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10-02 06:54:01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為什麼要停下來問自己:我對普羅維斯避之唯恐不及,在多大程度上是為了艾絲特拉?當初,我努力把參觀監獄沾染的污跡弄掉,才去公共馬車站接艾絲特拉;現在,我滿腦子琢磨的都是艾絲特拉如此傲慢,如此美麗,她與我窩藏的那個偷偷潛回的流放犯之間簡直是雲泥之別。我又為什麼要在路上徘徊踟躕,比較前後這兩種心態呢?我又何必多思多想,腳下的道路並不會因此變得平坦,結果也不會因此變得更好,他不會因此獲得救贖,我也不能因此得到寬恕。
聽他講完人生經歷,一種全新的恐懼開始在我心裡蔓延,或者更確切地說,他的敘述讓那個早已存在的恐懼顯出了形狀,變得清晰起來。如果坎培森還活著,並且發現他逃回來了,那後果必定不堪設想。坎培森怕他怕得要死,對這一點,他們兩個都不可能比我更清楚。坎培森若真是普羅維斯描述的那種人,就斷斷不會有半點兒猶豫,一定會去告發他,用這種穩妥的辦法徹底除掉可怕的敵人。
我從未在普羅維斯面前提過艾絲特拉一個字,過去不會,以後也絕對不會,反正我是這麼決定的。但是,我對赫伯特說,在帶普羅維斯出國前,我必須先去見見艾絲特拉和哈維沙姆小姐。在普羅維斯講述身世的當天晚上,只剩下我和赫伯特二人時,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赫伯特。我決定第二天就去里奇蒙,到了第二天,我確實去了。
我剛到布蘭德利太太家,艾絲特拉的女僕就被打發來告訴我,艾絲特拉到鄉下去了。她去哪裡了?像往常一樣去了薩提斯莊園。我說往常可不是這樣,因為她每次回去,總要我做伴,那她什麼時候回來?女僕回起話來閃爍其詞,我聽了只覺得更加迷惑不解。女僕給我的回答是,在她看來,艾絲特拉就算回來了,也將很快就搬出去。我聽得一頭霧水,只知道她們有事瞞著我,無奈之下,只能狼狽不堪地回了家。
晚上,把普羅維斯送回家(我總是送他回家,來回的路上也總是留意四周)後,我和赫伯特商量了一晚上,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暫時不向普羅維斯提起出國的事,等我從哈維沙姆小姐家回來後再說。在這期間,我和赫伯特各自琢磨怎麼向他提出此事最為穩妥,是謊稱我們擔心有人在懷疑他,正在監視他;還是說我從未出過國,想去國外見識一番。我們都清楚,只要是我提出來,他就沒有不同意的。於是我們一致認為,現在情況這麼危險,讓他繼續留在這裡,後果不堪設想。
第二天,我耍了個卑鄙的手段,假稱我和喬有約,要去見他。不管是對喬本人,還是假借他的名義,我什麼卑劣的事都幹得出來。我叮囑普羅維斯在我離開期間務必多加小心,還要赫伯特接替我照顧他。我說我轉天即回,還說知道他已經等得不耐煩,待我回來,就讓他滿意,著手準備做一個更闊氣的紳士。當時我想到,可以用這個藉口要他去置辦一些東西,就可以順利把他送去海外,後來,我發現赫伯特也是這麼想的。
就這樣,臨行前的準備工作都安排妥當了。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乘坐早班馬車出發,前往哈維沙姆小姐家。一路來到鄉間開闊的路上,天邊才漸漸現出了曙光,這日光就像個乞丐,時走時停,抽抽搭搭地哭著,凍得直打哆嗦,身上穿的是烏雲和濃霧組成的破衣爛衫。馬車終於頂著毛毛細雨來到了藍野豬飯莊門口,我看到一個人從大門口出來,手裡拿著牙籤,瞧著馬車,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本特利·多穆爾!
他假裝沒看見我,我也假裝沒看見他。我們兩個都裝得不太像,接著我們都進了餐廳,這下就更裝不下去了,他剛在那兒吃完早飯,而我則要去那裡用早飯。在鎮子裡見到他,實在叫我心中窩火,因為我很清楚他到這兒來的原因。
我坐在桌邊,假裝看一份沾滿油污的報紙,這份報紙早就過期了,報導的是當地的新聞,字跡已經難以辨認,版面上卻沾著很多別的東西,比如咖啡、泡菜、魚醬、肉汁、融化的黃油、紅酒,整張報紙上烏七八糟,像是出了一大片形狀很不規則的麻疹。他則站在火邊。我越是看他站在火邊,就越是惱火,最後,我怒不可遏,猛地站起來,決心討回自己烤火的權利。我走到壁爐前,想要把火撥旺,而撥火棍正好在他的腿後,我只好把手伸過去,但我依然假裝不認識他。
「你怎麼不理人呢?」多穆爾先生說。
「啊!」我拿著撥火棍說,「是你呀?你好!我剛剛還在想是誰一直擋著火呢。」
說完,我使勁兒戳了戳火,戳完就站在多穆爾先生旁邊,挺直肩膀,背對著爐火。
「你剛來嗎?」多穆爾先生說著,用肩膀一推,把我從他身邊擠開了一點兒。
「是的。」我說著,也用肩膀把他擠開了一點兒。
「這地方真討厭。」多穆爾說,「這裡好像是你的家鄉吧?」
「是的。」我確認道,「聽說這裡和你的家鄉什羅普郡倒是很像啊。」
「一點兒也不像。」多穆爾說。
這時,多穆爾先生看了看他的靴子,我看了看我的靴子,然後,多穆爾先生瞅著我的靴子,我也瞅著他的靴子。
「你來很久了嗎?」我問,決心一寸也不離開火邊。
「久到已經讓我開始厭煩了。」多穆爾答,假裝打了個哈欠,卻同樣寸步不讓。
