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4-10-02 06:53:20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此時去哈維沙姆小姐家還為時過早,於是我在鄉下信步而行,朝哈維沙姆小姐家所在的鎮子一頭走去,而沒有去喬家所在的一頭。喬家明天再去也無所謂,現在,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我的女贊助人,想像著她為我的人生設定的宏圖偉業。
她收養了艾絲特拉,現在還收養了我,她一定是想把我們撮合成一對兒。她會讓我修復那幢荒涼的大宅,將陽光再度引入昏暗的房間,讓時鐘再次開始運行,讓冰冷的壁爐里再次燃燒起熊熊烈焰,她會讓我扯下蜘蛛網,消滅老鼠、害蟲。簡而言之,她會要我成為一名年輕而又浪漫的騎士,成就一番輝煌的事跡,最後與公主喜結連理。在經過那幢大宅時,我停下腳步,仔細端詳。紅磚牆變得黑黢黢的,窗戶封閉了,宅子有不少煙囪,堅韌的常春藤緊緊纏繞在上面,細枝橫生,仿佛一條條蒼老而強壯的手臂,這一切組合在一起,猶如一個謎,深邃、迷人,而我則是破解謎團的英雄。艾絲特拉自然是破解謎團的靈感,是謎團的中心;然而,儘管她牢牢地占據了我的心,儘管我的幻想和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儘管她對我孩提時代的生活和性格有著深刻的影響,可即使在那個浪漫的早晨,我也沒有賦予她任何她並不擁有的特質。我在這裡提到這一點自有深意,因為這是一條線索,我要循著這條線索進入我那可憐的迷宮。根據我的經驗,關於戀愛的傳統觀念並不總是正確的。有一個事實不容辯駁:當我懷著一個男人的愛情深愛著艾絲特拉時,那麼,我愛她,只是因為她讓我難以抗拒。她一旦走進了我心裡,我就無法將她驅逐出去了。令我悲哀的是,我經常(即使不是一直)能意識到,我對她如此一往情深,違背了理智,妨礙了前途,斷送了寧靜、希望和幸福,註定要受盡挫折。奈何一旦愛上,便要情牽一生。明知如此,我對她的愛也沒有減少一分一毫,我對她的情亦不曾有過半點兒抑制,她在我眼裡依然是個完美的可人兒,我的心只為她跳動。
我提早算好了距離,到達哈維沙姆小姐家門口時,正好是我以往每次來的時間。我用一隻顫抖的手按了門鈴,便轉過身背對大門,竭力放緩呼吸,讓怦怦狂跳的心平靜下來。我聽見側門開了,有腳步聲穿過院子,隨即大門在生鏽的鉸鏈上轉動,但我一直假裝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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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嚇了一跳,轉過身來。看到我面前站著的那個穿著暗灰色衣服的男人,我不禁大吃一驚,不過這也是正常反應。畢竟我絕想不到此人會出現在哈維沙姆小姐家門口。
「奧立克!」
「啊,少爺,這世上不光你一個人變了。但是請進,請進吧。給我的命令可不是一直讓大門開著。」
我走了進去,他關上門,上了鎖,把鑰匙拿了出來。「是啊!」他說,固執地帶領我朝大宅走了幾步,才轉過臉來說,「我來這裡了!」
「你是怎麼來這裡的?」
「當然是用兩條腿走來的。」他反駁道,「至於我的箱子,是放在手推車上推來的。」
「你會一直留在這裡嗎?」
「你不會盼著我被趕走吧,少爺?」
我不太確定。我仔細琢磨著他反駁我的話,他則不再看路面,緩緩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從我的腿移動到胳膊,再移動到我的臉上。
