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10-02 06:52:56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和文米克一起走著,我一路上打量著他,想看看在明媚的陽光下他是個怎樣的人。我發現他很冷漠,個頭不高,一張方臉神情木然,他那張臉上的表情,像是用一把邊緣粗鈍的鑿子歪歪扭扭地開鑿出來的。從一些痕跡來看,要是他的臉能軟一點兒,工具能再鋒利一點兒,就能形成兩個酒窩,可現在只有兩個凹痕。那把鑿子在他的鼻子上鑿了三四次,想修飾一下,但還沒有把凹痕磨平就放棄了。見他那身亞麻衣服破破爛爛,我斷定他是個單身漢。此外,他似乎經歷過很多次喪親之痛,至少戴了四枚紀念戒指,還別著一枚胸針,胸針上有一位女士和一棵垂柳,垂柳邊是一座墳墓,墳墓上有一個骨灰瓮。我還注意到他的表鏈上掛著幾枚戒指和印章,仿佛他一直在懷念逝去的親友,負擔極重。他的一對黑色小眼睛閃閃發光,目光敏銳,嘴唇寬而薄,上面有雜色斑點。據我估計,他的年紀在四十到五十歲之間。
「這麼說,你以前沒來過倫敦?」文米克先生對我說。
「是的。」我說。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文米克先生說,「現在想想真怪!」
「你現在對這裡很熟悉了。」
「啊,是的。」文米克先生說,「我知道這裡的一切。」
「這地方是不是很邪惡?」我問,我其實並不想了解情況,只是沒話找話而已。
「在倫敦,你可能被騙,被搶,甚至被謀殺。但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有許多人幹這種事。」
「那也是因為他們之間有深仇大恨啊。」我說,想緩和一下情緒。
「啊!我不知道什麼叫仇啊、怨啊。」文米克先生答,「他們之間並沒有血海深仇。他們這麼做,是因為能撈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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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更糟了。」
「你這樣認為?」文米克先生說,「我卻覺得差不多。」
他的帽子戴在後腦勺上,眼睛直直地望著前面。他目不斜視地走在路上,好像街上沒有什麼值得他注意的東西似的,嘴邊一直掛著一抹呆板的微笑,讓他的嘴巴看起來就像郵筒的投信口。一路來到霍爾本山的山頂,我才意識到那只是一種機械的表情,他其實並沒有笑。
「你知道馬修·波克特先生住哪兒嗎?」我問文米克先生。
「知道。」他說著朝一個方向點了點頭,「就在倫敦西邊的漢默史密斯。」
「遠嗎?」
「嗯!有五英里路。」
「你認識他嗎?」
「哎呀,你挺喜歡盤問人啊!」文米克先生說,讚許地看著我,「是的,我認識他。我認識他!」
他說這些話時,神情既像是容忍,又像是貶低,我聽了不由得陷入沮喪。我斜眼端詳著他那木然的臉,希望能從他的神情中找到一絲鼓勵,他卻宣布巴納德旅館到了。這個消息並沒有減輕我的懊惱,因為我一直認為巴納德旅館是巴納德先生開的旅店,相比之下,我家鄉的藍野豬飯莊只能算個小酒館。可到了地方,我才知道根本沒有巴納德先生這麼一個人,他不是個無形的幽靈,就是個虛構的人物,客店也不像客店,就是幾幢又髒又破的房子,擠在一個惡臭的角落裡,接待光棍兒。
我們從一道邊門進了這個避風港,穿過一條通道,來到一個蕭瑟的小廣場,在我看來,這地方活像一塊平坦的墳地,那裡有我所見過的最悲涼的樹木、最淒婉的麻雀、最悲慘的貓和最蕭索的房子(大約有六幢)。房子裡每個房間的窗戶上都裝著破爛不堪的百葉窗和窗簾,窗台上擺著殘缺不全的花盆,窗玻璃都碎了,整個地方都落滿了塵土,看起來極為破敗,像是東拼西湊搭建而成的。一張張房屋出租的告示從空房間怒視著我,仿佛並沒有倒霉蛋自動送上門來。幽魂巴納德本來懷著熊熊的復仇之心,可看到當前這些住客都在慢性自殺,死後將被隨便埋葬在礫石之下,便得到了安撫。煤灰煙塵如同一件不整潔的喪服,覆蓋在巴納德旅館這片荒涼的房子上,它把灰燼撒在自己的頭上,甘心淪為垃圾坑,忍受屈辱,以此作為懺悔。這便是我所見到的情形,還有淡淡的腐爛氣味朝我飄過來,有干腐味;有濕腐味;有在無人打理的屋頂和地窖悄悄腐爛的東西發出的霉味,比如老鼠、蟲子和附近出租馬車的馬廄。這些霉爛味在我耳邊嗚咽著說:「巴納德混合風味送上,請你來好好享受。」
