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24-10-02 06:53:44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在我看來,向文米克請教他在沃爾沃斯的見解,最適合的日子非禮拜日莫屬了,於是禮拜日一到,我下午便前往文米克的城堡朝聖。到達城垛前,我看到英國國旗迎風飄揚,吊橋升著。不過這樣的蔑視和反抗並沒有嚇倒我,我還是按了門鈴,老爹非常友好地開門讓我進去。
「先生,」老人在固定好吊橋後說,「我的兒子呀,他早就料到你會來,還留話說他下午去散散步,很快就回來。我的兒子呀,他散步很有規律。我的兒子呀,他做什麼事都很有規律的。」
我像文米克那樣向老先生點了點頭,然後我們走了進去,坐在爐邊。
「先生,」老人一邊在爐火邊烤手,一邊嘰嘰喳喳地說,「你是在我兒子的事務所里和他認識的吧?」我點了點頭。「哈!先生,我聽說我的兒子是他那一行里的佼佼者呢,是不是,先生?」我重重地點了點頭。「是呀,他們是這麼告訴我的。他是干法律那一行的?」我更用力地點點頭。「這麼說來,我兒子就更了不得了。」老人道,「這是因為呀,他從小不是學法律的,學的是箍桶哩。」
我很想知道這位老先生都聽說過賈格斯先生什麼,便大聲喊出了賈格斯先生的名字。他卻開心地大笑起來,弄得我摸不著頭腦,笑完,他精神矍鑠地說:「當然不是了,你說得對。」我至今依然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他以為我開了什麼玩笑。
我總不能一直坐在那裡不停地向他點頭,還是得做些別的事來叫他開心,於是我大聲問他自己是不是干箍桶這一行的。我扯著嗓子把「箍桶」這兩個字喊了好幾遍,邊喊邊拍他的胸口,表示我問的是他,最後,我終於讓他理解了我的意思。
「不是的,」老先生說,「我是看倉庫的,看倉庫哇。一開始在那邊,」他像是指的煙囪,但我相信他指的是利物浦,「後來在倫敦城裡。不過,我得了病,耳朵還不好使,先生……」
我打了個手勢,表示自己很吃驚。
「……是呀,耳朵不好使呀。我這不是病了嘛,我兒子就干起法律這一行啦,由他來照料我了,他一點點地掙下了這份產業,這裡多優雅,多漂亮。還是回到你說的那件事吧,」老人繼續說,又開始開懷大笑,「我要說的是,當然不是。你是對的。」
我心裡納罕,竟歪打正著逗得他如此開心,想來即使我絞盡腦汁哄他高興,恐怕也達不到一半的效果。恰在此時,煙囪一側的牆上突然「咔嗒」響了一聲,把我嚇了一跳,牆上一個小木片像幽靈一樣地翻開,上面還寫著「約翰」兩個字。老人看著我的眼睛,得意揚揚地喊道:「我的兒子回來了!」於是我們一起走到吊橋前。
斯基芬斯小姐長得像個木頭人,和她的男伴一樣,嘴巴也像是郵筒的投信口。(第290頁)
文米克在護城河的另一邊向我揮手致意,能看到這樣的場面,花再多的錢也值得,畢竟我們很輕易就能隔著護城河握手。老爹興高采烈地降下吊橋,我也不便幫忙,只是靜靜地站著等文米克走過來,把我介紹給一位與他同來的女士斯基芬斯小姐。
斯基芬斯小姐長得像個木頭人,和她的男伴一樣,嘴巴也像是郵筒的投信口。她可能比文米克小兩三歲,我斷定她有不少的動產。她的連衣裙,無論是前襟還是後背,腰部以上的剪裁都很古怪,這樣看來,她的身材很像小男孩玩的紙鳶。我覺得她那件橙色的長袍太扎眼,綠手套也綠得過於刺目。但她看起來人不錯,對老爹非常尊重。不久我就發現她是城堡的常客。進屋後,我就稱讚文米克心思巧妙,用如此獨特的辦法通知老爹他回來了,於是他請我留意煙囪的另一邊,說完便走開了。過了一會兒,又傳來「咔嗒」一聲,另一個小門翻開,門上寫的是「斯基芬斯小姐」。接著,斯基芬斯小姐門合上了,約翰門翻開了。然後,斯基芬斯小姐門和約翰門同時翻開,最後又一起關閉。文米克擺弄完這些機關回來,我大大地稱讚了一番他的巧藝,他說:「你知道的,這些玩意兒老爹很喜歡,對他也很有用。說真的,先生,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在所有來到門口的人里,誰也不知道這個機關裝在什麼地方,只有我、老爹和斯基芬斯小姐知道!」
「這些玩意兒都是文米克先生做的,」斯基芬斯小姐補充說,「構思是他的腦袋想出來的,東西是他的雙手做出來的。」
趁斯基芬斯小姐脫軟帽(不過她整晚都戴著那副綠色的手套,顯然是因為有我這個客人在場)的工夫,文米克邀請我和他去他家周圍轉一轉,欣賞一下這片小島在冬天是什麼樣子。我估計他這麼做,是為了讓我有機會聽聽他在沃爾沃斯的見解,於是我們一出城堡,我就抓住了機會。