「這麼說,你已經離開鐵匠鋪了?」我說。
「這裡看起來像鐵匠鋪嗎?」奧立克回答,帶著受傷的神情掃視了一下四周,「看起來像嗎?」
我問他離開蓋格瑞鐵匠鋪多久了。
「這裡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他回答說,「我也說不清楚一共來了多少天了。不過,你走了沒多久我就來這兒了。」
「這我也知道,奧立克。」
「啊!」他冷冷地說,「你如今也是有學問的人了。」
這時我們已經來到房子前,我發現他的房間就在側門裡,有一扇小窗戶面向院子。那個房間面積不大,跟巴黎給看門人安排的地方沒兩樣。牆上掛著幾把鑰匙,他把大門鑰匙也掛了上去。裡面還有一個小小的內室,也可能是個壁龕,他的床鋪擺在裡面,床上的鋪蓋滿是補丁。整個房間是那麼凌亂、狹窄、毫無活力,就像一個睡鼠人的籠子。至於他本人,站在窗邊角落的陰影里,身影漆黑,看起來那麼笨重,確實像一隻睡鼠人,他的樣子看起來的確如此。
「我以前從沒見過這個房間。」我說,「不過以前這裡並沒有看門人。」
「是這樣。」他說,「可後來有人說,這地方連個看家護院的人都沒有,外面又有那麼多犯人啦,暴民啦,實在是太過危險。於是就有人推薦我過來了,他們覺得我身手還不錯,我也就接受了。這總比拉風箱、打鐵容易多了。那是上了膛的。」
我的目光被壁爐架上方的一支槍吸引住了,槍托上包著黃銅。他也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
「好吧,」我說,不想再和他拉扯下去,「我可以上樓去見哈維沙姆小姐嗎?」
「我要是知道,就讓我葬身大火之中!」他說著先伸了伸懶腰,又抖了抖身子,「我接到的命令只是帶你進來,少爺。我用這把錘子敲一下這個鈴鐺,然後,你就沿著通道走,看看能不能碰到什麼人。」
「想必他們知道我來了吧?」
「要是我能說得清,就讓我再在火里燒成灰!」他說。
就這樣,我走進了我第一次穿著笨重靴子走過的那條長過道,他則敲響了鈴鐺。來到過道盡頭,鈴聲還在迴響,我遇到了薩拉·波克特。現在,因為我的緣故,她的面色變得愈加青中泛黃了。
「啊!」她說,「是你嗎,皮普先生?」
「是的,波克特小姐。很高興地告訴你,波克特先生一家人都很好。」
「他們的腦袋有沒有開明一些?」薩拉說著,沮喪地搖了搖頭,「健康也好,不健康也罷,關鍵在於有沒有更通人情世故。啊,馬修,馬修!你認得路嗎,先生?」
對於怎麼走,我還算熟悉,畢竟我曾多次在黑暗中走上樓梯。我拾級而上,腳下穿的是比以前輕便得多的靴子。來到樓上,我用慣用的方式敲哈維沙姆小姐的房門。「是皮普在敲門。」我立刻聽見她說,「進來吧,皮普。」
她依然坐在梳妝檯邊的椅子上,穿著以往那件結婚禮服,兩隻手交叉放在手杖上,下巴擱在手上,眼睛望著爐火。坐在她旁邊的是一位我從未見過的優雅女士,她手裡拿著那隻從沒穿過的白鞋,正低頭望著那隻鞋。
「進來吧,皮普。」哈維沙姆小姐繼續嘟囔著,既不看四周,也沒抬頭看我,「進來吧,皮普。你好嗎,皮普?吻我的手吧,就像我是女王一樣,可以嗎?」
她突然抬起眼來看著我,腦袋不動,只有眼睛在動,用嚴肅而戲謔的語氣重複道:「可以嗎?」
「我收到了你的口信,哈維沙姆小姐。」我有點兒不知所措地說,「你真是太好了,希望我來看你,我一收到信就來了。」
「可以嗎?」
那位我從未見過的女士抬起眼睛看著我,她的雙目中透著頑皮,我這才發現那是艾絲特拉的眼睛。但她變化太大了,不僅添了幾分姿色,嫵媚之態也更勝以往,她在各個方面都取得了驚人的進步,讓人一見便傾心不已,相比之下,我似乎一點兒出息都沒有。我凝視著她,不禁感覺自己再度陷入了無望的境地,又成了當初那個粗俗平凡的孩子。啊,我覺得自己與她的差距是那麼大,根本配不上她,在我眼裡,她是我望塵莫及的可人兒!
