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24-10-02 06:53:32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艾絲特拉穿著毛皮旅行服,哪怕是在我的眼裡,也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靈秀嬌美。在我面前,她一顰一笑之間都透著百媚千嬌,有意把我迷得如痴如醉,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她有這麼大的變化,我估計是受了哈維沙姆小姐的影響。

  我們站在十字鑰匙旅店的院子裡,她指給我看哪些是她的行李。等把行李都拿過來放好,我才想起自己竟然還不清楚她要去哪裡。原來我的整顆心都記掛在她的身上,把其他的事都忘了。

  「我要去里奇蒙,」她告訴我,「一共有兩個里奇蒙,一個在薩里郡,一個在約克郡,而我要去的是薩里郡的里奇蒙,距離這裡有十英里。我需要一輛馬車,你送我過去。給你,這是我的錢袋,雇馬車的錢,你從裡面拿就好了。喂,你必須得拿著這錢袋!我和你,我們兩個都別無選擇,只能按吩咐做。我和你,我們兩個都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做這做那。」

  她把錢袋遞給我,還用一雙美麗的眼睛望著我,我盼著她的話別有深意。她雖然語帶輕蔑,卻並不是不高興。

  「得派人去叫輛馬車過來,艾絲特拉。你在這兒休息一會兒好嗎?」

  「是的,我要在這兒休息一會兒,喝點兒茶,你陪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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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挽著我的胳膊,好像迫不得已才這麼做。我看到客棧的一個夥計正盯著艾絲特拉來時坐的馬車,仿佛一輩子沒見過這樣的東西,便招呼他給我們找個安靜的房間。他聽了,立即抽出一條餐巾,好像那是一條充滿魔力的線索,沒有它,他就找不到上樓的路。接著,他帶我們來到一個黑黢黢的房間裡,裡面擺著一面截短了的鏡子,可在這個黑洞一樣的房間裡,還是顯得有些大。此外,裡面還放著一個鳳尾魚醬瓶和一雙不知是誰的木套鞋。我說這個地方不行,他轉而帶我們去了另一個房間,裡面放著一張可供三十個人吃飯的餐桌,壁爐里的煤灰足有一蒲式耳[10],煤灰下面還有一本燒焦了的習字帖。夥計瞧了一眼熄滅了的爐火,搖了搖頭,就走過來等我點菜。可他聽到我只是吩咐「給這位女士拿些茶點來」,便大失所望,走出了房間。

  房間裡不僅瀰漫著一股濃烈的馬廄味道,還能聞到高湯味,人們準會以為是公共馬車的生意不景氣,老闆便把馬殺了,用馬肉熬湯,拿到客棧里賣,我當時是這麼以為的,現在依然這麼覺得;然而,艾絲特拉在裡面,這房間對我來說就是一切。我覺得,只要能和她廝守,哪怕讓我在這裡住上一輩子,也心滿意足。可當時我並不幸福,對此,我心裡是很清楚的。

  「你要去里奇蒙的什麼地方?」我問艾絲特拉。

  「我要去一位貴婦人家裡住,過過富貴的生活。她有能力帶我見見世面,引我去社交,介紹一些人給我認識,也把我介紹給別人。」

  「我想,你也很希望過過不一樣的生活,有更多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吧?」

  「是的,我想是的。」

  她回答得如此漫不經心,我只好說:「你說起自己,就好像在說別人。」

  「你什麼時候聽過我談別人了?得了,得了。」艾絲特拉說著,非常愉快地笑了笑,「你可別想我乖乖聽你的教訓,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你和波克特先生相處得怎麼樣?」

