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024-10-02 06:53:50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如今已經二十三歲了。我的二十三歲生日已經過去了一個禮拜,可關於我的遠大前程,我仍不曾收到任何消息,可以讓我對事情有清晰的了解。我們搬離巴納德旅館住進聖殿區已有一年多了,現在住在花園街,旁邊就是泰晤士河。

  

  波克特先生已有段時間不再輔導我功課了,不過我們依然來往,關係很好。我尚未安定下來從事任何職業(但我希望這只是因為我的財富情況至今未明,仍存在變數),卻十分喜愛讀書,每天常常讀上幾個鐘頭。赫伯特的事情進展順利,而我自己的全部生活,已在上一章的末尾交代清楚了。

  赫伯特因公出差到馬賽去了,獨留我一人在倫敦,沉悶而孤獨的感覺揮之不去。我心灰意冷,焦慮不安,長久以來一直盼著在明天或下個禮拜,人生的障礙便能被通通驅除,卻總是失望而歸,不禁傷感地懷念起我朋友那討人喜歡的面孔,以及爽快的性格。

  天氣也很惡劣,每天風雨交加,到處都是濕漉漉的,滿大街都是泥漿,沒有一塊乾燥的地方。每天都有一大片面紗一般沉重的烏雲,從東邊飄到倫敦上空便靜止不動了,仿佛東方的烏雲和狂風無窮無盡。狂風呼嘯,城裡高樓的鉛皮屋頂都被刮掉了,在鄉下,樹木被連根拔起,風車的葉片也被卷上了天。從海岸不斷傳來船毀人亡的消息,聽了叫人心情鬱結。這一天,狂風大作,大雨傾盆,晚上,我在家中讀書。

  同當時相比,現在的聖殿區這一帶出現了一些變化,不復當初的蕭瑟,也不再有被泰晤士河水淹沒的危險。我們住在河邊一幢房子的頂層,那一夜,大風咆哮著從河上刮來,吹得整幢房子都在搖晃,房子仿佛被無數枚炮彈擊中,也好似身在驚濤駭浪之中。起風沒多久,暴雨便緊隨而至,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戶上,我抬頭注視著搖動的窗格,心想自己真好像處於一幢在暴風雨中飄搖的燈塔里。煙囪里的煙不時倒湧進屋裡,仿佛煙也無法忍受在這樣的夜裡出門。我打開門朝樓梯下方張望,只見樓梯燈都熄滅了。我手搭涼棚,透過漆黑的窗玻璃向外看去(外面風急雨驟,哪怕只打開一道縫也不可能),發現院子裡的燈也熄滅了。橋上和岸上的燈不住地擺動,風吹過河上駁船的煤爐,捲起一陣陣火花,就像濺起了熾熱的火雨。

  我把表放在書案上,準備在十一點鐘合上書。我剛把書合上,聖保羅大教堂和城裡許多座教堂的鐘都敲響了,它們有的奮勇當先,有的同時而至,還有的緊隨其後。伴隨著呼呼的風聲,連鐘聲都有些失真了,聽來古怪至極。我側耳聆聽,琢磨著風聲如何向鐘聲發起攻擊,將鐘聲撕成了無數碎片。就在此時,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

  我的神經一下子就緊張起來,頓覺心驚肉跳,還以為是姐姐的魂魄來了,不過這愚蠢的念頭並不重要,不值一提。過了一會兒,我又聽了聽,聽見那腳步聲踉踉蹌蹌地朝我這裡來了。我忽地想起樓梯燈滅了,便拿起檯燈走到樓梯口。四下里一片沉寂,可知不管來人是誰,在看到我的燈後都停下來了。

  「下面有人嗎?」我向下望著,大聲喊道。

  「是的。」下面的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

  「你要去幾樓?」

  「頂樓,找皮普先生。」

  「我就是。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要緊事。」那人答完,便走了上來。

  我站在那裡,把燈舉過樓梯欄杆,那人慢慢地走進了燈光里。我拿的是一盞有罩的燈,本是用來讀書的,光圈非常狹窄。因此,他整個人只在光線里出現了一會兒,便再度隱沒在了黑暗中。電光石火之間,我看到了一張陌生的面孔,那人帶著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神情抬起頭來,一見我就露出了感動和高興的神色。