她向我伸出了一隻手。我結結巴巴地表示很高興再次見到她,長久以來一直盼望再見到她的芳容。
「你覺得她的變化很大嗎,皮普?」哈維沙姆小姐問,她目露貪婪,用手杖在她們中間的一張椅子上敲了一下,示意我坐過去。
「哈維沙姆小姐,我剛進來的時候,不管是面容,還是身姿,我都沒有看出艾絲特拉的影子。可現在仔細看看,也是怪了,竟然覺得她還是當初的模樣……」
「什麼?你不會要說她還是當初的她吧?」哈維沙姆小姐打斷了我,「她以前是那麼傲慢,又很無禮,你老是避開她。你不記得了嗎?」
我慌裡慌張,連忙解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是我不知好歹,諸如此類的話。艾絲特拉麵帶微笑,十分平靜地說她很肯定我向來規規矩矩,都是她難以相處。
「他改變了嗎?」哈維沙姆小姐問她。
「變了很多。」艾絲特拉看著我說。
「不那麼粗俗和普通了吧?」哈維沙姆小姐一邊說,一邊把玩著艾絲特拉的頭髮。
艾絲特拉笑了,她看著手裡的鞋,又大笑兩聲,接著,她把鞋放下,將目光轉到我身上。她還把我當孩子看待,卻一再引誘我。
我們坐在這個如夢似幻的房間裡,曾經深深左右我的那種怪異的氛圍包圍著我們。我得知她剛從法國回來,打算到倫敦去。她一如既往,仍很傲慢和任性,但這更加突出了她的絕色容顏,因此,她的傲慢和任性與她的美貌是不可分割的,缺一不可,不然就少了幾分渾然天成,反正我是這麼認為的。其實,每次見到她,我都會想到自己少時愁思難解,對金錢和上流社會充滿了渴望;想起我那些不受約束的奢望,進而對自己的家和喬感到羞恥;還會想起自己幻想聯翩,竟從鐵匠鋪閃爍的爐火中看到她的面容,在鐵砧上打鐵時也能想到她的臉;還有在漆黑的夜裡,我仿佛看到她從鐵匠鋪的木窗向里張望,馬上又消失不見。總之,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她都深深紮根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不可能把她剔除。
我們說好那天剩下的時間我就留在那裡,晚上再回旅館,第二天返回倫敦。我們談了一會兒,哈維沙姆小姐便打發我們兩人到早已荒廢的花園裡散步。她說,等我們回來,我要像從前那樣推著她轉一會兒。
於是,我和艾絲特拉從昔日那扇門走進花園,曾經,我就是穿過這扇門,才遇見了那位面色蒼白的年輕紳士,也就是現在的赫伯特。這會兒,我的心在顫抖,甚至連她的連衣裙下擺都令我傾慕不已。她倒是很鎮靜,絕對不會把我的衣服下擺放在眼裡。來到我和赫伯特當年相遇的地方,她停下來說道:「我以前一定是個古怪的小傢伙,那天你們兩個打架,我還躲起來偷看來著。我真那麼做了,還覺得挺有意思。」
「你給了我很大的獎賞。」
「有嗎?」她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我記得我曾經極為厭惡你的對手,很不喜歡他們把他帶到這兒來糾纏我。」
「我和他現在是好朋友了。」我說。
「是嗎?我記得好像是他父親在輔導你念書?」
「是的。」
我其實很不願意承認,畢竟這聽起來有點兒孩子氣,況且在她眼裡,我本就是個孩子。
「自從你擁有了財富和遠大的前程,連交往的人也和從前不同了。」艾絲特拉說。
「這是自然。」我道。