  「我在那兒住得很愉快。至少……」我覺得我又要失去機會了。

  「至少怎麼樣?」艾絲特拉重複了一遍。

  「沒有你,即使再愉快,也好像少了點兒什麼。」

  「你這個傻孩子,」艾絲特拉平靜地說,「你怎麼淨說這種傻話呢?我想,你的朋友馬修先生比他家裡的其他人都要強吧?」

  「他確實非常好。他從不與人為敵……」

  「但願他也別與自己為敵。」艾絲特拉插嘴說,「我就瞧不上和自己過不去的人。不過,我聽說他確實公正無私,從來不會為了一點兒小事去嫉妒別人、怨恨別人。」

  「他確實是這樣一個人。」

  「可他家裡的其他人就不是這樣了。」艾絲特拉說,神情十分嚴肅,卻又透著一絲嘲弄,向我點了點頭,「他們老是來煩哈維沙姆小姐,在她面前講你的壞話,句句含沙射影。他們一直在盯著你呢,歪曲事實,寫信來控訴你,有時候甚至還寫匿名信。你可真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叫他們這輩子都不得安寧。你根本不清楚他們心裡有多恨你。」

  「我想,他們總不會傷害我吧?」我說。

  艾絲特拉沒有回答,反而放聲大笑起來。我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十分困惑地望著她。她笑得十分開懷,可不是那種帶著幾分陰沉的假笑。等她總算收住笑,我才羞怯地對她說:「他們若真加害於我,我想你總不會覺得高興吧?」

  「不,不會的,這一點你儘管放心吧。」艾絲特拉說,「我笑是因為他們做什麼都是無用功。啊,那些人纏著哈維沙姆小姐,結果倒霉受罪的卻是他們自己!」她又大笑起來,即使她向我解釋了原因,我也依然覺得她的笑古里古怪,我並不懷疑她是真心發笑,可在當時那個場合,她笑得未免也太大聲了。我心想其中一定有我不清楚的隱情,她看出了我的心思,於是做了解釋。

  「即使是你也不能了解,看到那些人受挫,我有多開心;你也不會明白,看到他們淪為笑柄,我覺得多麼可笑。」艾絲特拉說,「畢竟你不是從小在那幢奇怪的房子裡長大的;可我是。你沒有從小就對著他們,他們看你不能反擊,除了忍就沒別的辦法,就背地裡對你使盡陰招損招,表面上卻裝得對你百般同情、千般憐惜,對你溫溫柔柔,好話說盡,對著這樣的人,你從小就得磨礪心智;可我是。你沒有逐漸地把你那稚嫩的圓眼睛越睜越大,看清楚那個女騙子明明誰也不在意,卻偏要假稱自己半夜驚醒,擔心得難以入眠;可我是。」

  現在對艾絲特拉來說,這已經不是開玩笑的事了,她提起這些往事,也並不覺得時過境遷,不再當回事。我寧願不要自己的遠大前程,也不願意惹她露出那樣的神情。

  「我可以告訴你兩件事。」艾絲特拉說,「第一,雖然人們常說水滴石穿,但你可以放心,即使用一百年,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那些人也不可能在任何事上損害你在哈維沙姆小姐面前的地位。第二,就是因為你,他們才白忙了一場,那麼多卑鄙的算計全都落了空,所以我感謝你還來不及,你可以相信這一點。」

  她的壞心情轉瞬即逝,她開玩笑似的把手伸向我,我握住她的纖纖柔荑,拉到唇邊親吻了一下。「你這個可笑的孩子。」艾絲特拉說,「我提醒你的話,你就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嗎?你現在吻我的手,心境和我當年允許你吻我的臉頰時一樣嗎?」

  「什麼意思?」我說。

  「我想一想。就是你心裡瞧不起那些搖尾乞憐和耍陰謀詭計的人。」

  「如果我說是,我可以再親一下你的臉頰嗎?」

  「你拉我的手之前,就應該先這麼問問。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那就吻吧。」

  我俯下身來,她面色平靜,猶如一尊雕像。「好了。」艾絲特拉說,我的唇剛一碰到她的臉頰,她就別開了臉,「叫些茶點吧,我吃了,你還要陪我去里奇蒙。」

  她又用這種口氣說話,仿佛我們的交往是被迫為之,我們兩個不過是提線木偶,我聽了實在傷心。可是,自從認識她,我又有哪時哪刻不痛苦呢?不管她對我說話的語氣是怎樣的,我都不能相信,也不能抱任何希望。可儘管如此,我依然越挫越勇,照舊相信她,對她抱著希望。我又何苦一次次地提醒自己呢?反正我一直都是如此。