經過仔細考慮,我決定當作第一次說起此事,以前從未暗示過。我告訴文米克,我很為赫伯特·波克特擔心,還講起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如何打了一架。我粗略地講了一下赫伯特的家世和他本人的性格,還說起他並沒有收入,只能依靠他父親給的錢過日子,可惜他父親能給多少錢,什麼時候給,都不能確定。我告訴他,從前我初來倫敦,懵懂無知,幸虧和他住在一起,得他指點社交禮儀,此外,我還承認自己確實虧欠他,如果不是因為獲得遠大前程的人是我,他的境況或許會好很多。我沒有直接提及哈維沙姆小姐,卻還是暗示,我占去了本屬於他的好前程,不過他為人大方,不會幹出任何卑鄙的事,比如猜疑或報復我、設計陷害我。出於所有這些原因(我這麼告訴文米克),再加上他是我年少時代的夥伴兼摯友,我對他有很深的感情,所以我希望自己在交上好運的同時,也能帶給他一些益處。我知道文米克見多識廣,對人和事甚有見解,於是特意來向他請教,如何才能盡我的力量幫助赫伯特得到一些收入,比如說每年一百英鎊,也好叫他有所指望,保存鬥志,接著再找個小合夥企業,逐步為他買下些許股份。最後,我請求文米克理解,我幫助赫伯特這件事,斷然不能讓他本人知曉,也不可引起他的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文米克,我並沒有其他人可以請教。講完這些話,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說道:「我對你吐露心裡話,實在是情不自禁,雖然我明知這會給你帶來麻煩。不過這都是你的錯,誰叫你帶我來這裡呢?」
文米克沉默了一會兒,有點兒吃驚地說:「嗯,你知道,皮普先生,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你真是善良得過頭了。」
「這麼說,你願意成全我這份善心了?」我道。
「哎呀!」文米克搖搖頭,答道,「我可不是幹這行的。」
「這裡也不是你做工的地方。」我說。
「你說得對,」他答,「你這話算是一針見血了。皮普先生,我要戴上思考帽,好好想一想。我認為你想辦的這些事,可以一步步來做。斯基芬斯(也就是斯基芬斯小姐的哥哥)是位會計,也是個代理人。我會去見見他,把你的事和他商量一下。」
「那真是萬分感謝了。」
「恰恰相反,應該是我謝謝你。」他說,「我們現在完全是以私人關係相處,不過還是可以提一下,我周圍到處都是從紐蓋特監獄黏上的蜘蛛網,現在總算可以拂去了。」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便返回了城堡,只見斯基芬斯小姐正在沏茶。老爹負責烤吐司,那位優秀的老先生烤起來專心致志,我真怕他的眼睛會被烤化。我們的飯菜可不是虛有其表,堪稱豐盛實惠。老爹準備了很多塗了黃油的烤麵包,放在掛在頂杆上的鐵架上,堆得像個乾草堆,甚至遮擋了我的視線,我幾乎看不見他了。斯基芬斯小姐泡了一大碗茶,後面的豬都覺得香氣四溢,變得異常興奮,一再表示想進來享用盛宴。
到了恰當的時候,國旗降下了,大炮也發射了,我感覺那條護城河有三十英尺寬,三十英尺深,把我和沃爾沃斯以外的地方徹底隔絕開來。城堡里寧靜平和,不受絲毫的打擾,只有約翰和斯基芬斯小姐那兩扇門偶爾翻開,像是患上了什麼抽筋的毛病,弄得我時時吃驚,很不自在,後來才習慣了。斯基芬斯小姐有條不紊地做著安排,由此可知,她每個禮拜日晚上都在那裡沏茶。她別著一枚典雅的別針,上面畫的是一個鼻樑挺直、很不討喜的女人的側影和一彎新月,我估計這八成是文米克送給她的動產。
我們把烤麵包片全吃完了,喝掉的茶和吃掉的麵包同樣多,每個人都吃得渾身發熱,滿身油膩,看了真叫人高興。尤其是老爹,看起來像極了某個野蠻部落的老酋長,收拾得很乾淨,可惜滿身是油。歇了一會兒之後,斯基芬斯小姐便開始清洗茶具(那個小僕人似乎每個禮拜日下午都不在,要回家投入家人的懷抱),她做起來漫不經心的,像是貴婦人在做業餘愛好,我們誰也不覺得有失體面。然後,她又戴上手套,我們圍在爐火邊,文米克說:「老爹,給我們讀報吧。」
趁老人去拿眼鏡的當兒,文米克向我解釋說他們習慣這麼做,大聲朗讀報紙能給老人帶來無限的滿足。「我也不向你道歉了。」文米克說,「畢竟他也沒有多少樂趣,是吧,老爹?」