「這也是必然。」她補充說,語氣十分傲慢,「曾經適合你的夥伴,現在已經不配做你的朋友了。」
從良心上講,我很懷疑自己是否還有去看望喬的打算。但即使我有一點兒想去,聽了她的這番話,這個念頭也全然打消了。
「那時,你一點兒也不曉得自己要鴻運當頭了嗎?」艾絲特拉輕輕揮了揮手說,示意她指的是我們打架的時候。
「一點兒也不知道。」
她走在我身邊,周身散發著完美而優越的神氣,而我走在她身旁,卻顯得那麼稚嫩,那麼卑微,這種強烈的對比給我帶來了巨大的衝擊。我只好認為這是我自找罪受,畢竟我是被精挑細選出來,與她結為伴侶的,若不這麼想,我心裡可要苦悶極了。
園子裡雜草叢生,不便行走。我們繞著園子轉了兩三圈,便離開園子,來到了酒坊的院子裡。我指給她看一處地方,告訴她,在很久以前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曾看見她在那裡的木桶上走來走去。她態度冷淡,朝那個方向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說:「是嗎?」我趕忙提醒她,她當時從房子的哪個門裡出來,給了我肉和酒,她說:「不記得了。」「也不記得你把我弄哭了?」我說。「不記得。」她說完還搖搖頭,向四周看了看。我真的相信她確實不記得,也根本不在意,不禁氣得又在心裡直掉眼淚,真是心都碎了。
她走在我身邊,周身散發著完美而優越的神氣,而我走在她身旁,卻顯得那麼稚嫩,那麼卑微,這種強烈的對比給我帶來了巨大的衝擊。(第230頁)
「你必須知道,」艾絲特拉像一個聰明漂亮的女人那樣屈尊低就地對我說,「我是沒有心的,如果心是與記憶有關的話。」
我連忙恭維一番,大意是:恕我冒昧,難以相信這是事實。我知道她不會沒有心。像她這樣的絕色佳人,是不可能沒有心的。
「啊!我毫不懷疑自己當然有心,用刀刺得進去,用彈丸也打得進去。」艾絲特拉道,「如果我的心停止跳動,我也就不存在了。但你知道我的意思。我的心裡沒有柔情,我不同情別人,也不會對人產生感情,反正不會有這些無謂的情緒。」
當她站在那裡聚精會神地看著我,她身上有什麼好處在我心裡紮根了呢?我是不是從她身上看到了哈維沙姆小姐的影子?不。她的某些眼神和手勢確實有幾分像哈維沙姆小姐,這種相似之處往往是孩子們從成人身上習得的,因為他們與成人關係密切,又與外界隔絕。因此,長大成人後,雖然樣貌不一樣,孩子們偶然間還是會表現出神似之處;然而,我並沒有發現她有像哈維沙姆小姐的地方。我又看了看,雖然她還在看我,但那些痕跡已經消失了。
我到底看到了什麼呢?
「我是認真的,」艾絲特拉說,她並沒有皺眉,畢竟她的額頭是那樣光滑,面色卻沉了下來,「你我二人若是被強行撮合在一起,你最好從現在起就相信我說的。不!」我剛張開嘴要說話,她就打斷了我,態度極為蠻橫:「我對任何人都不會有柔情蜜意。我本就是個無情之人。」
過了一會兒,我們到了廢棄已久的酒坊。她指了指我第一次來時看見她走出去的高處那條走廊,告訴我她記得自己在上面,還看見我站在下面嚇得要命。我的目光順著她潔白的手看過去,那個我無法領會的模糊暗示又一次划過我的腦海。我不由自主地吃了一驚,她見了,卻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就這樣,那個鬼魅一般的聯想一轉眼又不見了。
我到底看到了什麼呢?
