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024-10-02 06:53:47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死後,如果里奇蒙格林街附近那座莊嚴的老房子鬧鬼,在那裡出沒的,一定是我的鬼魂。啊,在艾絲特拉住在裡面的時期,有許許多多日日夜夜,我難以平靜的靈魂都在那裡徘徊!我的肉體待在該待的地方,我的靈魂卻在那幢房子周圍遊蕩,遊蕩,不停地遊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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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絲特拉寄住在布蘭德利太太家。這位太太是個寡婦,有一個女兒比艾絲特拉大幾歲。這對母女,母親看起來很年輕,女兒卻非常顯老。母親長著粉嫩的皮膚,女兒卻膚色蠟黃。母親生性輕浮,女兒則天生古板。她們兩個享有很高的社會地位,她們常去拜訪別人,也有很多人來拜訪她們。她們和艾絲特拉之間並沒有很深的感情,但三人均有一個共識,那就是她們要仰仗她,她也要仰仗她們。布蘭德利太太在隱居以前,是哈維沙姆小姐的朋友。
無論是在布蘭德利太太家裡,還是在布蘭德利太太家以外的地方,我都承受著艾絲特拉帶給我的各種各樣、程度不一的折磨。我與她相熟,卻又得不到她的偏愛,每每為此憂思難解。她利用我戲弄其他的追求者,還仗著我和她之間的親密關係,經常輕賤我對她的如許深情。在我看來,即使我是她的秘書、管家、同父異母的兄弟、可憐的親戚,甚至是她未來丈夫的弟弟,也不至於在與她如此親近的時候,卻還是那麼絕望。我可以叫她的名字,聽她叫我的名字,這本是一項特權,但在這種情況下,只是加重了我的痛苦。雖然我覺得她的其他情人很可能因此發瘋,但我知道,自己也幾近瘋癲了。
她的裙下之臣簡直不勝枚舉。毫無疑問,我的確嫉妒心盛,覺得每個接近她的人都對她心生愛慕,可即使如此,真正追求她的人依然多不勝數。
我常去里奇蒙見她,常在城裡聽到她的消息,我常帶她和布蘭德利母女去泰晤士河划船、野餐、赴宴、看戲、看歌劇、聽音樂會、參加聚會,總之,在各種各樣的娛樂活動上,只要有她的芳影,我也必定到場;然而對我來說,這一切都讓我痛苦不堪。和她在一起,我從來沒有享受到哪怕是一個鐘頭的幸福,可我的心卻無時無刻不在喋喋不休,告訴我若能得她常伴身邊,直到生命的盡頭,必將是莫大的幸福。
在我們這一段交往中(各位馬上就會看到,我當時以為這種交往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常常用同樣的語氣,表示我們的交往實屬迫不得已。還有一些時候,她突然不再用這種語氣,也不用其他冷淡的語氣對我,似乎對我產生了憐憫。
「皮普,皮普,」一天晚上,在里奇蒙的那所房子裡,外面天色漸暗,我們分坐在一扇窗前,她這樣說,「你就是不肯聽一聽警告嗎?」
「什麼樣的警告?」
「當然是和我有關。」
「你是說,警告我不要對你意亂情迷,艾絲特拉?」
「我就是這個意思!如果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只能說你眼盲心也盲了。」