  我按鈴叫茶點,夥計帶著他那條魔法線索再度來到房間,接著,他前前後後送來了五十多件餐具,卻偏偏不見送茶上來。他送來了茶盤、茶杯、茶托、盤子、餐刀、叉子(以及幾把切肉刀)、各式勺子、鹽碟、一塊軟塌塌的小鬆餅(用一個堅固的鐵蓋小心翼翼地蓋著)、一小塊綿軟的黃油(放在一大把歐芹上,看起來活像摩西躺在蘆葦中間)、一塊慘白的麵包(頂端撒著麵粉)、兩塊三角形的麵包片(上面還留有廚房壁爐架鐵條的印子),最後,他才拿來一個寬大的家用水壺。這個夥計提著茶壺搖搖晃晃地走進來,看他的神情,活像是提著什麼重物,累得夠嗆。他招待我們到這個階段,又出去了很久,才終於拿著一個珍奇的小匣子回來,裡面的茶葉看著就像小樹枝。我把茶葉泡進熱水裡,又從這些用具中拿出一個不知是做什麼用的杯子,為艾絲特拉倒了些茶水。

  吃喝完畢,我付了帳,還記得給了夥計小費,馬夫和女僕的那份也沒忘,總而言之,搞得客棧里沒拿到小費的人都對我不屑一顧,滿心憤恨,艾絲特拉的錢袋也因此輕了很多。然後,我們上了雇來的馬車,揚長而去。馬車拐進齊普賽大街,咔嗒咔嗒地駛過紐蓋特街,很快就來到了監獄的高牆下,見了那面牆,我心裡簡直羞愧到了極點。

  「那是什麼地方?」艾絲特拉問我。

  我好不愚蠢,一開始假裝沒認出來,想了想才告訴了她。她看了一會兒,把頭縮回來,嘴裡念叨了一句「關的都是壞蛋」。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承認自己去過裡面。

  「據說,賈格斯先生深諳那個陰森地方的許多秘密,整個倫敦都沒人比得上他。」我巧妙地把話題轉到了別人身上。

  「我想,他對所有地方的秘密都比別人了解得多。」艾絲特拉低聲說。

  「想來你經常見到他吧?」

  「自從記事以來,我就經常見到他,只是相隔的時間不一定。不過我現在依然不太了解他,和我小時候不會說話的時候差不多。你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和他處得來嗎?」

  「他這個人生性多疑,不過習慣之後,我和他倒也處得不錯。」我說。

  「那關係好嗎?」

  「我去過他家裡吃飯。」

  「想必他家一定很古怪吧。」艾絲特拉有些畏縮地說。

  「確實很奇怪。」

  即使是和她談論我的監護人,我也應該謹慎,不能口無遮攔,可我竟然一直滔滔不絕,要不是突然有炫目的煤氣燈光照射過來,我少不了要把那次在傑拉德大道用餐的情形也講一講。煤氣燈的燈光閃耀奪目,以前那種無法解釋的感覺再次湧入了我的心裡。馬車駛出燈光的範圍,有那麼一會兒,我暈頭暈腦的,就像被閃電擊中了一樣。

  我們聊起了別的話題,聊的大都是我們正在走的這條路,路這邊是倫敦的什麼地方,路那邊是倫敦的哪些地方。她告訴我,這座大城市對她來說幾乎是陌生的,畢竟她從來沒有離開哈維沙姆小姐的身邊過,後來去了法國,也只是在往返途中路過倫敦而已。我問她,她留在這裡期間,是否由我的監護人照管。她斷然回答道:「承受不起。」

