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24-10-02 06:53:35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隨著逐漸習慣自己將擁有遠大前程這一事實,我不知不覺地開始留意這件事對我自己和周圍人的影響。至於我的性格所受到的影響,我儘可能地假裝,不去承認,但我明白那並不都是好的影響。我對喬忘恩負義,因此時時刻刻心中難安;對畢蒂,我亦良心有愧。當我像卡米拉一樣在半夜醒來的時候,內心往往疲憊不堪,我常常覺得要是我從未見過哈維沙姆小姐,而是一直安分守己,和喬搭夥待在平凡的鐵匠鋪里,就這樣長大成人,我一定會更加幸福,過得比現在要好。多少個夜晚,當我獨自坐望爐火,我都覺得,哪裡的爐火,都不如鐵匠鋪和家中廚房的爐火。

  即使如此,我心神不寧,終日惶然,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艾絲特拉。我百思不得其解,事情落得如此複雜的局面,我自己的錯誤究竟占了幾成。也就是說,即使沒有遠大前程,可我若是對艾絲特拉朝思暮想,我也不能完全確定自己一定可以過得比現在好。至於我的地位對別人的影響,我倒是看得明白,沒什麼困難。在我看來(雖然還是含含糊糊的),這件事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對赫伯特尤為如此。他是個隨和的人,我卻養成了揮霍無度的習慣,害得他明明負擔不起,卻還是胡亂花錢,破壞了他簡單的生活,弄得他時時焦慮,常常後悔,再也不復當初的平靜。至於在不經意間影響了波克特家的其他人,他們竟因此使用拙劣的伎倆加害於我,我倒是一點兒也不後悔。畢竟他們天生就是如此狹隘,即使我沒有招惹他們,他們也會因為忌憚別人而使出陰詭的手段。但赫伯特的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我時常悔恨,不該在他那陳設簡陋的房間裡塞這麼多並不協調的家什,更不該雇一個穿著鮮黃色馬甲的復仇幽靈來供他差遣,這實在是害了他。

  就這樣,我花起錢來越發大手大腳、鋪張浪費,開始欠下大筆債務。不管什麼事,只要我做了,赫伯特也必定跟著做,還學得很快。在史達多普的建議下,我們申請參加了林中雀俱樂部。至於這個團體的立團宗旨,在我看來無非就是讓成員每隔兩個禮拜花大價錢聚一次會,吃完了就大吵大鬧,辯論一番,也讓六七個餐館夥計醉倒在樓梯上。我知道,他們每次社交,最後總要這樣收場才心滿意足,因此在我和赫伯特看來,難怪他們每逢這種祝酒的場合時首先說的都是「先生們,願林中雀俱樂部的成員們都能增進友誼,永遠以此為第一要務」。

  那些雀鳥花起錢來實在愚蠢(聚會的飯莊位於考文特花園),在我有幸加入俱樂部後,我遇到的第一隻雀鳥便是本特利·多穆爾。當時,他經常駕駛自己的馬車在城裡亂逛,撞壞了不少街角的燈柱。有時候,他竟然頭朝前從馬車的車篷里栽出來。有一次,我看到他把馬車駛到俱樂部的門口,就這樣一頭栽下,活像在倒煤塊。不過這都是後話了,當時我還不是林中雀鳥,因為根據這個社團的神聖章程,未成年是不能加入的。

  我深信自己財力來源充足,願意承擔赫伯特的各種花費,無奈赫伯特心高氣傲,我也不好向他作此提議。就這樣,他在各個方面都遇到了困難,也仍在尋找做生意的機遇。後來,我們養成習慣,總是相處到很晚,才各自上床睡覺,可後來我留意到,他在用早飯時總是神情沮喪。到了中午,他開始滿懷希望,可到了晚飯時間,他又開始神思萎靡。晚飯過後,他似乎相當清楚地看到資本就在遠處,到了午夜,他好像已經把資本緊握在手,而到了凌晨兩點,他又垂頭喪氣,說什麼不如買一把來復槍去美國闖蕩,養水牛發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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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常情況下,我一個禮拜有一半時間都住在漢默史密斯,這期間我常去里奇蒙,而此事將在後文中詳細交代。我在漢默史密斯的時候,赫伯特經常來。我想,在那些時候,他父親偶爾也能看出,他一直尋覓的機會尚未出現。但是,他們這一家子都是在摔跤中長大的,他也許能在自己的人生中摔出成就,也未可知。波克特先生近來又多了許多白髮,越發頻繁地在心煩意亂時揪自己的頭髮,想把自己提起來。波克特太太依舊沉迷於貴族名錄,用一張腳凳把全家人都絆得不停摔跤,手帕也依然不知所終。她常常給我們講她祖父有多了不起,每次孩子們要是礙了她的事,她就把他們轟到床上去睡覺,讓他們知道,要想快快長大,就得上床睡覺。