  我隨著那人移動燈光,只見他穿著得體,卻有些不修邊幅,就像剛剛出海歸來的行者。他留著一頭長長的鐵灰色頭髮,大約六十歲,肌肉發達,腿很結實,但由於長期經歷風吹日曬,他的皮膚被曬得黝黑而粗硬。他走上最後一兩級樓梯,燈光籠罩住了我們二人,這時,他向我伸出了雙手,我見了只覺得錯愕不已。

  「請問你有什麼事?」我問他。

  「什麼事?」他停頓了一下,重複道,「啊!是的。如果你允許,我將向你解釋清楚。」

  「要不要進來?」

  「是的。」他答道,「我很樂意,先生。」

  我問他這個問題,語氣相當冷淡,因為我厭惡他那副認得我的表情,討厭他臉上仍然閃動著的愉快而欣慰的神情。我很反感,還因為那似乎暗示著他希望我做出同樣的回應。儘管如此,我還是帶他進屋,把燈放在桌子上,儘可能客氣地請他解釋一下來意。

  他打量著四周,神情古怪至極,似乎又驚又喜,仿佛他所欣賞的這些物件也有他的份兒。接著,他脫掉了粗糙的外套,摘下了帽子。我看到他的頭頂沒有頭髮,布滿褶皺,只有四周長著鐵灰色的長髮;然而,我看不出此人是何來歷。片刻後,我又看到他朝我伸出了雙手。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有點兒懷疑他是個瘋子。他看著我,手上的動作僵住了,接著慢慢地用右手揉搓著腦袋。「我盼望了那麼久,趕了那麼遠的路,現在這樣,實在是太失望了。」他粗聲粗氣地說,「不過這也不能怪你。不怪我,也不怪你。我先歇一歇,再和你說清楚。請允許我歇一歇。」

  他在壁爐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用那雙長滿青筋的古銅色大手捂住前額。我仔細地望著他,向後退了兩步,卻依然覺得他很面生。

  「這裡沒別人了吧?」他回頭看了看說。

  「你一個陌生人三更半夜走進我的房間這樣問我,到底有何貴幹?」我說。

  「你真出色啊。」他說著對我搖了搖頭,從容且充滿深情,搞得我莫名其妙,火冒三丈,「我很高興你長大了,還變得這麼出色!但不要抓我,要不你準會後悔的。」

  我本就放棄了他看穿的這個企圖,因為我也認出了他!即使我想不起他的樣貌如何,但我還是認出了他!即使狂風驟雨能驅散中間的那些年月,粉碎那期間發生的前塵往事,將我們吹回到一高一矮第一次對面而立的墓地里,也不可能像現在他坐在爐火前的椅子上這樣,讓我如此真切地認出他。無須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銼刀給我看,無須他從脖子上取下手帕纏在頭上,無須他用雙臂擁抱自己,顫抖著在房間裡來回移動,回頭注視著我,讓我辨認。前一刻,我還絕想不到是他,但後一刻,我不需要他的暗示,也認出了他。他就是當年的那個囚犯。

  他回到我站著的地方,再次伸出雙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畢竟我大受震撼,已然失去了鎮靜。我不情願地把手伸給他。他熱情地抓住我的手,舉到唇邊吻了吻,卻沒有放開。

  「我的孩子,你真是高貴了。」他說,「你太高貴了,皮普!我一直都記得!」

  他的態度變了,好像要擁抱我似的,我連忙用一隻手抵在他的胸前,將他推開。

  「別動!」我說,「離遠點兒!如果你感激我小時候所做的一切,那我希望你棄惡從善,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你的感激之情。你若是來感謝我的,那根本沒必要。但你既然找到了我,那你來這裡必定是出於好意,我不會拒絕你,不過你一定要明白……我……」

  他牢牢地凝視著我,眼神是那麼奇怪,我只顧著瞧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們默默地注視著對方,過了一會兒,他說:「你說要我明白。你要我明白什麼?」

  「我要你明白,很久以前我的確偶然間同你有過交集,但時移世易,我不願再同你有任何來往。我願意相信你已經悔過自新,並且很高興能把這話告訴你。你來感謝我,我也十分歡喜,因為我覺得自己值得感謝。儘管如此,你我依然不是同路人。你渾身濕透了,看起來很疲倦。走之前要不要喝點兒什麼?」

  他松松垮垮地把圍巾系好,站在那裡,用敏銳的目光注視著我,把圍巾長長的末端放在嘴裡咬著。「在我走之前,」他回答說,嘴裡依然咬著圍巾,眼睛仍然盯著我,「請給我一杯酒,謝謝你。」

