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4-10-02 06:53:26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們到了「丹麥」,只見台上擺著一張餐桌,桌上放著兩把扶手椅,丹麥王國的國王和王后高高地坐在上面,正面見群臣。丹麥的所有王公貴族都來了。其中有個貴族是個男孩扮演的,穿著像是祖先留下來的一雙洗革皮靴,而他這個祖先一定和巨人一樣高大。還有個德高望重的貴族滿臉污垢,似乎是人到晚年才擺脫了平民的身份,平步青雲,躋身權貴。一位丹麥騎士的頭髮上別著一把梳子,腿上穿著白色絲綢長襪,活像個娘娘腔。而我那位天賦異稟的同鄉則交叉著雙臂,憂鬱地站在一旁,我真希望他的捲髮和前額能更像一點兒。

  隨著劇情逐漸展開,稀奇古怪的小意外接連上演。這個國家的已故國王似乎不光在臨死前患上了咳疾,還把這種病帶進了墳墓,如今又帶回了人世。國王的幽靈還從冥世帶來了一份劇本,就卷在權杖上,不時翻看幾眼,只是他著急忙慌,偏偏翻不到想看的那一頁,見他如此,不禁讓人想到,這哪裡是個死鬼,分明是個大活人。照我看,正是出於這個原因,樓座上的觀眾才建議這個鬼魂「翻開!翻開」,可惜他一點兒也不領情,還非常反感。同樣值得注意的是,這個端莊威嚴的幽靈似乎在外面經受了長期的風吹日曬,徒步走過了千山萬水,可大家都看到他明明是從近處一面牆後面走出來的。如此一來,他不光不能讓人害怕,反而惹來了一通嘲笑。丹麥王后是個非常豐滿的女人,從歷史上來看,她的確是個無恥之輩,臉皮厚得像黃銅,可觀眾都認為眼前這位王后身上的黃銅未免太多了一點兒。她的下巴上箍著一根寬銅帶,銅帶連著王冠,活像她牙疼得厲害,她的腰上繫著一條銅帶,每條胳膊上也都綁著一條銅帶,於是大家都叫她「定音鼓」。那位穿著祖先皮靴的年輕貴族當真是幻化無常,眨眼間就能轉變身份,時而是聰明能幹的水手,時而是到處巡演的演員,時而是掘墓人,時而是牧師,時而又是宮廷劍術比武中最重要的人物,憑藉老練的眼力和高超的辨別力,評判出最細微的劍招。時間一長,觀眾對他忍無可忍,後來他化身成聖職人員,拒絕主持葬禮,更是引起了公憤,觀眾紛紛朝他丟起了果殼。最後再說奧菲莉亞[7],在發瘋的那一幕,音樂異常緩慢,這下可連累了奧菲莉亞,她脫下白色棉布圍巾疊放整齊,再埋起來,但在這個過程中,樓座第一排有個男人陰沉著臉,他本就很不耐煩,一直把鼻子貼著一根鐵欄杆讓自己冷靜下來,這時卻大吼一聲:「小嬰兒都上床睡覺了,也該吃晚飯了!」無論如何,這一聲暴喝都太敗興了。

  這些小意外層出不窮,到了我那位不幸的同鄉上場的時候,觀眾哪裡還有心思看戲,只顧著尋歡取樂。每當這位猶豫不決的王子問問題或是說出心中的疑慮時,觀眾就替他解決難題。比如,他問道,是否應該承受痛苦以保持內心的高貴,有的觀眾大聲說「應該」,有的喊「不應該」,還有的拿不準該怎麼選,便嚷嚷著要「擲錢幣決定」。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像是辯論社在辯論。接著,他又問像他這樣一個匍匐於天地之間的人,應該有何作為,台下的人就大喊「聽呀,聽呀」給他鼓勵。後來,他走上台,裝作自己的長襪亂七八糟,似要掉落的樣子(按照慣例,要在襪筒頂部整齊地摺疊一下,我估計就是用熨斗熨一下,藉此來表示長襪掉落),樓座上爆發了一場討論,大家都說他的腿太蒼白,是不是被鬼魂嚇的,云云。他一拿起豎笛(很像樂隊剛才演奏時使用過的黑色小笛子,從門口遞進來的),大家就一致要求他演奏《統治大不列顛》。當他喝令戲子別像拉鋸子一樣把手亂晃,之前那個沉著臉的男人就說:「你也不要這樣做,你比他差遠了呢!」在此,我還要痛心地補充一句,每次遇到這種情況,沃普斯勒先生都會遭到一陣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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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到了教堂墓地的那一幕,他才算經歷了最大的磨鍊。墓地布置得活像一片原始森林,一側矗立著一座教會的小洗衣房,另一邊是一道收稅柵門。沃普斯勒先生穿著一件寬大的黑色斗篷,他一走進收稅柵門,觀眾便友好地告誡掘墓人:「小心!殯儀員來了,來看你挖到什麼程度了!」我相信,在一個立憲國家裡,所有人都清楚,沃普斯勒先生在對骷髏進行一番說教、把骷髏放回原處之後,不可能不從胸袋裡掏出一塊白色手帕,擦擦手指上的土,可即使是這個沒有惡意、不可缺少的動作,觀眾也少不了要調侃一句:「小夥計,來一下!」要入葬的屍體送到了(一個空空如也的黑箱子就代表棺材了,箱蓋還蓋不嚴實),觀眾一見,馬上歡呼雀躍起來,尤其是發現其中一個抬棺人竟是那個討厭的年輕人,就更樂不可支了。觀眾們嘻哈大笑,看著沃普斯勒先生與雷歐提斯[8]在樂隊和墳墓的邊上決鬥,直到他把國王打下餐桌,他自己兩腳一伸,就此咽了氣,觀眾的笑聲才漸漸止住。

