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024-10-02 06:53:41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和赫伯特過得越來越糟,債務逐漸累積,我們繼續核對欠帳的數額,繼續留點兒餘地,反正這類堪稱典範的事沒少做,卻還是每況愈下。時光如流水,從不為任何人駐足。赫伯特所料不錯,就在我的懵然無知中,我成年了。
赫伯特比我早八個月成年。他是成年了,只是沒什麼特別,所以他成年這事並未在巴納德旅館引起很大的轟動。但我們兩個早就滿心期盼著我的二十一歲生日了,還做過那麼多的設想和猜測,我們都認為,到了那一天,我的監護人一定會把那件大事的底細透露給我。
我一早就在小不列顛透露了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生日前一天,我收到了文米克的正式通知,告知我若能在那個大喜日子的下午五點去拜會賈格斯先生,他將非常高興。我深信到時候一定有大事發生,便懷著異常慌亂的心情,準時前往監護人的事務所,我抵達時分秒不差,真堪稱守時的楷模。
在外間辦公室里,文米克向我表示祝賀,還狀似無意地用一張摺疊的紙蹭了蹭鼻子的側面,看到那張紙,我倒是很喜歡。但他一個字也不肯說,只是向我點點頭,示意我到監護人的房間裡去。當時是十一月,我的監護人站在壁爐前,背靠壁爐架,雙手放在燕尾服的後擺下面。
「皮普,你來了。」他說,「我今天必須叫你皮普先生了。祝賀你,皮普先生。」
我們握了手,他和人握手,持續的時間總是異常短暫。我向他表示了感謝。
「請坐,皮普先生。」我的監護人說。
我坐下,他依然站在那裡,低頭望著自己的靴子,如此一來,我覺得自己處在一個不利的地位,猛然想起當年那個囚犯把我按在一塊墓碑上。架子上那兩尊陰森森的石膏像距離他不遠,看它們臉上的神情,仿佛它們拼命想聽清我們的對話,結果弄得像是中風了,五官都變形了。
「好了,年輕的朋友,」我的監護人說,好像我是證人席上的證人,「我有話和你說。」
「洗耳恭聽,先生。」
「你覺得,」賈格斯先生說,彎腰看了看地面,接著仰起頭看了看天花板,「你覺得你現在的生活費用是多少?」
「生活費用,先生?」
「是……多……少?」賈格斯先生重複道,仍然望著天花板,然後他環視了一下房間,拿著手帕要去擦鼻子,手卻在半途停了下來。
我雖然常常核對自己的欠款數目,但是對自己的情況沒有一點兒了解。我很不情願地承認自己答不出這個問題。賈格斯先生對這個回答似乎很滿意,他說:「我早料到了!」說完便滿意地擤了擤鼻子。
「我已經問了你一個問題,我的朋友,」賈格斯先生說,「你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先生,如果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自然能得到大大的寬慰。但是,我還記得你說過不許我多打聽。」
「那就問一個吧。」賈格斯先生說。
「今天可以告訴我,我的贊助人到底是何許人也嗎?」
「不行。問別的問題吧。」
「那是不是可以很快向我透露這個秘密?」
「先別管那個,」賈格斯先生說,「再問別的吧。」
我環顧四周,有個問題似乎已經避無可避了:「有沒有……什麼東西……要給我,先生?」對此,賈格斯先生得意地說:「果然不出我所料,這件事是一定要談的!」接著,他吩咐文米克把那張紙拿來。文米克進來把紙交給他,便出去了。
「皮普先生,」賈格斯先生說,「請聽我說,你從這裡支了不少錢,文米克的現金簿上經常出現你的名字,你肯定有負債吧?」
「恐怕我得說是的,先生。」
「你知道的,欠了就要承認,對吧?」賈格斯先生說。
「是的,我欠了錢,先生。」
「我也不問你欠了多少錢,因為你不知道,即使你知道,也不會對我說實話。你肯定會少說一點兒。是的,是的,我的朋友。」賈格斯先生嚷嚷道,我正要反駁,他便揮動著食指示意我別說話,「你可能認為自己不會這麼做,可事實上你會的。抱歉,但我比你更清楚。現在,接過這張紙吧。拿好了嗎?很好。現在把它展開,告訴我它是什麼。」
「這是一張鈔票。」我說,「面值五百英鎊。」
「那是一張五百英鎊的鈔票。」賈格斯先生重複道,「這是一大筆錢。你覺得呢?」