  靠牆邊的桌上放著一隻托盤。我把它拿到火爐邊的桌子上,問他想喝什麼。他摸了摸一隻瓶子,卻沒看它一眼,也沒說話,於是我給他倒了一杯熱的兌水朗姆酒。倒酒時,我儘量讓自己的手不哆嗦,他向後靠在椅背上,嘴裡叼著拖下來的長圍巾末端(顯然是忘記拿出來了),他向我投來的目光讓我不能自持。最後,當我把酒杯遞給他時,我驚奇地看到他眼裡充滿了淚水。

  到現在為止,我一直站在那裡,毫不掩飾希望他趕緊走人。但看到他委屈的面容,我心軟了,還自責起來。「但願你不要介意我剛才的疾言厲色。」我說著,趕緊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拉過一把椅子到桌子跟前坐下,「我是無心的,但若傷害到了你,我很抱歉。我祝你身體健康,幸福快樂!」

  我把杯子舉到唇邊,他一張嘴,圍巾就從嘴裡掉了出來,他驚訝地瞥了一眼圍巾,隨即伸出一隻手來。我只好向他伸出手,他這才喝了一口,還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和前額。

  「你過得怎麼樣?」我問他。

  「我一直在新大陸,放過羊,養過家畜,還幹過別的活兒。」他道,「那兒遠在千里之外,隔著波濤洶湧的大海呢。」

  「你幹得不錯吧?」

  「非常不錯。和我一塊兒去的人也很好,但沒人比得上我。我是名聲在外哩。」

  「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

  「我真盼著你這麼說呢,我親愛的孩子。」

  我沒有去弄明白他這話的含義,也沒有試著去理解他的語氣,反倒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曾託付一個人來找我,他辦妥事情後,你再見過他嗎?」我問。

  「再也沒有見過,也不太可能見到了。」

  「他信守了承諾,給我送了兩張一英鎊的鈔票。你知道,我那時是個窮小子,對一個窮小子來說,兩英鎊可謂一筆小小的財富。像你一樣,從那以後我也過得很好,你必須允許我回報你。你可以把這錢給其他可憐的孩子。」我拿出錢包。

  他看著我把錢包放在桌上打開,看著我把兩張一英鎊的鈔票從裡面取出來。它們嶄新乾淨,我把它們攤開,交給他。他一邊看著我,一邊把兩張鈔票疊在一起,縱向對摺,隨後一卷,就著燈火點燃,還把灰燼扔在了托盤裡。

  「請恕我冒昧,」他說,雖然笑了笑,卻像是在皺眉頭,接著,他皺了皺眉,卻像是在笑,「自從你我在那片偏僻陰冷的沼澤地分道揚鑣以來,你是怎麼過上好日子的?」

  「怎麼?」

  「是的!」

  他喝乾了杯子裡的酒,站起身來,走到爐火邊站定,那隻棕色的大手擱在壁爐架上。他把一隻腳放在柵欄上烤乾取暖,濕漉漉的靴子立即冒出了熱氣。但是,他既不看它,也不看火,而是死死地盯著我。直到現在,我才開始顫抖。

  我的嘴巴張張合合,卻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音,於是我強迫自己告訴他,我繼承了一筆財產,只是我的聲音含含糊糊的。

  「請允許我這螻蟻一樣的人問一問,你繼承了多少財產?」他說。

  我結結巴巴地說:「我不知道。」

  「請允許我這螻蟻一樣的人問一問,你繼承的是誰的財產?」他說。

  我又結結巴巴地說:「我不知道。」

  「我能猜一猜你成年以來的收入嗎?」罪犯說,「第一位是不是五?」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隻手搭在椅背上,呆呆地望著他,一顆心突突狂跳,像是一把重錘在胡亂敲擊。

  「這事少不了監護人。」他繼續說,「在你還未成年的時候,應該有個監護人之類的人物。也許是律師。至於這個律師姓甚名誰,想必第一個字是『賈』吧?」

  電光石火之間,一切都明了了,我的處境的全部真相浮出了水面。失望、危險、恥辱以及各種各樣的後果一股腦向我襲來,我被壓垮了,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可以呼吸。

  「這麼說吧,」他又道,「有人雇了那個名字裡帶『賈』字的律師,這個律師可能叫賈格斯。這個人漂洋過海來到樸茨茅斯,在那兒上岸,想要來找你。你剛才說,『你既然找到了我。』很好!那我是怎麼找到你的呢?我從樸茨茅斯寫信給一個倫敦的人,打聽你的詳細地址。至於那個人是誰呢?他叫文米克。」