「你要在這兒待很久嗎?」
「說不準。」多穆爾回答說,「你呢?」
「說不準。」我說。
這時,我覺得渾身刺痛,血液沸騰,據我估計,要是多穆爾先生的肩膀再多侵占哪怕是一根頭髮絲的距離,我也會把他丟到窗邊;同樣的,要是我的肩膀也多侵占這麼一點兒距離,多穆爾先生也會把我丟進最近的包廂里。他吹了一會兒口哨,我也吹起了口哨。
「我想這附近有一大片沼澤地吧?」多穆爾說。
「是的。那又怎麼樣?」我說。
我們站在那裡,腰板挺直,肩膀挨著肩膀,腳挨著腳,雙手擱在背後,一寸也不讓步。(第351頁)
多穆爾先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靴子,他「啊」了一聲,便開始哈哈大笑。
「你覺得有趣嗎,多穆爾先生?」
「沒意思,一點兒意思也沒有。」他說,「我要去騎馬兜一圈,就去沼澤地找找樂子吧。聽說那裡有幾個偏僻的村莊,有幾家奇怪的小酒館,還有鐵匠鋪。夥計!」
「是的,先生。」
「我那匹馬準備好了嗎?」
「已經牽到門口了,先生。」
「聽我說,先生。那位女士今天不騎馬了,這天氣不太好。」
「是的,先生。」
「不必準備我的午飯,我要在那位女士家裡用餐。」
「是的,先生。」
多穆爾說完瞥了我一眼,那長著雙下巴的胖臉上流露出了傲慢和得意,這就像是在我的心裡狠狠扎了一刀。他那蠢鈍的樣子看得我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將他一把抱起,丟在火上去烤。我看過一本故事書,書里的強盜就是這麼對付一個老太婆的。
有一件事我們兩個都心知肚明:除非有人過來救場,否則我們兩個都不會從火邊走開。我們站在那裡,腰板挺直,肩膀挨著肩膀,腳挨著腳,雙手擱在背後,一寸也不讓步。可以看到外面下著濛濛細雨,馬兒就站在門口,我的早餐已放在桌上,多穆爾的早餐碗盤也都收走了,小夥計要我過去用餐,我點了點頭,但我們仍站在原地不動。
「那以後你又去過俱樂部嗎?」多穆爾說。
「沒有。」我說,「上次去的時候,我就已經受夠了。」
「就是我們意見不一致的那次嗎?」
「正是。」我非常不耐煩地回答道。
「得啦,得啦!他們可沒為難你。」多穆爾譏笑道,「你說你發什麼脾氣呢?」
「多穆爾先生,」我說,「你沒有資格在這個問題上發表意見。我就算發脾氣了,也不會抄起杯子亂丟。不過,我可沒有承認我當時發火了。」
「我偏要亂丟。」多穆爾說。
我瞥了他一兩眼,一直隱忍的怒火越燒越旺,我對他說:「多穆爾先生,這次的對話可不是我引起來的,而且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談話並不愉快。」
「當然不。」他高傲地轉過頭來,說,「我也不覺得愉快。」
「因此,」我接著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建議今後我們不再進行任何交流。」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多穆爾說,「我早該提出這個建議的;或者說,我不該提議,而是直接這麼做。但是,你不要發脾氣。你輸得還不夠慘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先生?」
「夥計!」多穆爾沒有回答我,只是這麼叫道。
夥計出現了。
「聽我說,先生。你已經知道那位女士今天不騎馬,我會去她家裡吃飯,是嗎?」
「是的,先生。」
夥計摸了摸茶壺,發現我點的茶涼得很快,向我投來懇求的目光,便走了出去。多穆爾小心地不挪動挨著我的肩膀,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雪茄,咬掉了菸頭,絲毫沒有流露出要挪開的意思。我被嗆得透不過氣來,心裡憤憤不平,但我覺得只要我們再說下去,勢必會提起艾絲特拉,而我無法忍受聽到她的芳名從他口中說出。於是,我只好呆呆地望著對面的牆,仿佛沒有人在場似的,我強迫自己一聲也不吭。我們這樣荒唐地僵持了多久,實在說不清楚;但後來進來了三個富有的農場主,想必是那個夥計讓他們進來的。他們走進餐廳,解開大衣的紐扣,一邊搓著手,一邊徑直走到爐火前,我們無可奈何,只得讓開。
我從窗戶里看著多穆爾抓住馬鬃毛,莽撞粗暴地爬了上去,馬兒經他這麼一通折騰,向側面歪了歪腦袋,倒退了幾步。我還以為他走了,不料他竟然返回,吩咐人把他嘴裡剛才忘了點的雪茄點燃。一個穿著灰褐色衣服的男人拿著火出現了,我也說不清這個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也許是從飯莊的院子裡,也許是從街上,反正多穆爾從馬上俯下身,點著了雪茄,還朝餐廳的窗戶猛地一甩頭,哈哈大笑起來。背對著我的那個人沒精打采地耷拉著肩膀,頭髮亂蓬蓬的,我不禁想起了奧立克。
我心緒不佳,也顧不上在意那人到底是不是奧立克,更沒胃口吃早飯,只是匆匆洗了洗臉和手,洗去一身的風塵僕僕,便動身前往那幢叫人難忘的老宅。如果我從未進過那所房子,也從未看過那所房子,我的人生將輕鬆得多。
我還以為他走了,不料他竟然返回,吩咐人把他嘴裡剛才忘了點的雪茄點燃。(第3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