我應該告訴她,所有人都知道愛情是盲目的,但我沒說,因為我始終有種感覺,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只能聽從哈維沙姆小姐的安排,如此一來,若我非要強迫她接受我,實非君子所為。在很大程度上,我的痛苦正是來源於此。一直以來,我心中都藏著一個恐懼,她性情高傲,既然對這個事實瞭然於胸,情況便對我非常不利。畢竟她若存心叛逆,矛頭只會指向我。
「無論如何,」我說,「我現下是沒有得到任何警告的,因為這次是你寫信叫我到這兒來的。」
「那倒是真的。」艾絲特拉說,她臉上的微笑是那麼冷漠、那麼漫不經心,每每見她這樣笑,我總是不寒而慄。
她看了一會兒外面的暮色,接著說:「哈維沙姆小姐要我回薩提斯一趟。如果你願意的話,你送我回去,再陪我回來。她不希望我獨自上路,也不願我帶女僕前往,她很敏感,唯恐自己淪為這種人口中議論的對象。你能陪我回去嗎?」
「你竟然這麼問我,艾絲特拉!」
「這麼說你答應了?後天動身,如果你願意的話。你的一應費用,須得由我來支付。你若要陪我去,就得同意,聽清楚了嗎?」
「無不從命。」我道。
無論是這次,還是以後類似的情況,她不過是這樣提前知會我一聲。哈維沙姆小姐從未寫信給我,我也從未見過她的筆跡。過了一天,我們一道返鄉。哈維沙姆小姐仍在我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房間裡,無須多言,薩提斯莊園依然如故。
她待艾絲特拉簡直如珠如寶,那樣子甚至比我上次看到她們在一起時還要可怖。我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用「可怖」這個字眼兒的,因為她的眼神和擁抱中所流露出的迫切之情,確實極為可怖。她的目光牢牢鎖定艾絲特拉動人的容貌,留心傾聽她說的每句話,注意著她的每一個手勢。她坐在那裡,一邊咬著自己哆哆嗦嗦的手指,一邊望著艾絲特拉,仿佛要把她一手養大的美人兒吞進腹中。
後來,哈維沙姆小姐不再看艾絲特拉,而是將目光移到了我身上。她眼神犀利,仿佛要窺探我的心,探查它的傷口。「她對你怎麼樣,皮普,她待你好不好?」她再次帶著女巫般的急切,詢問我同樣的問題,哪怕艾絲特拉也能聽見。當我們晚上坐在閃爍的爐火旁時,她的樣子才是古怪到了極點。她挽著艾絲特拉的手臂,還緊緊握著她的手,偏要艾絲特拉把平時往來信件中的內容重複一遍,說一說她都迷住了哪些男人,姓甚名誰,是何社會地位。哈維沙姆小姐品味著這份名單,深深沉浸其中,只有傷透了心、思想病態的人,才會如此。她坐在那裡,另一隻手握著拐杖,下巴抵著這隻手,一雙蒼白卻閃動著異樣光澤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活像一個鬼魅。
面對此情此景,我心中苦不堪言,對艾絲特拉無法自拔的依戀讓我的心化為碎片,甚至顏面掃地。此外,我也看出,哈維沙姆小姐栽培艾絲特拉,目的就是讓她代替她去報復男人,除非大仇得報,否則她不會把艾絲特拉嫁給我。我還看出,哈維沙姆小姐之所以提前撮合我和艾絲特拉,是有原因的。哈維沙姆小姐派她去引誘男人,折磨他們,戲弄他們,其心可謂歹毒至極,為的就是讓所有傾慕者對艾絲特拉愛而不得,但凡將自己的一顆心都託付在艾絲特拉身上的男人,最後一定落得傷心而歸的慘局。我看出,即使獎品為我保留,我亦是這種扭曲心態的受害者。我看出,我一再得不到心中摯愛,我的前監護人之所以不肯承認他早就知曉這項計劃,都是有原因的。一言以蔽之,我看清了眼前的哈維沙姆小姐,也看清了長久以來她的籌謀算計。我看清了,這幢房子昏暗危險,魅影重重,她一生躲在裡面,從不見天日。