  這會兒,就算有人告訴我,我只要說句話就能保住性命,我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站在那裡,一隻手放在椅背上,另一隻手捂著胸口,似乎要窒息了。我就這樣站著,狂亂地望著他,漸漸地,我覺得整個房間開始旋轉,連忙緊緊抓住椅子。他一把扶住我,把我拉到沙發上,讓我靠在靠墊上,他單膝跪在我面前,把臉湊到我跟前,此時,我已經清清楚楚地記起了他的樣貌,只覺得不寒而慄。

  「是的,皮普,親愛的孩子,正是我把你培養成了一個上等人!這一切都是我做的!那時候我發過誓,我只要賺到錢,那錢也要給你花。後來我又發誓,我做投機買賣要是發了財,也會讓你發財。我的日子過得苦巴巴的,就是為了讓你過得順遂。我努力工作,就是為了不讓你幹活兒受累。親愛的孩子,這又能怎麼樣呢?我告訴你這些,難道是為了讓你對我感激涕零?我絕沒這樣的想法。我告訴你這些,只是為了讓你知道,你當年救了一個連野狗都不如的人,如今他也能高抬起頭,還栽培了一個上等人,而皮普你就是那個上等人啊!」

  我痛恨這個人,害怕這個人,甚至對他厭惡到了只想避開的程度,即使他是一隻可怕的野獸,也不過如此。

  「聽我說,皮普。我是你的第二個父親。你是我的兒子,對我而言,你比我的兒子更重要。我把錢存起來,只是為了讓你花。那時候我給人家放羊,住在一幢偏僻的茅屋裡,除了羊的臉,我什麼也看不見,甚至都忘了男男女女長什麼樣子,但我能看到你的臉。我在那間小屋裡吃飯時,有好多次弄掉了餐刀,我說:『那孩子又來了,正瞧著我吃吃喝喝呢!』我在那兒看見過你好多次,就像我在霧蒙蒙的沼澤地里看見你時一樣清楚。『只要我得到了自由,賺到了大錢,我就要把那孩子栽培成一個上等人!』我每次都走到外面的天空下,大聲說:『要是我做不到,就讓天收了我!』我做到了。哎呀,看看你吧,親愛的孩子!看看你的住所吧,配得上貴族!貴族?啊!你應該與貴族比比看誰錢多,你保准能贏!」

  他說得那麼興奮,那麼得意,不過他知道我快要暈倒了,所以沒怪我毫無反應。這是我唯一的安慰。

  「聽我說!」他又道,從我的口袋裡掏出了我的表,又把我手上的一枚戒指轉向他,瞧了瞧。他一碰我,我便猛地一縮,仿佛他是一條毒蛇。「是一塊金表,太美了。這才是上等人用的物件!這是一枚鑽石戒指,四周還鑲著紅寶石呢。這才是上等人用的物件!看看你身上的亞麻襯衫,多麼精緻,多麼漂亮。看看你的衣服,再也找不到更考究的了!你還有那麼多書!」他環顧房間,「高高地堆在書架上,足有好幾百本!你全都看過了,是不是?我來的時候就見你在看書。哈哈哈!你會讀書給我聽的,親愛的孩子,對吧?就算是外文書,我聽不懂,可聽你給我讀,我照樣驕傲。」

  「聽我說,皮普。我是你的第二個父親。你是我的兒子,對我而言,你比我的兒子更重要。」(第313頁)

  他又把我的雙手拉到唇邊親吻,我卻覺得遍體冰涼,連血液都變冷了。

  「你先不要說話,皮普。」他說,又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和前額,嗓子裡發出我永世不忘的咔嗒聲。他說得那麼誠摯,這下我更害怕了。「你安靜一會兒吧,不要說話,親愛的孩子。你不像我那樣,長久以來一直期待著這一天。我有準備,但你沒有。你難道從沒想過可能是我嗎?」

  「啊,不,不,不。」我答,「從來沒有,從來沒有!」

  「那現在你知道是我了,我一力栽培了你。除了我自己和賈格斯先生,並無第三個人。」

  「沒有第三個人?」我問。

  「沒有。」他說,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還能有誰呢?親愛的孩子,你長大成人後,是多麼英俊啊!有沒有尋得明眸皓齒的可人兒?有沒有相中哪個明眸皓齒的可人兒?」

  艾絲特拉,艾絲特拉!