  她有意在我面前施展魅力,讓我成為她的裙下之臣,即使需要付出一些努力,但只要能引我上鉤,她也在所不惜。對此,我不是看不出來;然而我一點兒也不開心,即使她沒有再用與我交往是被逼無奈的語氣,我也感覺她要我對她死心塌地,只是任意為之,並不是被牽動了柔情,不忍傷我的心、踐踏我的真情。

  馬車經過漢默史密斯時,我指給她看馬修·波克特先生居住的地方,還說那裡離里奇蒙不遠,我希望能時時見到她。

  「是的,你要來看我。你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我會和我寄住的人家打好招呼的。不過我已經和他們說起過你了。」

  我問那家是不是有很多人。

  「不多,只有母女兩個。母親是個很有地位的女士,不過能多一點兒收入,她也不反對。」

  「哈維沙姆小姐居然願意這麼快就和你分開,有點兒不可思議。」

  「這都是哈維沙姆小姐安排的,她早就計劃好了,皮普。」艾絲特拉嘆了口氣說,好像她累了,「我得經常給她寫信,還得經常回去看她,向她報告我的近況。說說我自己,還有那些珠寶的事。那些珠寶現在都是我的了。」

  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她知道我會珍而視之,才有意喊我的名字。

  我們很快就到了里奇蒙,目的地是格林街的一幢房子。那是一所莊嚴的老房子,很久以前,這裡曾是王宮所在,當時女士裙環飄飄,粉黛爭艷,美人斑[11]美不勝收;男士們身著刺繡的外套,腳踩長襪,衣飾褶邊,身佩寶劍。屋前栽種著的幾棵古樹依然修剪入時,就像當年的裙環、假髮和僵硬的裙子一樣,規整而不自然。不過這幾棵樹眼瞅著要枯死,用不了多久,就將加入數目龐大的枯樹行列,默默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月光如洗,門鈴的聲響聽來古老而肅穆。我敢說,在昔日的全盛時期,門鈴聲必定時時響起,向屋內的人通報貴客駕到,客人們有的身著綠色鯨骨裙撐;有的佩帶劍柄鑲鑽的寶劍;有的腳穿紅色鞋跟、鑲著寶石的鞋子。兩個身穿鮮紅色衣服的女僕款款走出,迎接艾絲特拉。很快,她的行李箱就被搬進了大門,她和我握握手,對我嫣然一笑,說了句晚安,便走進了大門。我卻一直站著不動,望著那所房子,心想如果我和她住在裡面,該是多麼美滿,只是我心裡清楚,和她在一起,我只有痛苦,不會體會幸福的滋味。

  我上了馬車返回漢默史密斯。上車時,我心痛欲碎,下車時,更覺得苦不堪言。來到門前,我看到小簡剛參加完一個小聚會,由她的小情人護送著回家。我羨慕她的小情人,儘管他還要受弗洛普森的管制。

  波克特先生出去講課了。人們很喜歡聽他講家政方面的知識,他關於教養孩子和調教僕人的論述也被認為是這類主題的最佳教科書。不過波克特太太在家,她遇到了一點兒麻煩事,原來米勒斯沒知會一聲就出去了(她有個親戚在步兵衛隊),波克特太太為了哄小寶寶,就拿了一個針匣子給孩子玩,結果發現針少了很多。即使給這麼一個幼小的孩子治病,也打不了這麼多針,要是被小寶寶當成補藥吞了,就更嚴重了。

  人人都知道波克特先生擅長給人出主意,他的建議不僅絕妙,還很實用,他這個人思維清晰,為人透徹,有高強的判斷力,我很想向他傾訴自己的傷心事;然而,我碰巧抬頭看到波克特太太把小寶寶往床上一放,把床鋪當成治療百病的靈丹妙藥,她自己則坐下來,捧起那本貴族名錄看了起來,於是我心想,算了吧,還是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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