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024-10-02 06:53:38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在人生道路上,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挖掘墓穴,看見平坦的地面上給人挖出一個深坑,感覺很不可思議。姐姐坐在廚房爐火邊椅子上的身影,日夜縈繞著我。我無法想像,廚房裡沒有了她會是什麼樣子,肯定不復當初的感覺了。近來,我很少想起她,甚至從未想到過她,現在卻產生了一種極其奇怪的念頭,時而覺得她會在街上迎面朝我走來,時而覺得她馬上就要來敲我的門。她從未來過我的房間,可這裡馬上就瀰漫著一股死亡的空虛感,我似乎時時都能聽見她的聲音,看到她的面容和身影,仿佛她依然活著,常來我家裡。

  不管我的命運如何,回想到姐姐,我都不可能有太深厚的感情;然而,即使我對她感情不深,對她的死,卻還是深感震驚和遺憾。在這種心情的影響下(也許是為了彌補對姐姐沒有感情),我憤憤不平,恨極了那個襲擊她的兇手,就是因為他,姐姐才受了那麼多苦。我感覺,只要有充足的證據證明兇手是奧立克或是其他什麼人,我一定會對他們窮追不捨,定要報這個仇不可。

  我給喬寫了信,安慰他,並向他保證我一定去參加葬禮。之後幾天,我便是帶著上述的心情度過的。到了葬禮的那天早晨,我一大早就動身,在藍野豬飯莊下車後,時間還很富餘,可以步行前往鐵匠鋪。

  又到了夏天,天氣十分晴好。我信步而行,小時候悽慘無助、姐姐動輒便教訓我的情形清晰地浮現在了腦海里。只是如今想來,往事紛紛變得輕柔和緩,就連那根撓癢棍的邊緣也不那麼鋒利了。此時此刻,路邊的豆莢和三葉草沙沙作響,低聲告訴我的心,將來有一天,若是其他人走在陽光下回想起我,心裡也會充滿柔情,只會記得我的好。

  老房子終於出現在我的視線里,我看見特拉布公司的人正在那裡料理喪事。正門邊站著兩個人,他們身穿喪服,樣子滑稽可笑,各神氣十足地拿著一根纏著黑色繃帶的拐杖,仿佛那玩意兒能給人帶來安慰似的。我認出其中一個以前是藍野豬飯莊的馬車夫,有一天上午,一對年輕的夫婦舉行完婚禮坐他的馬車回家,可他喝醉了,用兩隻胳膊抱著馬脖子,弄得馬車左搖右晃,那對小夫妻被甩下馬車,掉進了鋸木坑中,那之後,飯莊就將他解僱了。村里所有的孩子和大多數婦女看到這兩個人身著喪服守在門口,又看到家裡和鐵匠鋪都關著窗戶,都交口稱讚。我走到門口,其中一個守門人(就是那個車夫)敲了敲門,那意思好像是我傷心欲絕,被折磨得筋疲力盡,連敲門的力氣都沒有了。

  另一個身著喪服的守門人(此人是個木匠,有一次他和人打賭,一口氣吃了兩隻鵝)打開門,帶我去了普天下最好的客廳。在裡面,特拉布先生占用了普天下最好的餐桌,所有的活動桌板也都裝上了。他別了一大堆黑色的別針,似乎要把這裡布置成一個黑色的集市。在我走進去的時候,他剛在一個人的帽子上纏好長長的黑布,弄得那帽子看來活像個非洲的嬰孩。見我來了,他伸手要我的帽子。但是,我一來誤解了他這個動作的意思,二來不懂如何應對這種場合,便十分熱情地和他握起手來。

  可憐的喬一個人坐在客廳的上首位置,他穿著一件很小的黑色斗篷,系帶在他的下巴下面系成了一個大蝴蝶結。他是死者最近的親屬,顯然是特拉布安排他坐在那裡的。我俯下身,對他說:「親愛的喬,你還好嗎?」他說:「皮普,老朋友,你是知道的,她生前長得挺好看的……」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再也說不下去了。