  「親愛的孩子,如果錢能買到那樣的可人兒,那她一定會屬於你。這倒不是說像你這樣的上等人,又那麼儀表堂堂,不能憑藉自己的能力贏得姑娘的芳心,但你有錢,就更有底氣了!讓我把我要說的話講完,親愛的孩子。剛才說到我給人家放羊,住在茅草屋裡,那個東家有和我一樣的遭遇,他臨死前給了我一筆錢,那之後我得到了自由,就離開獨自去闖蕩了。我無論幹什麼,都是為了你。我說,如果我所做的事『不是為了他,就讓老天收了我!』。一切都是順風順水的。我剛才和你說過,我的買賣是遠近聞名的。東家留給我的錢,還有我頭幾年賺到的錢,我都寄給了賈格斯先生,讓他給你用,所以他才按照我信上的要求,去找你。」

  啊,但願他從來沒有找過我!但願他任由我留在鐵匠鋪里,即使我心裡不知足,也會比如今幸福!

  「親愛的孩子,那時候,一想到我正暗地裡栽培一個上等人,我心裡就別提有多痛快了。有時候,我走在路上,那些殖民者騎著純種馬呼嘯而過,揚起漫天的塵土,弄得我灰頭土臉,我是怎麼說的呢?我告訴我自己:『我正在栽培一位紳士,勝過你們百倍千倍!』他們有人議論我,說:『他幾年前是個囚犯呢,現在發了橫財,可到底還是那麼無知、粗俗。』我又是怎麼說的呢?我告訴我自己:『即使我自己不是上等人,也沒什麼學問,可我親手栽培了一個有學問的上等人。你們是有畜群,有土地,可你們哪個栽培過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倫敦紳士?』我堅信有一天我一定會見到我的孩子,我會去到他的地方,讓他知道我,我就是這樣撐著一口氣,一路走過來的。」

  他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肩上。一想到他的手可能沾過血,我就不寒而慄。

  「皮普,離開那裡對我來說可不容易,多危險哩。但我一直堅信這個念頭,越是困難,我就越是執著要做,我下定了決心,絕不回頭。最後,我終於做到了。親愛的孩子,我做到了!」

  我試圖集中思想,卻依然未能從震驚當中恢復過來。在整個過程中,我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集中在風雨上,而不是在聽他說話。即使是現在,我也分不清他的聲音和風聲雨聲,儘管風雨聲很大,而他早已沉默下來。

  「你要把我安置在哪裡?」過了一會兒,他問,「我得找個地方安頓下來,親愛的孩子。」

  「你是說睡覺的地方嗎?」我說。

  「是的。我要好好睡上一覺。」他答,「我在翻湧的大海上折騰好幾個月了。」

  「我的朋友兼室友不在。」我說著從沙發上站起來,「你可以住在他的房間裡。」

  「他明天不會回來吧?」

  「不會。」我說,儘管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卻還是機械地回答道,「他明天回不來。」

  「聽我說,親愛的孩子,」他放低了聲音,把一根長長的手指放在我的胸口,樣子令人印象深刻,「再小心也不為過。」

  「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小心?」

  「不然就會送掉性命!」

  「送掉性命?」

  「我被判的是終身流放。回來就是死路一條。近年,逃回來的人太多了,要是我被逮住,肯定要被絞死的。」

  我真是受夠了!這個可憐的人,多年來就像給我戴上了一條黃金和白銀打造的鎖鏈,如今還冒著生命危險回來見我,他的命就在我手裡呢!如果我那時不是憎恨他,而是熱愛他,如果我沒有對他萬分厭惡進而避之唯恐不及,而是欽佩他,敬愛他,願意和他親近,結果也不會壞到哪裡去,反而只會更好,因為那樣一來,我自然會發自內心地保護他。

  這時候,我首先要做的是拉上百葉窗,這樣從外面就看不見屋裡的亮光了,接著是關上門,把門鎖好。這期間他一直站在桌邊喝朗姆酒、吃餅乾。看到他那個樣子,當初這個囚犯在沼澤地上吃東西的情形再次浮現在了我的腦海里。我不禁以為他馬上要彎下腰,銼開腿上的鐵鐐呢。

  我走進赫伯特的房間,將這裡與樓梯之間的通道鎖好,要想進出,只能經過我們剛才談話的房間,然後,我問他要不要上床睡覺。他說是的,還要我給他一件我的「紳士襯衫」,留待明早更換。我找出來放好,他再次握著我的雙手向我道晚安,我再次感覺遍體冰涼。