她房間裡的蠟燭放在壁式燭台上,離地面很高,在很少流通的室內空氣中燃燒著,釋放出昏暗的光線,火苗也從不搖曳。我望著蠟燭,望著淡淡的燭光,又望著停止的鐘表、垂在桌上和地上的枯萎婚紗,爐火照在哈維沙姆小姐那可怕的身形上,將鬼魅般的影子投射到天花板和牆壁上,從這一切當中,我看出自己得出的解釋得到了證實,這個解釋一再閃現在我的心裡,經過了反覆的琢磨。我的思緒飄到了樓梯平台對面的大房間裡,那裡擺著新婚宴席的桌子,蜘蛛網從桌中飾品上垂下來,蜘蛛在桌布上爬來爬去,老鼠在牆壁鑲板後面到處亂竄,小小的心臟跳得飛快,甲蟲在地板上時而爬行,時而停滯不前,從這一切之中,我看到自己的解釋非常正確。
這次回去,艾絲特拉和哈維沙姆小姐發生了一次激烈的爭吵。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們吵架。
正如剛才所述,我們坐在火邊,哈維沙姆小姐仍然挽著艾絲特拉的胳膊,仍然把艾絲特拉的手握在她自己的手裡,後來,艾絲特拉想把手抽回來。事實上,她已經不止一次地表現出了高傲和不耐煩的神氣,她寧願忍受哈維沙姆小姐那強烈的感情,也不願接受或回應。
「怎麼了!」哈維沙姆小姐說著,凌厲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厭倦我了嗎?」
「我只是有點兒厭煩我自己而已。」艾絲特拉說,她把胳膊掙脫出來,走到大壁爐跟前,站在那裡俯視著爐火。
「說實話,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哈維沙姆小姐叫喊著,激動地用手杖敲打著地板,「你就是覺得我煩了。」
艾絲特拉非常鎮靜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又低頭看著爐火。哈維沙姆小姐是那麼狂躁,甚至有些兇殘,而艾絲特拉那優美的身材和美麗的面容卻透著幾分漠然,顯得異常冷靜。
「你這個木頭人!」哈維沙姆小姐叫道,「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太無情了!」
「什麼?」艾絲特拉說,她靠在壁爐架上,只有眼珠在動,冷漠的態度依然如故,「你是在責備我無情嗎?是嗎?」
「你不是嗎?」哈維沙姆小姐激烈地反駁道。
「你應該知道,我是你一手調教出來的。」艾絲特拉說,「讚美也好,指責也罷,成功也好,失敗也罷,通通都得接受。總之,我就是我,你必須接受。」
「啊,看看她,看看她吧!」哈維沙姆小姐痛苦地叫道,「看看她吧,如此鐵石心腸、忘恩負義,我把她一點點拉扯大,她卻一點兒也不懂感恩。遙想當年,我的心第一次被割得鮮血淋漓,苦楚煎熬之際,我還是將她擁在自己的懷裡,那麼多年,我將她捧在手心裡,真是白費了呀!」
「至少不是我要求你撫養我的。」艾絲特拉說,「即使你領養我時,我能走路,會說話,可我能做的也不過如此了。你還想要什麼呢?你一直對我很好,我虧欠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給我的。你還想要什麼呢?」
「愛。」另一個回答。
「你已經得到了。」
「並沒有。」哈維沙姆小姐說。