  畢蒂穿著黑色的連衣裙,顯得非常整潔和端莊,她安靜地走來走去,一直在幫著料理喪事。我和畢蒂簡單說了幾句,我心想現在不是談話的時候,便走過去坐在喬的身邊,開始琢磨姐姐的屍體停放在房子的什麼地方。客廳里瀰漫著甜糕的香味,我四處張望,想看看那張擺放著茶點的桌子在哪裡。等我的眼睛習慣了屋內暗淡的光線,我才看到那張桌子,只見上面擺著一個切開了的葡萄乾蛋糕、幾個切開的橙子、三明治和餅乾,另外還擺著兩個玻璃酒瓶,我知道那兩個酒瓶向來只做裝飾,從未見有人用過。不過現在一隻酒瓶裝滿了葡萄酒,另一隻裝的則是雪利酒。我走到桌旁站定,才看到那個卑躬屈膝的彭波喬克穿著黑色斗篷,戴著足有幾碼長飾帶的帽子,正一面往嘴裡塞東西,一面做討好的動作來吸引我的注意。一見自己成功了,他就朝我走過來(呼吸中散發著雪利酒的氣味,嘴邊都是甜糕屑),壓低聲音說:「可以嗎,親愛的先生?」說完便和我握了手。接著,我見到了哈伯夫婦,哈伯太太在角落裡哭得泣不成聲,那樣子倒也符合這個場合的氣氛。我們這些人都要去送葬,於是依次讓特拉布給我們纏上黑布,弄得怪模怪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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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意思是,皮普,」喬低聲對我說,當時我們正按照特拉布先生的吩咐,兩兩一排在客廳里站隊,簡直就像準備跳一種可怕的舞蹈,「我的意思是說,先生,我本來想著只叫上三四個願意出力的朋友,我們一起送她去教堂墓地,但有人說這麼做,鄰居們會看不起的,覺得我是在應付。」

  「各位,請把手帕拿出來!」這時,特拉布先生用辦喪事的沉重語氣喊道,「各位,請把手帕拿出來!準備出發了!」

  於是,我們都把手帕貼在臉上,好像我們的鼻子在流血似的,兩兩魚貫而出。我和喬站成一排,畢蒂和彭波喬克站成一排,哈伯夫婦站成一排。我可憐的姐姐的遺體早已被從廚房門抬了出去。按照喪葬儀式的章程,六個抬棺材的人必須罩在一個恐怖的黑色天鵝絨白邊外罩下面,被弄得呼吸不暢,什麼都看不見,看起來就像一個長著十二條人腿的瞎眼怪物,在兩個守門人的引導下(也就是那個車夫和他的同伴),拖著腳慢吞吞地走著。

  不過,鄉親們對這樣的安排都讚不絕口,我們一路穿過村子,所遇之人無不大加稱讚。年紀輕、身體壯的人不時地猛衝急奔,擋在我們的去路上,有時還搶占有利的位置,伺機攔截我們。在這種時候,他們中間那些比較活躍的人一看到我們出現在他們所在的拐角,就興奮地大喊:「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就差朝我們歡呼了。在這一路上,厚顏無恥的彭波喬克實在招人討厭,他走在我後面,沒完沒了地巴結獻媚,時而整理我飄動的帽帶,時而撫平我的斗篷。還有件事也弄得我心煩意亂,哈伯夫婦表現得不可一世,仿佛能成為這樣一支體面隊伍的一員,就是超群過人,可真自命不凡。

  「各位,請把手帕拿出來!」這時,特拉布先生用辦喪事的沉重語氣喊道,「各位,請把手帕拿出來!準備出發了!」(第275頁)

  走著走著,大片的沼澤清晰地展現在我們面前,河上船隻的風帆也逐漸進入了眼帘。我們走進教堂墓地,來到我從未謀面的父母的墓旁,他們的墓碑上寫著:紀念本教區已故居民菲利普·皮利普暨上述者之妻喬治亞娜。在那裡,姐姐的遺體被悄無聲息地下入墓穴,雲雀在姐姐的墓穴上方唧唧歌唱,微風把雲和樹的美麗陰影投射在姐姐的墓穴上。

  至於彭波喬克在死者下葬期間的行為,我只想說,他所做的一切無不是在巴結我。後來牧師誦讀《聖經》中幾段崇高的經文,提醒人們人之一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生不過短短數十年,沒人能永生不老。我卻聽到他一再咳嗽,那意思像是在說,世事無常,有個年輕人就意外地繼承了一大筆財產。從墓地回來,他竟恬不知恥地告訴我,要是我姐姐能知道我給她帶來了這麼大的榮譽就好了,甚至暗示說,只要能得到這麼光彩的榮耀,她就是死了也值得。然後,他喝光了剩下的雪利酒,哈伯先生也喝起了葡萄酒,他們兩個倒聊了起來(後來我才明白,辦喪事時這是常見的情況),仿佛他們與死者不同,屬於另一個種族,是臭名昭著的老不死。最後,他跟哈伯夫婦一起離開了,我敢說他一定會去快活三船夫酒館玩樂一個晚上,向酒客吹噓他是我小時候的大恩人,沒有他的栽培,我就不可能交上好運。