  既然要概括我的這一段人生,好承前啟後,介紹我後面的生活,那麼,我最好還是趕快把我們在巴納德旅館的日常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講完。

  我們花起錢來,總是能花多少就花多少,至於所得的享受,全看別人高興,能少給就少給。我們每天都少不了被痛苦折磨,只是有時深,有時淺,我們所認識的大多數人也都是如此。我們無不假裝自己過得很快活,嘴上說每天都十分享受,心裡卻一點兒也不覺得歡暢。在我看來,這樣的情況相當普遍。

  每天早晨,赫伯特都富有朝氣地去城裡觀望、等待時機。我經常去找他,見到他坐在那個幽暗的裡屋,屋裡放著一個墨水瓶、一個掛帽釘、一個煤箱、一個線盒、一本年曆、一張辦公桌、一把凳子和一把尺子。除了四處張望,我不記得曾見過他做別的事。如果我們都像赫伯特那樣忠實地做我們承諾要做的事,那我們也許就能生活在道德理想國了。可憐的夥伴,他沒有別的事可做,只是每天下午在一定的時間「去一趟勞合社[12]」,我想他去那裡也只是去見他的大老闆。他總是去了又回來,我從來沒見他辦成過什麼與勞合社有關的事。每當他覺得情況危急,必須去找份工作了,他就在繁忙的時候去一趟交易所,走進那個大資本家聚集的地方,再走出來,像是在苦著臉跳鄉村舞蹈似的。有一次,赫伯特從這樣一個場合回家用晚飯,對我說:「漢德爾,我發現了一個事實,機會不會主動送上門來,得出去找才行。我就是這樣。」

  若非我們如此志趣相投,我想我們每天早晨都會嫌棄對方。在這段滿心懊悔的日子裡,我一見到那幾個房間,就有種說不出的厭惡,甚至一看到復仇幽靈的制服,就覺得難以忍受。比起其他時間,我早上看到他那身衣服,尤為覺得自己花錢過於大手大腳,這錢花得一點兒也不合算。隨著我們欠下的債越積越多,早飯也吃得越來越流於形式。有一天,我們吃早飯時收到了一封信,債主威脅我們再不還錢,就要去法院告我們。要是我家鄉的那份報紙來評價此事,一定會說「與珠寶不無關係」。而此時,復仇幽靈自作主張,只給我們一個麵包卷當早飯,我立馬過去揪住復仇幽靈的藍色衣領,用力搖晃他,讓他雙腳懸空,活像個穿著靴子的丘比特。

  在某些時候(不過我也不能確定具體的時間,因為這全要看我的心情好不好),我會對赫伯特說,仿佛自己有了什麼了不起的發現:「親愛的赫伯特,我們過得一日不如一日了。」

  「親愛的漢德爾,」赫伯特會非常真誠地對我說,「如果你相信我,我也正想這麼說來著,真是奇怪的巧合啊。」

  「那麼,赫伯特,」我這樣回答,「我們好好合計合計吧。」

  一想到說好了要好好盤算人生,我們總能得到極大的滿足。我向來認為這是正經事,是面對問題的正確方式,相當於扼住了敵人的喉嚨。我知道赫伯特也這麼認為。

  在這種時候,我們都會要一些上好的飯菜大吃一頓,還要點一瓶上好的酒來品嘗,讓自己下定決心,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吃喝罷,我們就拿出一大捆筆、大量的墨水,以及一大摞寫字紙和吸墨紙。畢竟有了足夠多的文具,心裡才覺得有底氣。