「你是我的養母。」艾絲特拉反駁道,她始終保持著從容優雅的態度,從不像另一個那樣提高嗓門兒,既不動怒也不動情,「你是我的養母,我的一切都是你給我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凡是你賜給我的,你都可以隨意拿回去。除此之外,我一無所有。如果你要我把你從來沒有給過我的東西給你,即使我對你心懷感激,也對你有責任,卻還是辦不到。」
「我從來沒有給過她愛!」哈維沙姆小姐發瘋似的轉向我,喊道,「我難道從未給過她熾熱的愛,那愛甚至強烈到了嫉妒的程度,甚至讓我承受了錐心的痛苦,現在她竟然對我說這種話!就讓她當我在發瘋吧,當我是個瘋子吧!」
「我為什麼要說你是個瘋子?」艾絲特拉回道,「世上有那麼多人,為何偏偏是我?對你定下的目標,這世人有誰能知道得比我清楚?往事在你心裡依然清晰如昨,這世人有誰能知道得比我清楚?我曾經坐在這個壁爐邊的小凳子上,現在也仍在你旁邊,我學習你的人生經驗,仰望你的面龐,可你的臉是那麼陌生,讓我害怕!」
「早就忘記了!」哈維沙姆小姐呻吟道,「時間如流水,很快就忘光了!」
「不,你沒有忘記,」艾絲特拉反駁道,「你是不會忘的,那些往事全珍藏在我的記憶里了。你可曾見過我違背你的教導?你可曾見過我不把你的教訓當回事?但凡你否定的事情,」她用手摸了摸胸口,「你可曾見過我放在心裡?你要對我公平一點兒。」
「真傲慢呀,太驕傲了!」哈維沙姆小姐呻吟著,用雙手拉扯著自己灰白的頭髮。
「是誰教我要傲慢的?」艾絲特拉反問道,「後來我很好地學會了,又是誰對我讚不絕口的?」
「太冷酷了,太冷酷了!」哈維沙姆小姐悲嘆道,仍撕扯著自己的頭髮。
「誰教我要心如鐵石的?」艾絲特拉又問道,「後來我很好地學會了,又是誰對我讚不絕口的?」
「可是,你現在對我傲慢,對我冷酷!」哈維沙姆小姐伸出雙臂,尖叫起來,「艾絲特拉,艾絲特拉,艾絲特拉,你是在對我傲慢,對我冷酷呀!」
艾絲特拉平靜而驚奇地看了她一會兒,但並沒有感到不安。接著,她又低頭看著爐火。
「分開了這麼久,現在見了面,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變得如此不可理喻。」艾絲特拉沉默了一會兒,抬起眼睛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受到的傷害,也不會忘記你為什麼受傷害。無論對你,還是你的教育,我都不曾有過二心。我從來沒有表現出任何該受指摘的軟弱。」
「回報我的愛,難道是軟弱?」哈維沙姆小姐大聲嚷道,「是的,是的,她一定會說是的!」
「我開始覺得,對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已經想清楚了。」艾絲特拉又露出了那副平靜中帶著驚奇的神情,接著,她若有所思地說,「這些房間那麼昏暗,身處其中如同坐監,你在這種環境中帶大你的養女,從不讓她知道這世上還有陽光,也從不讓她看到你在陽光下的面容。你一直是這麼做的,後來,你出於某種目的要她去了解陽光,去看陽光下的一切,如果是這樣,你會失望,會生氣嗎?」
哈維沙姆小姐雙手抱著頭,坐在椅子上不停呻吟,身子來回搖晃,她沒有回答。
「還有一種可能,這個可能更接近事實。」艾絲特拉說,「如果你從她懂事起,就用盡全力教她這世上有陽光,但陽光是她的天敵,會毀滅她的一生,她必須一直對抗陽光,因為陽光已經摧毀了你,也必將摧毀她。如果你是這麼做的,然後出於某種目的,你讓她發自內心地喜歡上陽光,她當然無法做到,如果是這樣,你會失望,會生氣嗎?」
