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24-10-02 06:53:29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一天,我正忙著和波克特先生一起讀書,郵差給我送來一封信。只看到信封,我就激動不已。雖然不認識信封上的字跡,但是我馬上就猜出那些字出自誰的玉手。開頭沒有「皮普先生」「親愛的皮普」「親愛的先生」之類的話,上來便直抒其意:
我後天乘午班馬車到倫敦去。按照早前的約定,你會來接我,有這回事吧?反正哈維沙姆小姐記得如此,因此我奉命寫信知會你。她向你問好。
艾絲特拉敬上
對於如此重要的場合,若時間寬裕,我非得購置幾件新衣服不可。可惜時間緊急,我只得將就著穿現有的衣服。我立馬變得茶飯不思,胃口全失,我明白,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必然坐臥難安,不得片刻的安寧。可就算那天真的來了,我照樣心神不定,甚至更為焦躁。她乘坐的馬車還沒從我們鎮上的藍野豬飯莊出發,我就到了齊普賽大街伍德道的公共馬車站,開始在那裡走來走去了。我明知時間還早,依然不到五分鐘就瞅一眼馬車站,總覺得不這麼做就難以釋懷。要再過四五個鐘頭她才能抵達,就在我如此瘋瘋癲癲地等了半個鐘頭的時候,突然看到文米克迎面朝我走來。
「喂,皮普先生,你好嗎?」他說,「真沒想到會在這一帶見到你。」
我解釋說我有個熟人要坐馬車來倫敦,又問他城堡怎麼樣,老爹好不好。
「都很好,謝謝你。」文米克說,「老爹尤為不錯,精神頭兒很足。再過生日,他就八十二歲了。只要鄰居們沒怨言,我的大炮也能撐得住,我就打算開八十二炮。不過在倫敦還是別說這個為好。你猜猜我要去哪兒?」
「事務所?」我說,因為他所走的正是那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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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吧。」文米克答,「我要去紐蓋特監獄。我們目前正在辦理一起銀行搶劫案,我剛才去案發現場看過了,現在正要去找我們的委託人談談。」
「搶劫的就是你們的委託人嗎?」我問。
「沒有的事,當然不是了。」文米克冷冷地說,「他只是被指控搶劫而已。受指控的也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你知道,我們倆都有可能受到這樣的指控。」
「只是我們倆現下是沒受到指控的。」我說。
「是的!」文米克說,用食指碰了碰我的胸口,「你真是個心思深沉的人,皮普先生!要不要去紐蓋特監獄看看?現在有空嗎?」
我正好有大把的時間,聽他如此提議,不禁心中一寬,只是我本想一直盯著公共馬車站,這樣一來就不能做到了。我輕聲告訴文米克,我要去打聽一下,好看看是否來得及和他一起去,便到了馬車站的售票處,辦事員一聽,就很不耐煩卻又非常準確地把那趟馬車最早能夠到達的時間告訴了我,這個時間我早已知曉,可以說和他一樣清楚。然後,我回去找文米克先生,還假裝看了看表,說是很驚訝地發現馬車還要很久才到,並接受了他的提議。
幾分鐘後,我們到了紐蓋特監獄,穿過門房,來到監獄裡面。門房光禿禿的牆上掛著幾副腳鐐,還寫著獄規。那個時候,監獄疏於管理,而採取誇張的糾正措施,還是很久以後的事,不過對於官家做出的錯誤行為,算得上是最嚴厲,也是最持久的懲罰了。所以在這個時候,重罪犯的居住環境和飲食條件比士兵還要好,更不用說貧民了,因此,他們很少會為了改善湯水口味這種情有可原的理由放火燒掉監獄。文米克帶我來時正好趕上探視時間,一個酒館的侍童正到處兜售啤酒,在院子裡的鐵欄後面,囚犯們或是買啤酒,或是和朋友們聊天。這個場面堪稱邋遢、醜陋、混亂,叫人看了心中壓抑。
