豐厚的報酬,有了這筆錢,我才當上了學徒。」我說,想要安撫她的怒氣,「我剛才那麼問,只是為了了解一些情況。接下來我還會問一些問題,不過是為了另一件事,我相信我做這件事的初衷是無私的。哈維沙姆小姐,你以前有意加深我的誤解,只是為了懲罰你那些自私的親戚吧?也許不是懲罰,只是耍著他們玩,我無意冒犯,也許你可以自行措辭來解釋你的意圖。」

  「確實如此。這是他們自找的!你也是自找的。想想我都經歷過什麼吧,我為什麼要煞費苦心,懇求他們或是你不要自投羅網?這張網可是你自己編的,與我無關。」

  她說完又開始發火,等她再次安靜下來,我才繼續往下講。

  「哈維沙姆小姐,自從去了倫敦,我就被安排住進了你的一個親戚家裡,並且一直與他們有來往。在我看來,他們也有和我一樣的誤會,還對此深信不疑。但關於他們,雖然不知道你會不會聽、會不會相信,我有些話還是要對你說,如果不說,那我就太虛偽和卑鄙了。我想告訴你的是,你對馬修·波克特先生和他的兒子赫伯特的誤解太深了。他們都是慷慨正直、心胸開闊的好人,不會做出任何狡詐低劣的事。」

  「他們是你的朋友。」哈維沙姆小姐道。

  「他們明知我取代了他們,卻依然與我做朋友。」我說,「而薩拉·波克特、喬治亞娜小姐和卡米拉太太,向來是不把我當朋友的。」

  我將赫伯特父子倆與其餘親戚作了一番對比,並且很高興地看到這似乎改變了她對他們的看法。她敏銳地看了我一會兒,平靜地說:「你想為他們爭取什麼?」

  「我只希望你不要認為他們和你的其他親戚是一丘之貉。他們或許是血親,但請相信我,這對父子都是本性純良的人。」

  哈維沙姆小姐依舊用犀利的目光看著我,重複道:「你想為他們爭取什麼?」

  「你看,我並沒有要耍詐。」我回答說,意識到自己居然有點兒臉紅了,「即使我有所圖,也瞞不住你,我確實想為他們提出一些要求。哈維沙姆小姐,如果你願意出錢支持我的朋友赫伯特開創一番終身受用的事業,但從這件事的性質來看,必須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進行,那我可以告訴你怎麼做。」

  「為什麼要瞞著他做這件事?」她把手放在手杖上問,以便更仔細地打量我。

  「因為,」我說,「兩年多前,我自己已經開始為他這麼做了,但我沒有告訴他,我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至於我為什麼沒有能力將這件事做到底,我無法解釋。因為這事關另一個人的秘密,但並非我本人的秘密。」

  她漸漸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轉向爐火。她默默地盯著爐火,蠟燭漸漸地越燒越短,就這樣似乎過了很久,幾塊燒得通紅的煤炭突然坍塌,才將她喚回現實。她又扭過頭看著我,一開始,她的眼神十分空洞,慢慢地才有了焦點。在這段時間裡,艾絲特拉一直在編織。哈維沙姆小姐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後再度開口,仿佛我們的對話並不曾有過中斷:「你還要說什麼?」

  「艾絲特拉,」我轉向她說,竭力控制著自己顫抖的聲音,「你知道我愛你。你知道我一直深愛著你。」

  聽到我這樣說,她抬起眼睛看著我的臉,手指仍在來回編織,面孔上沒有絲毫表情。我看見哈維沙姆小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隨後又將目光移回到我身上。

  「要不是長期以來我一直有所誤解,我早該向你表白心跡了。因為那個誤會,我一直盼著哈維沙姆小姐撮合我們成為一對兒。我以為你在此事上身不由己,才沒有向你表白。但我現在必須吐露心聲了。」

  艾絲特拉搖了搖頭,臉上依然沒有表情,手指仍在來回編織。

  「我知道,」見她如此反應,我道,「我知道。我現在不會盼著還能擁有你,艾絲特拉。我不知道自己很快會變成什麼樣子,很可能身無分文,也不知將流落到何處;然而,我的心裡都是你。自從我在這所房子裡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愛上了你。」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手指不停動著,又搖了搖頭。