哈維沙姆小姐坐在那裡聽著(或者說看起來是這樣,畢竟我看不見她的臉),卻仍然沒有回答。
「所以,」艾絲特拉說,「你把我調教成什麼樣的人,就得接受我是什麼樣的人。成功不是因為我,失敗亦不是因為我,然而,是成功和失敗共同造就了我。」
這會兒,哈維沙姆小姐癱坐在地板上(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麼坐到地上去的),褪了色的新娘禮服堆在她的身體周圍。於是我立馬抓住機會(我一直都在尋找這樣的機會),擺了擺一隻手,懇求艾絲特拉照顧她,自己則離開了房間。臨走時,我看到艾絲特拉依然站在巨大的壁爐邊上,哈維沙姆小姐的灰白頭髮散落在地上,和其他如今已殘敗的新婚物品混在一起,看起來慘不忍睹。
我帶著一顆沮喪的心,在星光下走了一個多鐘頭,院子、酒坊、荒廢的花園,我全都逛了一遍。當我終於鼓起勇氣回到房間時,只見艾絲特拉坐在哈維沙姆小姐的膝邊,縫補著已經破爛不堪的舊婚紗。從這以後,只要我在教堂里看到懸掛著的破爛發黃的舊旗幟,就會想起這一幕。那之後,我和艾絲特拉像從前一樣玩牌,不過我們現在的牌技都有所提高,還玩了法式打法,就這樣消磨掉了晚上的時光。玩罷,我上床睡覺去了。
我躺在院子對面那幢單獨的房子裡。這是我第一次留宿薩提斯莊園,可我躺了很久,依然毫無睡意,仿佛有無數個哈維沙姆小姐糾纏著我。她時而出現在枕頭的一邊,時而出現在另一邊,時而在床頭,時而在床尾,時而躲在更衣室半開的門後面,時而在更衣室里,時而在我樓上的房間,時而在樓下的房間,反正她無處不在。黑夜一點點過去,時間終於到了深夜兩點,我感覺自己再也不能繼續躺在這個地方,必須起來。於是我從床上起來,穿上衣服,穿過院子,走進長長的石頭走廊,本想去外面的院子走走,放鬆一下心情。但是,我剛走到過道,就立即吹滅了蠟燭。因為我看見哈維沙姆小姐正沿走廊走著,活像個幽靈,還發出一聲聲低沉的喊叫。我遠遠地跟著她,看見她上了樓梯。她徒手拿著一支蠟燭,沒用盤子托著,大概是從她房間的燭台上取下來的,在燭光的映襯下,她活脫脫就是一抹幽魂。我站在樓梯底部,雖然看不見她打開了門,但宴會室的霉味直撲了過來,接著,我聽到她走進去,穿過宴會室進了她自己的房間,又從她的房間走進宴會室,這期間她那低沉的喊叫聲從未間斷。過了一會兒,我待在黑暗中,既想到外面去,也想返回自己的房間,可我哪裡也去不了,除非等到曙光照射進來,讓我找到方向。在這段時間,無論我什麼時候走到樓梯底部,都能聽見她的腳步聲,看見她手裡的燭光從上面閃過,她那低沉的喊叫聲更是沒有一刻停歇。
在我們第二天離開之前,她和艾絲特拉沒有再爭吵,在以後任何類似的場合也沒有再發生過這種事。在我的記憶中,我之後又陪艾絲特拉回去過四次。哈維沙姆小姐對艾絲特拉的態度沒有任何變化,我卻覺得她對艾絲特拉有了幾分畏懼。
翻開我人生的這一頁,不寫上本特利·多穆爾的名字是不可能的。不然的話,我很樂意把他的名字忘掉。
有一次,林中雀俱樂部舉行聚會,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誰也不同意彼此的意見,免不了一番吵吵嚷嚷,藉此增進感情,這時候,主持人要大家安靜片刻,聽多穆爾先生向一位女士敬酒。根據俱樂部的莊嚴章程,這一天正好輪到這個畜生來祝酒了。酒瓶在各人之間傳遞,我看到他好像齜著牙咧著嘴,惡狠狠地瞟了我一眼,我們之間本就沒有感情可言,這也沒什麼可稀奇的。但是,讓我又是憤怒又是吃驚的是,他竟然要求大家和他一起祝「艾絲特拉」身體健康!