這是我邁向遠大前程的第一步,卻如此不盡如人意,我心中實在憋悶,便望著文米克先生。「啊!」他誤會了我的意思,說,「這地方這麼幽閉,你是想家了吧?我也是。」
他把我帶進一個角落,接著沿樓梯而上。我覺得那樓梯正在緩慢地坍塌,就要成為一堆碎屑了。總有一天,樓上的住客從房間門口向外張望,會發現自己下不去了。我們來到頂樓的一個套間。房門上寫著「小波克特先生」,信箱上有張字條,上書:外出即歸。
「他可能沒想到你來得這麼快。」文米克先生解釋說,「沒有用到我的地方了吧?」
「沒有了,謝謝你。」我說。
「給你的現款都由我保存,所以,我們以後會常見面的。再會。」文米克先生說。
「再會。」
我伸出手,文米克先生先是看著我的手,好像以為我是在找他要什麼東西。然後他看著我,終於明白了過來。
「當然!是的。你平時習慣和人握手嗎?」
我被他問得一頭霧水,以為倫敦不時興握手,但我還是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倒是很少握手!」文米克先生說,「只在永別時才這麼做。我很高興能認識你。再會!」
我們握了握手,他走後,我打開樓梯的窗戶,卻差點兒削掉自己的腦袋,因為窗繩已經腐爛,整個窗戶像斷頭台一樣掉了下來。幸虧窗戶落下得很快,我尚未來得及把頭伸出去。這次死裡逃生,我便老老實實地透過那扇蒙著灰塵的窗戶,望著霧氣蒙蒙的旅館,然後悲傷地站在那裡,心想世人肯定是大大地高抬倫敦了。
小波克特先生對「即歸」的看法與我的不同,我向外張望了半個鐘頭,幾乎把自己逼瘋了,用手指在每一塊窗玻璃的灰塵上寫了好幾次自己的名字,才聽到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帽子、腦袋、領巾、馬甲、褲子、靴子逐漸出現在我的面前,看這副打扮,可知它們主人的地位和我差不多。他胳膊下各夾著一個紙袋,一隻手還拿著半加侖草莓,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是皮普先生嗎?」他說。
「是波克特先生嗎?」我說。
「老天!」他喊道,「非常抱歉。我知道中午有一輛馬車從你住的鄉下發出來,還以為你會坐那輛馬車來呢。其實,我是為了你才出去這一趟的,我這可不是為自己找藉口。我覺得你從鄉下來,或許餐後想吃些水果,這才跑了一趟考文特花園市場,買了些新鮮的果子。」
不知是什麼原因,我覺得自己的眼珠子好像要從腦袋裡蹦出來了。我語無倫次地感謝了他的關心,不禁認為這是一場夢。
「老天!」小波克特先生說,「這扇門太難開了!」他把紙袋夾在腋下,拼命地扭著門,水果都要被擠成果醬了。我連忙央求他把水果交給我。他露出愉快的微笑,把東西給我,繼續對付那扇門,活像是在與野獸纏鬥。最後,門突然開了,他踉踉蹌蹌地向後退開,撞在了我身上,我也趔趄著向後退,撞在了對面的房門上,我們見狀,都哈哈大笑起來;然而,我依然感覺自己的眼珠子要從眼眶裡跳出來,這一切一定只是我的夢。
「請進來吧。」小波克特先生說,「我來帶路。這兒相當簡陋,不過我希望你能湊合住到禮拜一。我父親認為,你明天跟我在一起會比跟他在一起要愉快得多,也許你還想去倫敦逛逛。我非常樂意帶你去倫敦遊玩一番。至於我們的飯菜嘛,想來你不會覺得太糟糕,因為飯菜都是從附近一家咖啡館叫來的。對了,我還是說清楚為好,根據賈格斯先生的吩咐,飯費是由你支付的。至於我們住的地方,就簡陋得很了,畢竟我要自己掙錢養活自己,我父親沒什麼可以給我的,不過即使他有,我也不願意接受。這是我們的起居室,有幾把椅子、桌子,還鋪了地毯,家裡只有這些多餘的物件給我。這桌布啦,勺子啦,調味瓶啦,都不是我弄來的,是那家咖啡館送來給你用的。這個小臥室是我的,有點兒霉味,不過整個巴納德旅館都是這個味。那間是你的臥室,家具是為你租來的,想來是夠用的了。你要是還缺什麼,我再去給你找來。這裡也算安靜,只有我們兩個住,但我敢說,我們是不會打架的。哎呀,請原諒,還叫你一直拿著水果。請把袋子給我吧。我真慚愧。」
我站在小波克特先生對面,把袋子逐一遞給他,突然,我留意到他的眼裡閃過一絲驚訝,就像我剛才認出他時一樣。他退後兩步,說道:「天哪,你是花園裡的那個男孩!」
「而你,」我道,「就是那位臉色蒼白的年輕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