  「如果哈維沙姆小姐早就考慮過她的所作所為會引起多嚴重的後果,卻依然欺騙一個感情脆弱的窮小子,折磨他這麼多年,讓他在幻想中度日,去追求一個永遠都不可能追求到的結果,那她就太殘忍了,甚至可以說心狠手辣。但我認為她沒有。在我看來,她深陷在自己的痛苦經歷中無法自拔,便忘記了我也在受煎熬,艾絲特拉。」

  哈維沙姆小姐坐在那裡,目光在我和艾絲特拉身上來回遊移,我看到她的手放在心口,一直捂著沒拿下來。

  「看來,」艾絲特拉非常平靜地說,「有些感情,也許該說是幻想,我不知道該叫什麼,反正都是我無法理解的。你說你愛我,我也理解字面的意思,但僅此而已。你沒有觸動我的心,而我心裡的想法,你半點兒也不懂。你所說的那番話,我一個字也不在乎。在這個方面,我早就提醒過你了,對嗎?」

  我痛苦地說:「是的。」

  「是的。可你沒當回事,你覺得我不過是說說而已,是不是?」

  「我確實認為你只是說說而已,並且盼著這是事實。你青春少艾,未經世事,又是那麼美麗,艾絲特拉!定然不會是這樣的性格。」

  「這恰恰就是我的性格。」她答,接著,她又加重了語氣補充道,「這是我與生俱來的天性。我對你說了這麼多,比起其他人,已經算是對你格外厚待了。除此之外,我也無能為力。」

  「本特利·多穆爾追你追到了鎮上,」我說,「是不是真的?」

  「確實如此。」她道。提起他,她的語氣極其輕蔑和冷漠。

  「你鼓勵他,跟他一起騎馬,甚至還允許他今天跟你一起用餐,是真的嗎?」

  她似乎有點兒驚訝我竟然知道這件事,但再次回答說:「完全正確。」

  「你該不會是愛上他了吧,艾絲特拉?」

  她的手指第一次停住了,她怒氣沖沖地反駁道:「我是怎麼告訴你的來著?現在這樣的情況,你還認為我只是說說而已嗎?」

  「你絕不會嫁給他的,對嗎,艾絲特拉?」

  她手裡拿著毛線活兒,目光瞟向哈維沙姆小姐,想了一會兒,說:「乾脆告訴你真相吧。我馬上就要嫁給他了。」

  我用手捂住了臉,她的話讓我痛不欲生,但我還是控制住了我自己,這一點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當我再次仰起臉來時,只見哈維沙姆小姐面露鬼魅般的神色,即使我當時心急如焚,又是激動又是傷心,卻還是被她嚇了一跳。

  「艾絲特拉,最親愛的艾絲特拉,不要讓哈維沙姆小姐把你引入絕境。你可以拋棄我,我很清楚你早已這麼做了,但你不能下嫁給多穆爾這樣一個蠢材,你配得上更出色的人。哈維沙姆小姐讓你與他成婚,不過是為了儘可能貶低那些傾慕你的優秀男人,貶低少數幾個真心愛你的人,把他們的心踩在腳下。在這少數幾個愛你如命的人中,總可以找出一個吧,也許那個人沒有我愛你愛得時間長,卻愛你愛得和我一樣深。但願你能嫁給這樣一個人,那為了你好,我也可以認命了。」

  當我再次仰起臉來時,只見哈維沙姆小姐面露鬼魅般的神色,即使我當時心急如焚,又是激動又是傷心,卻還是被她嚇了一跳。(第358頁)

  我這番語重心長的話讓她十分震驚,就好像如果她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一定會同情我,只可惜她並不明白。

  「我馬上就要嫁給他為妻了。」她又用更溫柔的聲音說,「婚禮正在籌備之中,我很快就要結婚了。你為什麼要把我的養母說得如此不堪?是我自己要這麼做的。」

  「你自己要這麼做,艾絲特拉?你要把自己託付給這樣一個粗野的人?」

  「那我該把自己託付給誰呢?」她笑著反駁道,「難道我要把自己託付給一個興頭一過就把我拋棄的人(假如真有這種人的話)?算了吧!事情已經是這樣了。我會生活美滿,我丈夫的生活也會很美滿。至於你說我是被人誤導才走入絕境的,其實哈維沙姆小姐本來還勸我三思而後行,不要那麼快嫁人。但是,我厭倦了我所過的這種生活,實在是膩煩了,我很願意變個活法。別再繼續說下去了。我們永遠也不能了解對方。」