  剛開始時,我們也做了一些努力,為沃普斯勒先生鼓鼓掌,只可惜力量薄弱,什麼作用也起不了,根本堅持不下去。因此,我們只得坐在那裡,雖然很同情他,卻還是忍不住笑得合不攏嘴。我一直不由自主地笑著,畢竟整場演出實在是太滑稽了;然而,我隱隱覺得沃普斯勒先生的台詞講得確實不錯,不是因為我和他是舊相識就為他說好話,他說起台詞來是那麼緩慢、那麼淒涼,時而高亢如入山巔,時而低沉如墜谷底,任何人在正常的生死時刻都不會用這樣的語氣來表達心中的感受。等到這齣悲劇終於落幕,觀眾朝他大喊大叫,還噓聲不斷,我則對赫伯特說:「我們還是趕快走吧,不然免不了和他碰上面。」

  我們快步走下樓梯,只可惜速度還是不夠快。大門口站著一個猶太人,兩道眉毛異常濃黑,我們向前走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等我們走到他跟前,他說:「是皮普先生和皮普先生的朋友嗎?」

  皮普先生和皮普先生的朋友只得承認確實如此。

  「瓦爾登加沃先生請二位賞臉一會。」那人說。

  「瓦爾登加沃先生?」我重複了一遍,這時赫伯特在我耳邊低聲說:「可能是沃普斯勒吧。」

  「啊!」我說,「沒問題。你為我們帶路嗎?」

  「煩請移步。」走進一條小巷裡,他轉過身問,「二位覺得他的扮相如何?是我給他化的妝。」

  我也說不出他是什麼扮相,只記得他穿著一身孝服,脖子上挎著一條藍色緞帶,帶子上繫著一顆象徵丹麥的太陽或星星,活像在火災保險協會上了保險似的。不過我還是表示他的裝扮非常不錯。

  「他穿著斗篷到墓地一亮相,實在是俊美不凡。」為我們帶路的猶太人說,「不過,從舞台側面看,我覺得當他在王后的房間裡看到鬼魂時,他的襪子露出來的部分不夠多。」

  我只好敷衍兩句,表示他說得很對,接著,我們穿過一扇又髒又小的雙開式彈簧門,走進一個木板箱一樣的悶熱房間。沃普斯勒先生就在裡面,正在脫丹麥王子的戲裝。這裡太小了,我們只能撐開房門(或是箱蓋),從前面那個人的肩膀上看著他。

  「先生們,」沃普斯勒先生說,「見到你們我很高興。皮普先生,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擅自邀請你們過來。不過我有幸與你是舊相識,況且戲劇原本就是供高貴富裕之人觀賞的,這一點向來都是共識。」

  與此同時,瓦爾登加沃先生正費力地脫掉王子的喪服,弄得一身汗。

  「把襪子剝下來吧,瓦爾登加沃先生。」襪子的主人說,「不然是要弄破的。這一雙襪子,可要三十五個先令呢。莎士比亞的戲可從沒用過這麼好的襪子呢。你坐在椅子上別動,我來幫你脫。」