「艾絲特拉是誰?」我說。
「不關你的事。」多穆爾反駁道。
「是哪裡的艾絲特拉?」我說,「你一定要說清楚是哪兒的。」作為林中雀俱樂部的一員,他必須這麼做。
「是里奇蒙的艾絲特拉,先生們。」多穆爾說,對我不理不睬,「她是個舉世無雙的絕色佳人。」
「這個無恥的蠢材,他知道什麼是舉世無雙的絕色佳人?」我低聲對赫伯特說。
「我認識那位女士。」敬酒儀式結束後,赫伯特在桌子對面說。
「是嗎?」多穆爾說。
「我也認識。」我紅著臉補充道。
「是嗎?」多穆爾說,「老天!」
這個笨頭笨腦的傢伙只會說這一句話,不然就只會扔玻璃或瓷器,可是,我還是被他這一句話氣得發瘋,總感覺他話里夾槍帶棒,於是我立即站起來說,他作為入林的雀鳥,竟然提議為一位與他並不相熟的女士敬酒,簡直無恥至極。我們常常說自己是飛鳥入林,這種簡潔的表達方式如同議會使用的語言。聽到這話,多穆爾先生跳了起來,問我是什麼意思。於是,我給了他一個極端的回答,他若要決鬥,我一定奉陪到底。
在一個信奉基督教的國家裡,既然已經把話說到如此決絕的程度,那麼,對於衝突雙方能否各自安好、不血濺當場,俱樂部的人產生了很大的分歧。他們展開了激烈的討論,在討論期間,至少又有六位榮譽會員向另外六位撂下狠話,如果對方想要決鬥,他們必定奉陪;然而,最後達成的決定是(俱樂部成了榮譽法庭),只要多穆爾先生能拿出哪怕是一星半點兒的證據,證明他有幸與那位女士熟識,皮普先生作為一名上等人,以及俱樂部的會員,必須道歉,承認「激動之下口不擇言」。此外,還規定第二天就要拿出證據(以免一拖再拖,我們的榮譽感就有所降低)。第二天,多穆爾出現了,他帶來了艾絲特拉的一份聲明,她言辭禮貌地表示自己曾有幸與他跳過幾次舞。如此一來,我別無他法,只得向他道歉,承認自己「激動之下口不擇言」,還批評自己不該提出決鬥,這樣的想法根本站不住腳。這之後,我和多穆爾坐下來,朝著彼此吹鬍子瞪眼睛,足足僵持了一個鐘頭,而會員們不分青紅皂白,熱烈地討論了一番,最後宣布彼此間的感情以驚人的速度大大增強了。
我現在講起這件事來輕描淡寫,但在當時,對我而言卻絕不輕鬆。一想到艾絲特拉竟然對這樣一個卑鄙、笨拙、陰鷙,甚至連一般人都不如的笨蛋另眼相看,我心中簡直有說不出的苦悶。直到今天我都相信,我之所以想到她自貶身價與那畜生往來就無法忍受,是因為我對她的愛極為深沉,是純粹無私的。毫無疑問,無論她愛上了誰,我都會感到痛苦,但如果受她青睞之人是個更為尊貴的人,我也不會遭受錐心之苦了。
原來,多穆爾早已對艾絲特拉展開熱烈的追求,而她竟然聽之任之。要查明這一點很容易,我立即著手去查了。有一段時間,他追求得緊,一時半刻也不鬆懈,我和他每天都會碰面。他遲鈍而執著地堅持著,艾絲特拉則牢牢地勾著他,戲弄他:時而鼓勵,時而打擊,時而奉迎,時而公開鄙視,時而對他了解甚深,時而好像並不記得他這個人。
賈格斯先生稱多穆爾為蜘蛛,而蜘蛛習慣埋伏起來,伺機而動,可見他頗有同類的耐性。此外,他對自己的財富和家世地位有著一種愚昧的自信,有時這對他有好處,可以取代對愛情的專注和決心。因此,這隻蜘蛛頑強地注視著艾絲特拉,把許多花里胡哨的蟲子嚇得四散奔逃,他自己則時常伸展身體,在適當的時候突然冒出來。
在里奇蒙的一次舞會上(當時大多數地方都舉行舞會),艾絲特拉艷冠全場,使其他佳麗相形之下都黯然失色,蠢材多穆爾一直圍繞在她左右,她竟然大加縱容,我於是決定跟她談談。後來,她要走了,便獨坐在鮮花叢中,等布蘭德利太太陪護她回家,我瞅准機會,走了過去,因為一般是由我陪伴她們二人出入這種場合。
「累了嗎,艾絲特拉?」
「非常累,皮普。」
「這也難怪。」
「不然怎麼辦呢?我還要寫信給薩提斯莊園,才能睡覺。」
「講述今晚的勝利?」我說,「只是這次有些不盡如人意啊,艾絲特拉。」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怎麼不知道自己勝利了?」