  「他是個畜生,卑鄙又愚蠢!」我絕望地嚷道。

  「我絕不會帶給他幸福,這一點你大可放心。」艾絲特拉說,「不會的。好啦!和我握握手。我們就此分手吧,你這個愛幻想的孩子,不過,你現在該長大了吧?」

  「唉,艾絲特拉!」我說,儘管一再控制,我苦澀的眼淚還是落到了她的手上,「即使我留在英國,能夠和其他人一樣昂首挺胸,可我怎麼能忍受你成了多穆爾的妻子?」

  「別再胡說了。」她說,「別再說沒用的廢話了。你很快就會忘記我的。」

  「永遠不會,艾絲特拉!」

  「過不了一個禮拜,你就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

  「忘記你!你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生命,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我第一次來這裡時還是個下等人,粗俗不堪,即使是在那時,你就傷透了我那顆脆弱的心;但從那以後,我看過的每一行字里都會浮現你的倩影。從那以後,我所見過的每一道風景中都有你的芳影,河流、船帆、沼澤、雲朵、白日、黑夜、陣陣狂風、片片林木、壯闊的海洋、大街和小巷,你無處不在。從那以後,我心裡每每想像出優雅婉約的形象,無一不是你的化身。無論在什麼地方,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你都深深地紮根在我的心裡,對我產生了莫大的影響,哪怕是倫敦最堅固的建築所使用的石料,也及不上你的真實,你是不可替代的。艾絲特拉,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你也依然深深地與我融為一體,我若有一點兒善良,你是我的一部分,我若行事邪惡,你亦是我的一部分;然而,這次分別之後,我只會把你和好的東西聯繫在一起,我將誠心誠意地記住你所有的好處,永不改這份心意,因為你帶給我的好大大地超過了你帶給我的傷害。雖然此時此刻,我心中痛苦難當。啊,願上帝保佑你,願上帝饒恕你!」

  我也說不清自己究竟難過到了何等瘋狂的地步,竟說出了這樣一番語無倫次的話。這一番狂言亂語從我的身體裡迸發出來,就如同從我內心深處的傷口裡噴涌而出的鮮血。我把她的手拉到唇邊,親吻了好一會兒才放開,然後我就告辭離開了。從此之後我一直記得(很快就有了更充分的理由),艾絲特拉只是以懷疑和驚異的目光望著我,哈維沙姆小姐卻像個幽靈,一隻手一直捂著胸口,兩道瘮人的目光里卻充滿了憐憫和懊悔。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結束了!完了,結束了,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當我走出大門,日光似乎都比我進去時暗淡了許多。我不願見人,便在偏僻的小路轉了一會兒,隨即徑直向倫敦走去。那時我已經冷靜了下來,知道不能返回飯莊,多看一眼多穆爾那個人。我也受不了坐馬車回去,與同車人談話。所以走回去,讓自己疲憊不堪,反倒更有好處。

  就這樣,我過倫敦橋時,已是午夜之後了。當時,泰晤士河米德爾塞克斯一側河岸附近有許多錯綜複雜的窄巷向西延伸,沿這些窄巷而行,返回聖殿區最方便的途徑就是貼著河邊走,穿過白衣修士區。我本應該第二天才返回,不過我帶了鑰匙,即使赫伯特已經休息了,我也可以自己開門上床睡覺,不必吵醒他。

  我平時回聖殿區,很少在柵門關閉後走白衣修士區那扇門返家,再加上我滿身污泥,疲憊不堪,因此並不介意夜間門房打量我很久,才把門打開一條縫讓我進去。我報上了自己的姓名,幫助他回憶。

  「我覺得是你,卻又不敢肯定,先生。這兒有張字條,先生。送信的人說,你最好在這裡借著我的燈光當場查看。」

  我對這個請求感到非常驚訝,便接過了字條。信是寫給菲利普·皮利普先生的,信封上方的姓名住址處寫著「請當場拆看」幾個字。我打開信,借著守夜人舉著的蠟燭,我看到是文米克的筆跡,他只寫了一句話:

  切勿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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