  他說著跪下,開始脫襪子。剛脫下第一隻,可憐沃普斯勒先生就連人帶椅子一起向後倒去,幸好後面沒有空間,他才沒有倒在地上。

  在此之前,我一直不敢談論這齣戲。可是這時,瓦爾登加沃先生得意揚揚地抬頭望著我們,說道:「先生們,你們在前面看了戲,覺得如何?」

  赫伯特從我身後說(還戳了我一下):「好極了。」於是我附和道:「好極了。」

  「先生們,你們覺得我對這個人物的演繹怎麼樣?」瓦爾登加沃先生擺出一副紅角的派頭說。

  赫伯特從後面說(又戳了我一下):「不僅氣勢如虹,還惟妙惟肖。」於是我也大起膽子,好像這是我的看法,必須說出來才能感覺快慰:「不僅氣勢如虹,還惟妙惟肖。」

  「很高興得到你們的讚許,先生們。」瓦爾登加沃先生說,他當時被擠到牆邊動彈不得,還抓著椅座,言談之間卻散發出一股威嚴。

  剛脫下第一隻,可憐沃普斯勒先生就連人帶椅子一起向後倒去,幸好後面沒有空間,他才沒有倒在地上。(第250頁)

  「但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瓦爾登加沃先生,」跪著的那個人說,「我覺得你的表演中有一點不足。請聽我說!我也顧不上是不是和在場的哪一位有不同的意見了,我這就說了。你演哈姆雷特,只有一點不好,那就是總側著腿。上次由我來化妝演哈姆雷特的那個人,在彩排時也總犯同樣的錯誤,後來還是我要他在兩邊的小腿上各貼一塊大紅紙,到了彩排(那是最後一次彩排了)的時候,我就坐在正廳后座上,先生,每次他側著腿,我就大喊:『看不到紅紙了!』結果到了晚上,他的表演果然非常出色。」

  瓦爾登加沃先生對我笑了笑,仿佛在說:「這個跟班還算忠心,就是蠢了點兒,我就不和他計較了。」接著,他大聲說,「對這裡的觀眾來說,我的表演實在有些過於古典,過於深沉了。不過他們的欣賞水平會提高的,會提高的。」

  我和赫伯特一起說:「啊,毫無疑問,他們的欣賞水平會提高的。」「先生們,你們有沒有注意到,」瓦爾登加沃先生說,「樓座上有個男人在葬禮上一直在搗亂?我是說,在演到葬禮那一幕時盡搗亂。」

  我們只好含含糊糊地說好像注意到有這麼一個人。我又說:「他肯定是喝醉了。」

  「不是的,先生。」沃普斯勒先生說,「才不是喝醉了。他的東家管他管得嚴著呢,先生。他的東家是一滴酒也不許他沾的。」

  「你認識他的東家?」我說。

  沃普斯勒先生閉了閉眼睛又睜開,不管是睜眼還是閉眼,都做得十分緩慢:「先生們,你們一定留意到了一個粗魯無禮、厚顏無恥的笨蛋,那人聲音嘶啞,滿臉的低俗,滿面的狠毒,他演的是丹麥國王克勞狄斯這個角色(請原諒我用了一個法語詞[9]),不過,我絕不認可他演得好。那人就是他的東家,先生們。我們這一行就是這樣的!」

  若是沃普斯勒先生落入絕境,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更可憐他,不過我現在已經夠可憐他了。這會兒,他轉身去系背帶,如此一來就把我們擠到了門外,於是我趁機問赫伯特可不可以帶沃普斯勒先生回去用晚餐。赫伯特表示他認為這樣做很好,於是我邀請了沃普斯勒先生,他便和我們一起去了巴納德旅館,一路上把衣服裹得緊緊的,圍巾一直蒙到眼睛下方。我們盡全力招待他,他一直待到凌晨兩點才走,不停地回顧以往獲得的成功,還滔滔不絕地展望著未來。我早已忘記他對未來有何抱負,只模模糊糊地記得他不光發誓要實現戲劇的復興,到最後還將親手讓戲劇走向滅亡。因為只要他一咽氣,戲劇界就將徹底沉淪,再也沒有半點兒機會了。

  最後,我躺在床上,心裡痛苦難當。想起艾絲特拉的倩影,我難過不已,還做了一個悲傷的夢,在夢中,我的遠大前程化為泡影,不得不娶赫伯特的心上人克拉拉為妻,不然就要扮演哈姆雷特,而哈維沙姆小姐要扮演鬼魂,台下的觀眾有兩萬人,而我卻連二十個字的台詞都背不出來。

  沃普斯勒先生閉了閉眼睛又睜開,不管是睜眼還是閉眼,都做得十分緩慢。(第2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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