  我從他身邊逃也似的離開,可我壓根兒就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我回到我們一起待過的房間裡,把火撥旺,坐在火旁,不敢上床睡覺。有一個多鐘頭,我依然沉浸在震驚當中無法自拔,根本不能思考。後來我的大腦總算可以運轉了,這才完全意識到我的人生徹底毀了,我一直以來搭乘的命運之船已經支離破碎了。

  我原本以為是哈維沙姆小姐有意栽培我,但那不過是我的一場美夢。她根本無意把艾絲特拉嫁給我,她要我去薩提斯莊園,無非就是看我方便利用,拿我刺激貪得無厭的親戚,在沒有其他人的時候,就用我這個呆頭呆腦的傢伙試驗一下她們向男人復仇的手段。念及此,我難過不已。而最讓我痛苦的,是我為了這個囚犯拋棄了喬。我不清楚這個囚犯犯過什麼罪行,我只知道他很可能會被帶出我坐著思考的這個房間,拉到老貝利街口絞死。

  無論如何,我現在都不會回到喬的身邊,也不會回到畢蒂的身邊了。我想,原因很簡單,我自己幹了蠢事,傷害了他們,縱然有天大的理由,我也不能回去了。他們單純忠誠,即使世上最聰慧的智者,也不可能給我他們能給我的慰藉;然而,木已成舟,我永遠無法挽回自己所做的一切,今生今世都不可能了。

  每當有狂風呼嘯著吹來,有暴雨嘩嘩落下,我都仿佛聽見有人來抓那個囚犯了。還有兩次,我敢發誓,有人敲外屋的門,還夾雜著竊竊私語的聲音。我深陷恐懼不能自拔,也不知是出於想像,還是果真往事浮現腦海,我總覺得神秘的警示早已出現,預示著這個人會找上門來。在此之前的幾個禮拜,我在街上遇到了很多與他長相相似的人。他乘船穿越大海,距離我越近,相似的人就越多。不知怎的,他邪惡的靈魂竟差遣這些人來給我的靈魂送信,而如今在這個暴風雨的夜晚,他兌現了諾言,終於來找我了。

  一時間,我思緒萬千,想起自己小時候看到他,只覺得他是個極其粗暴的人,曾親耳聽到另一個囚犯反覆說自己差點兒被他殺死,我還親眼見過他像頭野獸一般,在溝里和別人撕扯搏鬥。回憶著前塵往事,火光中似乎出現了一個尚未成形的恐怖黑影。在這樣一個風雨交加、孤獨無依的黑夜,和這樣一個黑影共處一室,興許不太安全。那個黑影越來越大,最後竟填滿了整個房間,我無可奈何,只能拿起一支蠟燭,去看看我那可怕的負擔。

  他睡著了,腦袋用一塊手帕包著,面沉如水,一張臉繃得緊緊的。不過他的確睡著了,沒有發出半點兒動靜,我還看到他的枕頭上放著一支手槍。我放下心來,輕輕地鎖上他的房門,拔下了鑰匙,才回到火邊坐下。我睡著了,身體慢慢地從椅子上滑了下來,平躺在地板上。即使是在睡夢中,我依然痛苦難當,醒來後,東邊那些教堂的鐘敲了五下,蠟燭熄滅了,爐火也熄滅了,狂風暴雨依然如故,讓黑暗變得更加深邃。

  至此,皮普那遠大前程的第二階段也畫上了句點。

  [1] 中央刑事法庭所在地。

  [2] 錫銻銅合金。

  [3] 兩端縫製到一起掛到捲軸上的毛巾。

  [4] 希臘神話中奧德修斯和珀涅羅珀的獨子,後世以其名喻指回老家盡其天職的人。

  [5] 16世紀初安特衛普的畫家,傳說他在成為畫家之前做過鐵匠。——編者注

  [6] 沃普斯勒先生出演的是莎翁名劇《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即丹麥王子。

  [7] 哈姆雷特的戀人。

  [8] 奧菲莉亞的哥哥。

  [9] 原文中「角色」一詞為法語r?le,與英文的「角色」一詞role沒有太大區別。

  [10] 一種計量單位,在英國,1蒲式耳相當於36.3688升。——編者注

  [11] 指17、18世紀歐洲婦女用來襯托自身皮膚白皙等貼在臉上的黑色紙片或綢片。

  [12] 英國保險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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