我突然想到,文米克在囚犯中間走來走去,就像一個園丁走在自己栽培的花草之間一樣。反正見到他的態度,這就是我腦袋裡冒出的第一個想法。他看到一根一夜之間鑽出來的嫩芽,就說:「嘿,湯姆上尉,你怎麼也在這裡?啊,確實!」一會兒,他又說:「水槽後面的是不是黑人比爾?兩個月沒見了,你好嗎?」他停在鐵欄前面,聽著犯人們焦急地低聲和他說話,聽一個說完,再去聽另一個說,他自己那郵筒投信口一樣的嘴則一動不動,但他一直在打量他們,似乎是在特別留意,自從上次見面以來,他們有沒有長得好一點兒,在開庭審判的時候能不能開花結果。
他很受歡迎,我發現他是在為賈格斯先生進行溝通聯絡的工作。賈格斯先生的一些行為做派也影響了他,你可以靠近他,卻不能超過一定的限度。見到委託人,他只是點點頭,還用兩隻手稍稍一抬帽子,接著,他就緊緊閉著郵筒投信口一樣的嘴,把兩隻手往口袋裡一揣。有一兩次,委託人沒能籌到委託費,文米克先生一看到委託人拿出的錢不夠,就儘可能往後退開,說:「沒用的,夥計。我只是個小小的辦事員。這錢我可不能收下。千萬別為難我這麼一個小角色。要是錢湊不齊,你最好還是另找律師吧。你知道的,律師有的是。你的錢不夠請這個,也許夠請另一個。我這個給人當差的,反正就建議你這麼做。有的事做了也是白費工夫,那就乾脆連試都別試。你說是不是?好了,下一個。」
我們就這樣一路走過文米克細心栽培的溫室,走著走著,他轉過頭來對我說:「等會兒我要和一個人握手,你好好留意一下他。」到目前為止,他沒和任何人握過手,所以,即使他不提醒,我也會留意的。
他話音剛落,一個身材肥胖、腰板挺直的人便走到了鐵欄的一角(就在我寫下這段話的時候,那人的樣貌依然清晰地閃現在我的眼前)。此人身著一件破破爛爛的橄欖色雙排扣長大衣,發紅的皮膚泛著一股異樣的蒼白,一對眼珠子老是來回亂動。他見到文米克,便用一隻手摸著帽子,半嚴肅半開玩笑地行了個軍禮。他那頂帽子上沾著一層油脂,活像肉湯冷掉後凝結的那一層油。
「上校,向你致敬!」文米克說,「你好嗎,上校?」
「很好,文米克先生。」
「所有能做的都做了,但是證據過於確鑿,我們很難反駁,上校。」
「是的,太確鑿了,先生,不過我不在乎。」
「是呀,是呀。」文米克冷冷地說,「你不在乎。」然後,他轉向我說:「這個人原本在皇家軍隊裡服役,是正正經經的軍人,花了些錢才退役的。」
我說:「真的嗎?」那人的眼睛向我瞟過來,接著,他瞟了一眼我的身後,又看了看我的周圍,才捂著嘴大笑起來。
「想必禮拜一就該有個定局了吧,先生?」他對文米克說。
「也許吧,」我的朋友回答說,「但誰也不能肯定。」
「我很高興有機會向你告別,文米克先生。」那人說著,從兩根鐵條之間伸出手來。
「謝謝。」文米克說著,和他握了握手,「我也很高興,上校。」
「他們沒收我的東西時,要是我身上的東西是真的,文米克先生,」那人不願鬆開手,說道,「我早就請你多戴一枚戒指了,也好感謝你的照顧。」
「多謝你的好意。」文米克說,「順便說一句,聽說你是養鴿子的好手。」那個男人抬頭望了望天空。「有人告訴我,你養了很多很棒的筋斗鴿。要是你用不上了,能不能請你的朋友給我送一對過來?」
「一定辦到,先生。」
「好吧,」文米克說,「我會好好照顧它們的。下午愉快,上校。再見!」他們再次握手,我們走開後,文米克對我說:「他是因為造假幣進來的,他的手藝非常高。判決今天就出了,他禮拜一肯定要被處死。不過你看,就目前而言,一對鴿子還算是動產。」他說完回頭看了一眼,對那株必死無疑的「植物」點了點頭。在走出院子的時候,他朝四周張望了一下,好像是在考慮該用哪株植物來填補那一株死後留下的空位。