「好吧,約翰,好吧。」老人發現兒子在和自己說話,便回答道。
「見到他的視線離開報紙,偶爾向他點個頭就成。」文米克說,「那他肯定樂得像個國王了。我們都準備好專心聽你讀了,老爹。」
「好吧,約翰,好吧!」老人快活地回答說。他是那麼忙碌、那麼開心,實在很惹人喜歡。
聽老爹讀報,我想起了在沃普斯勒先生的姑奶奶家上夜校的情形,只是老爹的聲音聽起來叫人愉快,也很奇特,像是從鑰匙孔里傳過來的。他要求把蠟燭擺在他跟前,結果不是差點兒把腦袋燒著,就是險些引燃報紙,因此我們須得時刻留意,就像在照看軍火工廠一樣;然而,文米克雖然始終保持警惕,沒有一刻的鬆懈,卻依然不失文雅。老爹一直讀著,完全不清楚自己有多少次被人救下,免於火燒的危險。每當他看我們,我們都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和驚奇,還頻頻點頭,直到他繼續往下讀。
文米克和斯基芬斯小姐並排坐著,我則坐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我注意到文米克先生的嘴角慢慢地越拉越長,這個舉動強烈暗示他正慢慢地偷偷伸手去摟斯基芬斯小姐的腰。過了一會兒,我果然看到他的手出現在斯基芬斯小姐腰肢的另一邊。但就在這時,斯基芬斯小姐用一隻戴著綠手套的手不著痕跡地阻止了他,又像解開腰帶似的移開了他的胳膊,極其從容地把他的胳膊放在她面前的桌上。斯基芬斯小姐這麼做的時候,表現得極為沉著鎮定,堪稱我見過的最非凡的景象之一。如果說這是斯基芬斯小姐隨意做出的動作,那我覺得這已經是她下意識的舉動,就像機器工作一樣。
漸漸地,我注意到文米克的胳膊又開始不安分,緩緩地伸到了視線之外。不久,他的嘴又開始張大。有那麼一會兒,我心裡七上八下,只覺得緊張不已,甚至有點兒煎熬,接著,我就看到他的手出現在了斯基芬斯小姐的另一邊。斯基芬斯小姐立刻像一個平靜的拳擊手那樣,利落地制止了他,像剛才一樣脫下那條胳膊「腰帶」,放在桌子上。如果把桌子比作通往美德的道路,那我有理由說,在老爹讀報的整個過程中,文米克的胳膊一再偏離美德之路,全靠斯基芬斯小姐把他拉回正途。最後,老人讀著讀著睡著了。文米克拿出一隻小水壺、一托盤玻璃杯和一個帶瓷蓋的黑瓶,瓶蓋上畫著一個面色紅潤、樣貌和善的高僧。我們就用這些器具喝了些熱茶,老人很快醒了過來,也和我們一起喝。斯基芬斯小姐負責調製茶水,我注意到她和文米克用的是同一隻杯子。我自然清楚最好不要主動提出送斯基芬斯小姐回家,現在這種情況,我想我最好先走。於是我便這麼做了,和老爹親切地告別後就離開了。這個夜晚,我過得很是愉快。
不到一個禮拜,我就收到了文米克寄來的一封信,信上寫著「沃爾沃斯」四個字,他表示,關於我們因私交而商議的事,他已經取得了一些進展,如果我能再度前往與他商量,他將非常高興。於是,我又去了好幾次沃爾沃斯,還和他約好在城裡見過幾次面,但在小不列顛及附近一帶,我從來沒有和他談過此事。結果是,我們找到了一個值得信賴的年輕商人,他是個航運經紀人,剛開始做生意,正缺少精明的幫手,也欠缺資金,將來時機合適,又有了收入,就可以正式與他合夥。就這樣,我替赫伯特與他簽訂了秘密協議,從五百英鎊中拿出一半交給他,並約定今後再陸續給他幾筆款子,有的在一定日子從我的收入中支出,有的要等我繼承財產後再行支付。由斯基芬斯小姐的哥哥主持協商,文米克從頭到尾都參與了這件事,卻從未露過面。
整件事情處理得很巧妙,赫伯特絲毫沒有懷疑事情與我有關。我永遠不會忘記,一天下午他回到家,臉上容光煥發,說是要向我宣布一個重大消息:他偶然遇到了一個叫克拉利柯的人(就是那位年輕的商人),這個人還非常欣賞他。他相信自己的機會終於來了。一天又一天,他的希望越來越大,他的臉色越來越亮,對我也越來越情深義重,因為我一見他如此開懷,就怎麼也控制不了自己,流下了喜悅的淚水。最後,事情終於辦妥了,在正式加入克拉利柯商行的那天,他和我聊了一整晚。他終於成功了,高興之情溢於言表。上床睡覺的時候,一想到我的遠大前程也給別人帶來了好運,我便忍不住大哭了一場。
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也堪稱我人生的轉折點,很快便將到來;然而在講這件事之前,在詳述這件事所帶來的變化之前,我必須用一章的篇幅來說說艾絲特拉。她是我傾心愛戀的可人兒,劃出一章給她,一點兒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