  然後,我拿起一張紙,用整潔的筆跡在紙頭寫上「皮普的債務備忘錄」,並非常仔細地加上巴納德旅館幾個字和日期。赫伯特也會拿一張紙,同樣莊重地在紙頭寫上「赫伯特的債務備忘錄」。

  接下來,我們就各自翻看身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帳單,這些帳單或是胡亂丟在抽屜里,或是揣在衣兜里被揉得破破爛爛,或是被蠟燭燒得只剩一半,或是在鏡子上卡了好幾個禮拜,反正沒有一張是完好無損的。我們的筆沙沙作響,這聲音使我們精神振奮,我有時簡直分不清這種有教化作用的紙上還債與真正把錢還上有什麼區別。就優點而言,這二者似乎不相上下。

  寫了一會兒,我就會問赫伯特算得怎麼樣了。赫伯特一看到累加起來的欠款數額,就懊悔不已,狠命抓扯自己的頭髮。

  「越來越多了,漢德爾,」赫伯特說,「我敢發誓,越是記,就越是沒個完。」

  「堅持住,赫伯特。」我這麼告訴他,同時仍孜孜不倦地用筆算著,「遇到問題了,必須面對。好好了解一下自己的狀況。你堅持到底,就能戰勝困難。」

  「我也想啊,漢德爾,只是現在被打敗的人是我。」

  即使如此,我態度堅決還是有一定作用的,赫伯特聽了我的話,便重新開始計算。可過了一段時間,他又放棄了,理由是他沒有收到科布斯的帳單,或是洛布斯的帳單,要不就是諾布斯,總之就是諸多藉口。

  「赫伯特,你且估算一下吧。你估出一個大概的數字寫在紙上。」

  「你真是個聰明的傢伙!」我的朋友對我大加讚賞,「你辦起正事來,真是了不起。」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在這些場合,我給自己樹立了辦事能力頂呱呱的好名聲,敏捷、果斷、精力充沛、頭腦清醒、沉著冷靜通通是我的優點。等我把所欠的債務明細一一列舉清楚,便拿著帳單一筆筆核對,核對一筆,勾掉一筆。每次標出一個記號,我就讚賞自己一番,那感覺簡直妙不可言。全部核對完畢,我就把所有帳單整齊地摺疊起來,並在每一張的背面附上摘要,再對稱地綑紮起來。接著,我也幫赫伯特如此處理一遍(他謙虛地表示我的行政才能異常卓著,他望塵莫及),只有這樣,我才覺得把他的事務處理清楚了。

  我的辦事習慣還有一個亮眼之處,我稱之為「留點兒餘地」。舉個例子吧,假設赫伯特欠了一百六十四英鎊四先令二便士,我就說:「留點兒餘地,記二百英鎊吧。」或者,假如我自己欠的錢是他的四倍,我也會留點兒餘地,記為七百英鎊。當時,我覺得留點兒餘地的辦法極為高明,現在回想起來,我卻不得不承認,這個法子代價極高。畢竟新的債務總會接踵而至,多算的部分馬上就會被填滿,有時候,因為多算了一部分,我們花起錢來更加大手大腳,以為自己有能力償還,結果只好留出更多的餘地。

  即使如此,在核對過欠款後,總會出現祥和安寧的氛圍,感覺平靜而高尚,因此,在當時,我真覺得自己極其出色。我付出了這麼多的努力,又很有辦法,赫伯特還連連讚美我,我心裡尤為舒爽。我坐在那裡,書桌上放著他那捆整齊扎在一起的帳單和我自己的那捆帳單,周圍擺著許多文具,我感覺自己好像在銀行里辦公,而不是在處理個人事務。

  每逢這種莊嚴的場合,我們就關上外面的大門,以免有人打攪。一天晚上,我正享受著這種平和的氛圍,忽然聽到有封信從外面大門的門縫裡投進來,落在地上。赫伯特走出去取回信,說了句「是你的信,漢德爾。但願不是壞消息」。他這麼說,是因為信封上有一層很厚的黑色封蠟,還有一道黑邊。

  信是「特拉布公司」寄來的,裡面的內容很簡單,請我這位尊敬的先生台鑒,J.蓋格瑞太太已於禮拜一傍晚六點二十分辭世,葬禮定於下禮拜一下午三點舉行,請我屆時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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