當我們穿過門房走出監獄時,我發現我的監護人不僅在犯人之間大名鼎鼎,就連監獄的看守也對他推崇有加。「喂,文米克先生。」在門房那兩扇釘滿了釘子和尖樁的大門之間,看守拉著我們說話,他小心地鎖上一扇門,但沒有立即打開另一扇,「河邊的那樁謀殺案,賈格斯先生打算怎麼辦呀?他是打算辦成過失殺人罪,還是弄個別的什麼罪名?」
「你怎麼不去問問他本人?」文米克答。
「啊,是的,是呀!」獄卒說。
「這兒的人就是這樣的,皮普先生。」文米克張大郵筒投信口一樣的嘴,轉過身來對我說,「我只是個當差的,他們想到什麼就問我什麼,卻不見他們去問我的東家。」
「這位年輕的先生是事務所的學徒,還是實習生?」獄卒問,他聽到文米克先生說的俏皮話,便咧嘴一笑。
「你看,他又來了!」文米克嚷嚷道,「我早告訴過你了!第一個問題還沒說完,第二個問題又來了,這可都是問我這個當差的!喂,假如皮普先生是我們的學徒,又怎麼樣呢?」
「那麼,」獄卒又笑著說,「他就很清楚賈格斯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呀!」文米克叫道,突然很滑稽地打了獄卒一下,「要是面對我的東家,你可就成了一個呆子,和你的鑰匙一個蠢模樣,你很清楚自己是個什麼貨色。快放我們出去,你這隻老狐狸,不然我就讓他告你非法監禁。」
獄卒笑了,跟我們道別,當我們走下台階到街上時,他站在滿是尖樁的小門邊沖我們大笑。
「聽我說,皮普先生,」文米克拉住我的手臂,顯出一副非常神秘的樣子,嚴肅地在我耳邊說,「賈格斯先生的拿手好戲,就是讓自己顯得高高在上。他總是那麼高人一等。他向來高高在上,完全是因為他能力出眾。那個上校不敢和他告別,獄吏也不敢當面問他想怎麼辦理案子。他的確高高在上,卻偏偏離不開這些人,便派手下的當差從中聯絡,明白嗎?就這樣,不管是靈魂還是身體,他都把這些人把握得死死的。」
我的監護人竟如此老謀深算,我不禁深感震撼,而我有如此感覺,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坦白地說,我反倒衷心盼望能有一個能力不那麼強的人來做我的監護人,而我有如此感覺,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和文米克先生在小不列顛的事務所門口分道揚鑣,那裡像往常一樣有很多人流連,個個都有求於賈格斯先生,盼著他能接手他們的案子。我又開始站在街邊盯著公共馬車站,還要三個多鐘頭馬車才能到。我一邊等一邊琢磨,說來也真奇怪,我怎麼總是離不開監獄和囚犯,感覺就像有一大片污跡怎麼也甩脫不掉。第一次是在我小時候,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地點是家鄉那片偏僻的沼澤地。後來又發生了兩次,就如同一塊褪了色但沒有完全消失的污跡。如今我交上了好運,平步青雲,這種情況又換了個方式,再次滲透進了我的生活。想著想著,我的思緒又轉到了艾絲特拉身上,想像她青春少艾,容色傾城,款款向我走來,那麼傲慢,那麼優雅。想到她與監獄之間簡直天差地別,我不由得心生厭惡。要是沒碰見文米克就好了,要是我沒答應和他一起去監獄就好了,那樣一來,一年那麼多天,我也不會偏偏在今天去紐蓋特監獄,吸入那裡的腌臢之氣,讓自己的衣服也受到污染。我踱來踱去,跺去腳上在監獄沾染的灰土,又撣掉衣服上在監獄沾染的塵埃,還把吸進肺里的污濁之氣都呼出來。想到我今天來接的可人兒,我越發覺得自己渾身髒污。可不管如何,馬車還是飛快地駛來了,我還沒有完全擺脫文米克先生那個溫室的污穢,就看到艾絲特拉從馬車車窗探出臉來,朝我揮著一隻手。
就在那一剎那,一道難以形容的陰影再度倏忽而過。而這,到底預示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