「怎麼啦?」艾絲特拉問,「你又害怕了嗎?」
「如果我相信你剛才說的話,我肯定會害怕。」我這麼回答,有意轉換話題。
「那你是不相信我的話?很好。反正我把該說的都說了。哈維沙姆小姐肯定盼著你趕快回去,完成你常做的任務,不過依我看,你這份差事,連同其他古老的物件,還是先擱一擱為好。我們在花園裡再繞一圈吧,繞完了才回去。走吧!你不要為我今天的殘酷而流淚。你就做我的侍從吧,過來,讓我扶著你的肩膀。」
她那漂亮的連衣裙拖在地上。現在她一手提著裙角,另一隻手輕輕地扶著我的肩膀,我們就這樣走了起來。我們在荒蕪的花園裡又轉了兩三圈,我只覺得整個花園裡的花都在為我盛放。即使破舊牆縫裡那些青黃相間的雜草是有史以來盛開的最珍貴的花朵,在我的記憶中也不會更加珍貴。
我們兩個的年齡差距並不大,所以我同她並無不般配之處。我和她年紀相仿,不過她當然比我大一點兒;然而,她容色無雙,舉止高貴,看起來是那麼高不可攀,讓我受盡折磨,我原本還心花怒放,打心眼兒里相信我們的女恩主要把我們湊成一對兒。我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啊!
最後,我們終於回到房子裡,在那裡我驚奇地聽說,我的監護人剛才來了,與哈維沙姆小姐處理了一些公事,待會兒還要回來吃飯。我們出去期間,在擺著朽壞桌子的房間裡,破舊暗淡的枝形吊燈已經點著了,哈維沙姆小姐正坐在她的椅子上等我。
我們開始像從前一樣繞著已成灰燼的新婚宴席緩慢而行,感覺就像我推著椅子回到了過去。但是,在這個活死人墓一樣的房間裡,那個活死人倒在椅子上,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艾絲特拉,越發襯托得艾絲特拉明艷動人,我對她的迷戀也加深了幾分。
時間過得飛快,晚餐時間就快到了,艾絲特拉告辭去更衣。我們停在長桌中心的旁邊,哈維沙姆小姐把一隻枯槁的胳膊從椅子上伸出來,握緊拳頭放在發黃的桌布上。艾絲特拉在出門前回過頭來,哈維沙姆小姐用那隻手向她做了個飛吻的動作,盡顯貪婪之能事,看了叫人毛骨悚然。
艾絲特拉走後,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她轉向我,低聲說:「她是多麼漂亮、優雅、成熟,你說是嗎?喜不喜歡她?」
「見到她的人都會拜倒在她的裙下,哈維沙姆小姐。」
她坐在椅子上,一隻胳膊摟住我的脖子,把我的頭拉向她:「愛她,愛她,去愛她吧!她對你怎麼樣?」
我尚未來得及回答(如果我能答得出這麼難的問題的話),她就重複道:「愛她,愛她,去愛她吧!如果她青睞於你,你就去愛她吧。如果她傷害了你,也去愛她吧。如果她把你的心撕成碎片,等你年紀大了點兒,心理強大了點兒,你的心會傷得更深,但還是去愛她吧,愛她,愛她!」
她說出這番話,是那麼激動、那麼熱切,我從未見她這樣過。我能感覺到摟著我脖子的那隻細胳膊上的肌肉,因她的激烈情緒而鼓脹起來。
「聽我說,皮普!我收養她,是為了讓她得到別人的愛。我養育她,送她接受教育,是為了讓她得到別人的愛。我把她培養成現在這樣,都是為了讓她得到別人的愛。去愛她吧!」
她說了這麼多次「愛」這個字,毫無疑問,這就是她的本意。只是如果她重複了這麼多次的字眼不是愛,而是恨,或是絕望、復仇、慘死,那從她嘴裡說出來,就更像詛咒了。
「我要告訴你什麼是真正的愛情。」她低聲說,語氣同樣急促而激動,「真正的愛情,是盲目而忠貞,是卑微如泥土,是絕對的服從,是拿出無條件的信任,去對抗你自己,對抗全世界,哪怕那個人傷了你,你也要把自己的整顆心和全部靈魂都獻給他。我就是這樣去愛的!」