「我還能怎麼認為呢?」
「啊!請你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賈格斯先生說。
「當然是一大筆錢。」
「你一定認為這是一筆可觀的款子。現在,皮普,這筆可觀的款子是你的了。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你的遠大前程,從此就算開始了。你每年的生活費便是這樣一筆可觀的款子,不能再多了,你得靠著這筆款子生活,等待你的贊助人出面與你相見。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用錢方面的事,都要由你自己來處理了,每季度從文米克那裡取一百二十五英鎊,將來你與事主聯繫上了,就不必再通過我這個代理人了。正如我之前告訴過你的,我只是代理人。別人給我錢,我就按照吩咐行事。在我看來,你的贊助人的種種做法並不明智,不過人家給我錢,並不是要我來評價人家做得是好是壞。」
我正準備對我的贊助人表示感謝,感謝他對我如此慷慨,賈格斯先生卻攔住了我。「皮普,」他冷冷地說,「我收了錢,並不是為了給你傳話。」他說完便整理了一下燕尾服的後擺,就此結束了這個話題,接著,他站在那裡皺著眉頭瞧著自己的靴子,仿佛他懷疑靴子在對他耍陰謀似的。
過了一會兒,我暗示道:「賈格斯先生,剛才我問了一個問題,你讓我暫時不要打聽。我如果再問一遍,你不會怪罪我吧?」
「是什麼問題?」他說。
我心裡清楚,我不明確提出問題,他是絕對不肯為我解惑的,可是,要我重新把問題說一遍,仿佛這是個從未談起過的問題,我又有點兒不敢。「賈格斯先生,我的贊助人,也就是你說的事主,會不會很快……」我小心翼翼,說到這裡便住了口。
「很快怎麼樣?」賈格斯先生問,「你只說半句話,你知道,我無法回答。」
「那人會不會很快到倫敦來?或是叫我去別的地方見面?」我絞盡腦汁想著確切的措辭。
「既然是這樣,」賈格斯先生答,第一次用他那雙眼窩深陷的黑眼睛盯著我,「那就必須回到我們第一次在你們村里見面的那個晚上了。皮普,我當時是怎麼跟你說的?」
「賈格斯先生,你告訴我,那個人可能要過很多年才出現。」
「正是這樣,」賈格斯先生說,「這是我的回答。」
我們望著彼此,我恨不得從他嘴裡套出一點兒消息,感覺呼吸都加快了。我不光感覺到自己呼吸加快,還感覺到他看出我的呼吸加快,如此一來,我就更不可能套他的話了。
「賈格斯先生,你認為還需要很多年嗎?」
賈格斯先生搖了搖頭,不過這並非表示他的回答是否定的,而是示意他不會回答這種問題。我偶爾瞥見那兩個可怕的石膏像依然瞧著我們,鼻子、眼睛都扭曲著,仿佛它們一直在專心偷聽,卻快憋不住了,想要打噴嚏似的。
「得了!」賈格斯先生說,用他溫暖的手背焐著雙腿的後面,「我跟你實話實說吧,我的朋友皮普。你不能問我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很可能連累到我,我這麼說,你就能明白了。好吧!我乾脆就再給你分析一下,多說幾句吧。」
他深深地彎下腰瞪著自己的靴子,雙眉緊蹙,趁這會兒不說話焐熱小腿。
「等那個人公開自己的身份,你和那個人就自行去解決你們的事。」賈格斯先生挺直身體說,「一旦那個人露了面,我在這事上的角色就終止了。那個人表露身份後,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必讓我知道。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我們又望著彼此,過了一會兒,我收回了視線,若有所思地看著地板。從這最後一段話中,我推斷出這樣一個可能:也許是出於什麼原因,也許是根本毫無因由,反正哈維沙姆小姐並不曾向他透露想把艾絲特拉嫁給我這件事,於是他就懷恨在心,嫉妒心大起。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極力反對這個計劃,所以不願意參與其中。當我再次抬起眼睛時,我發現他一直在看著我,目光十分敏銳。
「先生,你把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那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我說。