  他們三個走了,特拉布帶著他的手下人(沒見那個小夥計,我找了半天沒見到他人)把他們那好似啞劇表演道具的東西塞進幾個袋子裡,也走了,這時候,家裡才感覺清靜了許多。很快,我、喬和畢蒂便一起吃了一頓冷餐。但我們是在普天下最好的客廳里吃的,而不是在廚房。喬對刀叉、鹽瓶等的使用非常講究,我們也因此受到了很大的拘束。不過晚飯過後,我讓他點上菸斗,又陪他在鐵匠鋪周圍轉了轉,接著,我們一起坐在鐵匠鋪外面的大石塊上,才感覺自在了一些。我注意到,葬禮結束後,喬換了一身衣服,介於禮拜日禮服和工作服之間,我這親愛的朋友才看起來舒服自然,又是他自己了

  我問他是否可以睡在我自己的小房間裡,他聽了很高興,我也很高興。我覺得,自己能提出這個要求本就很了不起。夜幕降臨時,我找了個機會和畢蒂到花園裡聊了一會兒。

  「畢蒂,」我說,「發生了這種叫人悲傷的事,你應該早點兒寫信告訴我。」

  「是嗎,皮普先生?」畢蒂說,「我要是那樣想,早就寫信給你了。」

  「畢蒂,我說我認為你應該早想到寫信給我,這話並沒有什麼惡意。」

  「是嗎,皮普先生?」

  她非常安靜,整個人是那麼整潔、善良又美好,我不希望再把她弄哭。她走在我身邊,我看了看她低垂的眼睛,便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了。

  「親愛的畢蒂,我想你現在很難留在這裡了吧?」

  「是的!我不能再留在這裡了,皮普先生。」畢蒂說,語氣中帶著遺憾,卻仍然平靜而堅定,「我已經和哈伯太太談過了,我明天就去她那裡。我希望我們能一起照顧蓋格瑞先生,直到他的心情平復下來。」

  「你打算怎麼生活,畢蒂?如果你需要錢……」

  「我打算怎麼生活?」畢蒂插話進來,重複了一遍我的話,臉上泛起一陣紅暈,「那我和你講講吧,皮普先生。這裡正在建造一所新學校,快建成了,我正努力謀個教師的職位。我可以找村裡的鄉親們推薦我,但願我自己也能勤勤勉勉,保持耐心,在教別人的同時也教自己。你知道的,皮普先生,」畢蒂抬起眼睛望著我的臉,微笑著繼續說,「新學校可不像舊學校,不過好在來到這裡以後,我從你那裡學到了很多,你走後,我也有充足的時間進步。」

  「我認為你在任何情況下都會進步的,畢蒂。」

  「啊!只是我人性中不好的一面改不好了。」畢蒂喃喃地說。

  這與其說是一種責備,不如說是她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心裡的想法。好吧!也不要再談這個話題了。於是,我和畢蒂又走了幾步,默默地看著她低垂的眼睛。

  「畢蒂,我還不知道姐姐去世的經過呢。」

  「可憐的人,其實沒什麼可說的。她一連四天都很不好,最近她的情況其實好轉了一些,並沒有惡化。在她去世的那天傍晚,正是下午茶時間,她突然清醒了,還非常清楚地喊了一聲『喬』。她當時有很久都沒說過話了,我立馬跑去鐵匠鋪把蓋格瑞先生叫了回來。她朝我做手勢,意思是要他緊挨著她坐下,還要我拉起她的胳膊,摟在他的脖子上。我就把她的胳膊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她還把頭靠在他肩上,看起來非常滿足。過了一會兒,她又喊了一聲『喬』,說了句『對不起』,接著又喊了一聲『皮普』。之後,她再也沒有把頭抬起來,過了一個鐘頭,我們發現她已經走了,就把她放回了她自己的床上。」