她說完狂叫一聲,我趕緊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因為她穿著裹屍布般禮服的身體,從椅子上站起來,向空中猛擊著,仿佛她要一頭撞死在牆上,倒地不起。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當我把她拉到椅子上時,我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轉身便看見我的監護人走了進來。
他總是隨身帶著(我想我之前沒有提起過)一塊絲綢手絹,不僅華麗,還大得驚人,這塊手帕在他的職業生涯中對他大有用處。我見過他隆重地展開這塊手帕來嚇唬他的客戶或證人,好像馬上要擤鼻子,又不得不停下,藉此表示他知道客戶或證人就要說實話,他根本來不及擤鼻子,見他這樣,那些人便忙不迭地掏出了腹中的實話。這會兒,我看見他站在房間裡,他就用兩隻手拿著這塊富有表現力的手帕,注視著我們。我和他的目光碰觸在一起,他拿著手帕的手停頓了片刻,沒有作聲,像是在說:「真是你嗎?太奇怪了!」接著,他的手帕恢復了正常用途,不過他這一招的效果好得出奇。
哈維沙姆小姐和我同時看見了他,也像其他人一樣害怕他。她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結結巴巴地說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準時。
「和以前一樣準時。」他重複了一遍,向我們走來,「(你好,皮普。要不要我推你,哈維沙姆小姐?再來一圈?)你也來了,皮普?」
我告訴他自己是什麼時候到的,還說是哈維沙姆小姐希望我來見見艾絲特拉。他聽後回答說:「啊!確實是位非常漂亮的小姐!」說完,他用一隻大手把哈維沙姆小姐推到他前面的椅子上,把另一隻手插進褲袋,好像那口袋裡裝滿了秘密。
「皮普!你以前多久見一次艾絲特拉小姐?」他停下來這麼問道。
「多久?」
「啊!你見過她多少次?一萬次?」
「噢!肯定沒那麼多。」
「那是兩次?」
「賈格斯,」哈維沙姆小姐插嘴說,我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別纏著我的皮普不放了,跟他一起去吃飯吧。」
他答應了,我們一起摸黑走下樓梯。我們要經過鋪有路面的院子,去後面的獨立公寓,半路上,他問我是不是經常看到哈維沙姆小姐吃喝。像往常一樣,他一會兒問有沒有一百次,一會兒又說是不是只見過一次,簡直風馬牛不相及。
我想了想,說:「從沒見過。」
「以後也不會見到的,皮普。」他皺著眉頭笑著說,「自從她過上現在這種生活,她就從來不讓別人看見她做這些事。她在夜裡四處遊蕩,用手抓著東西吃。」
「先生,」我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可以問,我也可以拒絕回答。」他說,「說說你的問題吧。」
「我想問,艾絲特拉是姓哈維沙姆,還是……?」我也不清楚另一個選項是什麼。
「還是什麼?」他說。
「是不是姓哈維沙姆?」
「是姓哈維沙姆。」
言談之間,我們來到了餐桌前,艾絲特拉和薩拉·波克特正在等我們。賈格斯先生坐在桌首,艾絲特拉坐在他對面,我與那位面色青中帶黃的朋友相對而坐。菜式豐富可口,有一個女僕侍候我們。我到這兒來過這麼多次,卻從未見過她,但據我所知,她一直待在這所神秘的房子裡。晚飯後,女僕把一瓶優質的陳年波爾圖葡萄酒擺在我的監護人面前(他顯然常喝這種佳釀),兩位女士告辭離去。