他點頭表示同意,還拿出他那隻令所有竊賊聞風喪膽的表,問我到哪兒吃飯。我回答說回去和赫伯特吃,還順口問他是否賞光和我們一起用餐,他立即接受了邀請。但他堅持要跟我一起步行回家,免得我為他做額外的準備,不過他先得寫一兩封信,當然還要把手洗乾淨。於是我表示去外間辦公室找文米克聊聊。
事實上,當那五百英鎊進入我的口袋時,我腦子裡出現了一個以前經常出現的想法。在我看來,要找人商量,文米克是個很好的人選。
他早已鎖好了保險柜,準備回家了。他從辦公桌邊走開,拿出他辦公室里那兩個油膩膩的燭台,和燭剪一起放在門口的一塊石板上,準備將其剪滅。他已經把火耙得很低,帽子和大衣也都取來了,這會兒,他正用保險箱鑰匙敲自己的胸口,像是在做下班後的體育鍛鍊。
「文米克先生,」我說,「我想向你打聽一件事。我很想為我的一位朋友辦點兒事。」
文米克緊緊抿著郵筒投信口一樣的嘴,搖了搖頭,仿佛幫朋友是致命的弱點,而他堅決反對似的。
「我這位朋友正試圖在商業上有所成就,可惜手頭缺錢,難以大展宏圖,弄得終日垂頭喪氣。」我繼續說,「現在我想設法幫助他把事業開展起來。」
「用你的錢?」文米克乾巴巴地說,那口氣比木屑還干。
「我打算拿出一部分。」突然想起家裡那一疊整齊綑紮的帳單,我心裡難免有些不安,只得這麼說,「我計劃拿出一部分錢,也許把未來繼承的錢也投入一部分。」
「皮普先生,」文米克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掰著手指頭給你說說,從這裡到切爾西河段的每一座橋叫什麼名字。現在來看看。第一座是倫敦橋,第二座是薩瑟克橋,第三座是黑衣修士橋,第四座是滑鐵盧橋,第五座是威斯敏斯特橋,第六座是沃克斯豪爾橋。」保險箱鑰匙在他的掌心,他每說一座橋,就掰一根手指頭,「一共有六座之多,可以任君挑選。」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說。
「你選一座橋,皮普先生。」文米克答,「再去你選的橋上走一走,來到橋中心的拱洞上方,把你的錢丟進泰晤士河裡。到時候怎麼樣,你自會明了。你投錢幫朋友的忙,有什麼樣的結局,你也清楚,只是會比用錢打水漂兒更叫人不高興,更沒有好處。」
他說完這些話,嘴巴張得老大,我簡直可以往裡面塞進一張報紙。
「真叫人泄氣。」我說。
「本來就是這樣。」文米克說。
「那麼,你的意見是,」我有點兒憤慨地問道,「絕對不可以……」
「絕對不可以把動產投在朋友身上?」文米克說,「當然不可以啦。除非你想擺脫這個朋友。那麼問題來了,要擺脫這個朋友,值得花多少錢?」
「那麼,」我說,「這是你深思熟慮後的意見嗎,文米克先生?」
「這是我在事務所里深思熟慮後的意見。」他說。
「啊!」我看出他的話中存在一個漏洞,便追問道,「那也是你在沃爾沃斯的意見嗎?」
「皮普先生,」他嚴肅地回答說,「沃爾沃斯是一個地方,這個事務所是另一個地方。就像老爹是一個人,賈格斯是另一個人一樣。不能把二者混淆在一起。我在沃爾沃斯有沃爾沃斯的觀點,在這個事務所里,就只有事務所的觀點。」
「很好。」我如釋重負地說,「那我就到沃爾沃斯去找你,我一定去。」
「皮普先生,」他答,「歡迎你以私人的身份去那裡。」
我們說這番話時都把聲音壓得很低,因為我們心裡清楚,我的監護人的耳力別提有多好使了。這會兒,他走到門口,正用毛巾擦手,文米克則穿上大衣,走過去剪滅蠟燭。我們三人一起來到街上,文米克從門階上轉身回家,我和賈格斯先生則轉身,去我們的目的地。
那天晚上,我不止一次不由自主地盼望賈格斯先生在傑拉德大道也有一位老爹,也裝了一門大炮或之類的東西,可以讓他稍稍舒展一下眉頭。今天我二十一歲了,已經成年,卻還要受他的約束,生活在受他那多疑的性格影響的世界裡,念及此,我心裡實在憋屈,感覺很不值得。他勝過文米克千百倍,見多識廣,人也聰明;然而,我卻寧願邀請文米克來與我共進晚餐,這個願望也要強烈千百倍。賈格斯先生不光把我一個人弄得心中鬱郁,他一走,赫伯特就直勾勾地盯著爐火,自言自語地說他肯定犯過什麼重罪,偏偏想不起是什麼,只是感到沮喪至極,心中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