「艾絲特拉,」我說,「快看那邊角落裡的那個傢伙,他正看著我們呢。」
「我為什麼要看他?」艾絲特拉答,她的眼睛一直注視著我,「用你的話說,那邊角落裡的那個傢伙,有什麼值得我看的?」
「說實在的,這正是我想問你的問題,」我說道,「他整晚都在你周圍轉來轉去呢。」
「飛蛾,以及各種醜陋的生物,都會在點燃的蠟燭附近盤旋。」艾絲特拉說著朝他看了一眼,「蠟燭阻止得了嗎?」
「蠟燭的確阻止不了。」我告訴她,「可是艾絲特拉也不能阻止嗎?」
「好吧!」過了一會兒,她笑著說,「也許吧。是的。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艾絲特拉,聽我說。你居然鼓勵像多穆爾這樣受人鄙視的人,我的心都要碎了。你明明知道,大家有多瞧不起他。」
「什麼?」她說。
「你明明知道,他不僅外表蠢笨,內心也很愚魯。他這人有無數缺點,脾氣壞,性格陰沉,是個十足的蠢蛋。」
「什麼?」她說。
「你明明知道,他除了有幾個臭錢以外一無可取,啊,對了,他還有一群傻裡傻氣的老祖宗。你難道不知道嗎?」
「什麼?」她又說。每說一次,她明媚的雙眸就睜得更大一點兒。
為了克服這個困難,要她別總是說這兩個字,我也說起了這兩個字,還加重語氣重複道:「什麼?!我苦惱的根源就在於此了。」
如果我能相信,她偏愛多穆爾是為了讓我痛苦,我心裡還能好過一點兒。但她像往常一樣對我忽冷忽熱,我根本不相信她有這樣的打算。
「皮普,」艾絲特拉說著環顧了一眼舞廳,「你別犯傻了,他的事影響不到你。也許會影響別人,那也是註定的。這種事情不值得討論。」
「是的。」我說,「我不能忍受別人說:『她那麼高雅,那麼迷人,卻偏偏委身於一個粗漢、一個廢物。』」
「我能忍受不就得了。」艾絲特拉說。
「啊!別那麼傲慢,艾絲特拉,別那麼固執。」
「你現在又怪我驕傲和固執了!」艾絲特拉攤開雙手說,「剛才你還責備我委身粗漢呢!」
「事實確實如此。」我匆匆說,「我今晚看到你對他拋媚眼,還朝他笑來著,你從來沒有這樣對我。」
「這麼說,你是想讓我欺騙和誘惑你了?」艾絲特拉說著突然轉過身,牢牢地盯著我,她的眼神雖談不上憤怒,卻也很嚴肅。
「你是在欺騙他、誘惑他嗎,艾絲特拉?」
「是的,我對許多人都是這樣,除了你,其他人都是。布蘭德利太太來了。我不能多說了。」
好了,我現在已經用一章的篇幅交代完這件往事了,為了這件事,我寢食難安,一再受到傷害。接下來,我就可以不受阻礙地講述另一件事了,這件事縈繞在我心頭的時間更長一些。很久以前,我還不知道這世上有個艾絲特拉,哈維沙姆小姐也沒有向尚處在啟智年齡的艾絲特拉伸出病態的雙手,向她灌輸扭曲的觀點,那件事就已經埋下禍根了。
東方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一位蘇丹計劃在攻克敵人的城池後,用沉重的石板砸碎敵人的龍床,於是他命人從採石場慢慢地開採出石板,又在布滿岩石的地方慢慢地開採出一條隧道,以便從中伸過一條繩索捆住石板,然後慢慢地把石板吊起放在屋頂上,再把繩子的另一端慢慢穿過長達數英里的坑道,系在一個巨大的鐵環上。耗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之後,準備工作終於完成了。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下屬叫醒了蘇丹,將鋒利的斧子交到他手裡,讓他砍斷巨大鐵環上的繩索,他揮斧就砍,繩索斷了,石板隨即砸裂了屋頂。我的情況亦是如此。無論遠近,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已就緒,只需要斧子瞬間落下,我那座要塞的屋頂就將坍塌,給我帶來滅頂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