賈格斯先生在哈維沙姆小姐家一直沉默寡言,我從未見過有人像他這般沉默,就算是他本人,在其他地方也不會如此。他的目光從不游移,用餐期間甚至一眼沒看艾絲特拉那姣好的面容。她對他說話時,他倒是也會聆聽,並在適當的時候回答,但從不看她,這一點我看得出來。另一方面,她的眼神倒是經常瞟向他,目光中即使沒有流露出懷疑,也帶著興趣和好奇,但他面容淡定,佯裝對此一無所知。在整個用餐過程中,他總是和我談起我的前途有多麼光明,藉此把薩拉·波克特氣得臉色越發難看,青色更青,黃色更黃,他見了則樂不可支,卻依然佯裝不知,好像我天真單純,是他強迫我說出那些話的。確實是他強迫我說的,不過我並不清楚他是怎麼做到的。
後來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他坐在那裡,一副他掌握了什麼了不起的秘密卻不能說出去的樣子,真叫我受不了。他手裡沒別的東西,便把酒杯握在手裡,反覆驗看。他把波爾圖葡萄酒舉到自己和蠟燭之間,品嘗了一口,在嘴裡漱漱,咽下去,又端詳著酒杯,聞聞,品品,咽下去,把杯子倒滿,又開始仔細端詳酒杯,他就這樣周而復始,害得我緊張起來,總以為那酒會把我的缺點告訴他。有那麼三四次,我開口想與他說話,但他每次看到我要問他問題,就舉著杯子瞧著我,還把酒在嘴裡滾來滾去,好像是要我別白費心機,他不可能回答我。
依我看,波克特小姐肯定很清楚,她一見到我就要大受刺激,甚至發狂,說不定還會扯下自己的帽子(她那頂帽子真醜,活像一個棉布拖把),把自己的頭髮扯掉,弄得滿地都是,而她那腦袋上必定是從未長過頭髮的。飯後,我們回到哈維沙姆小姐的房間,我們四個人玩惠斯特牌,也沒有見到她。打牌期間,哈維沙姆小姐神乎其神地從她的梳妝檯上拿起幾顆最漂亮的寶石,戴在艾絲特拉的頭髮、前胸和手臂上。這下子,我看到就連我那位監護人都挑了挑濃眉,看了她一眼,無法忽視她嬌艷的容顏,不能假裝看不到那光彩奪目的珠寶。
我不說他花樣迭出,不光讓我們手裡的王牌都成了擺設,他自己又出了很多小牌,還搞得我們那些本來可以出奇制勝的K和Q一點兒用處也沒有;我也不說我有多氣憤,他竟然把我們當作三個淺顯蹩腳的謎題,而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答案。真正使我苦惱的是,他這樣冷淡,我對艾絲特拉卻熱情如火,冰與火實在不相協調。我知道自己絕不可能忍受跟他談起艾絲特拉,我也知道自己絕不可能容忍聽他對著她把靴子踩得嘎吱作響,我更知道我不能忍受看見他對著她洗手。這些其實都無關緊要,關鍵在於我心中的愛慕之情深如江海,他卻在一兩英尺的範圍內礙眼,我深深沉浸在濃情蜜意之中,他卻與我同處一室,這可真是活受罪。
我們一直玩到九點鐘,接著我們說定,待艾絲特拉啟程前往倫敦時,會提前通知我,我去馬車站接她。說完這些,我便告辭了,臨走前輕輕碰了碰她,與她告別。
我的監護人也住在藍野豬飯莊,與我相隔一壁。夜闌人靜,哈維沙姆小姐的話依然縈繞在我的耳邊:「愛她,愛她,去愛她吧!」我把她的話改成了自己的話,對著枕頭說「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直說了幾百次。接著,一想到她註定要嫁給我,給我這個做過鐵匠學徒的人當妻子,我的心中就湧起了一陣感激之情。可我又想到,恐怕她不會像我一樣,對這樣的命運欣喜若狂,感激不盡,那她什麼時候才能對我動心呢?我什麼時候才能喚醒她那顆木然沉睡的心呢?
啊!我只顧著愛艾絲特拉,把心裡的愛情看得無比崇高,卻完全沒想到自己對喬避而不見,是那麼卑鄙,多麼令人慚愧,我知道,艾絲特拉必定對喬不屑一顧。就在前一天,我還因為自己對不起喬而潸然淚下,可眼淚這麼快就幹了。上帝饒恕我吧!我的淚水,竟然幹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