  畢蒂說著眼淚直往下流,而漸漸暗下來的花園和小路,剛剛出來的星星,在我眼裡也都變得模糊起來。

  「我姐姐遇襲的事,現在還是沒什麼發現嗎,畢蒂?」

  「沒有。」

  「你知道奧立克怎麼樣了嗎?」

  「看他衣服的顏色,我想他一定是在採石場工作。」

  「這麼說,你見過他了?你怎麼一直盯著小路上那棵黑乎乎的樹?」

  「在她去世的那晚,我看到他就站在那裡。」

  「那是你最後一次見到他嗎,畢蒂?」

  「不是的,剛才我們來這裡散步,我還看到他在那裡。沒用的。」我聞言便要去追。畢蒂忙拉住我的一隻手臂,說道:「你知道我不會欺騙你的,他剛走,這會兒已經不在那裡了。」

  發現那個傢伙還在追求她,我的心裡再度湧起了莫大的憤慨,對他真是恨之入骨。我這樣告訴了她,我還說,不管花多少錢,不管費多大的事,我都定然要將他趕出這片鄉村。她慢慢地引導我,勸我消了火氣,讓我溫和地說話。她告訴我,喬非常愛我,從來不抱怨,但她沒有明說喬從未埋怨過我一句。她也不需要這麼說,我很清楚她的意思。她還說,喬打鐵的手藝好,從不多嘴多舌,還有一顆善良的心,總是認真地履行人生的職責。

  「說實在的,再怎麼誇他也不為過。」我說,「畢蒂,我們必須經常談談這些事,以後我也會常回來。我不會丟下可憐的喬不管的。」

  畢蒂一句話也沒說。

  「畢蒂,你沒聽見我的話嗎?」

  「聽見了,皮普先生。」

  「別叫我皮普先生了,聽來怪刺耳的,畢蒂,我想問問,你不搭理我,是什麼意思?」

  「我是什麼意思?」畢蒂膽怯地問。

  「畢蒂,」我說,擺出一副站在道德高點的態度,「我一定得問問,你這麼做,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麼做?」畢蒂說。

  「好了,別學我了。」我反駁道,「你以前從不學我的,畢蒂。」

  「以前!」女傭說,「皮普先生!你還提以前!」

  好吧!想來這個話題也不宜再談了。又在花園裡默默地轉了一圈後,我把話題重新引回到了正題上。

  「畢蒂,」我說,「我剛才說我要經常到這裡來看望喬,你聽了也不說話。求求你了,畢蒂,告訴我為什麼。」

  「那麼,你肯定你會經常來看他嗎?」畢蒂問,她停在狹窄的花園小徑上,用清澈誠實的眼睛在星空下看著我。

  「老天!」我說,仿佛發現這個話題已經說到頭了,不能繼續追問畢蒂了,「這還真是人性中非常惡劣的一面!請不要再說了,畢蒂。你的話真讓我大吃一驚。」

  在吃晚飯的時候,出於這個極有說服力的理由,我一直和畢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接著我上樓去我住過的小房間,也是儘可能擺出一副威嚴的氣勢與她道別,我心想,白天送葬去了教堂墓地,晚上我擺出這種氣勢,也是理所當然。夜裡我睡得不好,甚至一個鐘頭要醒來四次,於是我開始琢磨畢蒂是多麼不近人情,她對我是那麼不公,給我造成了那麼大的傷害。

  我原本就定好一大早返回倫敦。我早早地出了門,悄悄地從鐵匠鋪的木窗朝里看了看。我在那裡站了幾分鐘,一直看著喬。他已經開始做活兒了,滿面紅光,看起來身體健康,渾身都是力氣,好似在他的一生中,總有一輪燦爛的驕陽守候著他,這會兒,就有燦爛的陽光照射在他的身上呢。

  「再見,親愛的喬!不,別擦了……老天,黑就黑吧,把你的手給我!很快我會再來看你的,我會經常來的。」

  「你要快點兒來呀,先生。」喬說,「也要經常來呀,皮普!」畢蒂在廚房門口等我,手裡捧著一杯新鮮的牛奶和一塊麵包。「畢蒂,」我說著把手伸給她,「我沒有生氣,但是我很傷心。」

  「不,別傷心。」她十分感傷地懇求道,「要是我不夠大方,那就只讓我一個人傷心吧。」

  我啟程上路,霧又升起來了。如果薄霧像我猜想的那樣是在告訴我,我不會回來看喬,畢蒂說的全是對的,那我只能說,薄霧說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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