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10-02 06:52:59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在巴納德旅館,我和面色蒼白的年輕先生站在那裡,端詳著彼此,過了一會兒,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想不到是你!」他說。「想不到是你!」我說。接著,我們又開始凝視彼此。「好吧!」臉色蒼白的年輕先生和善地伸出手說,「就讓那件事過去吧,那天我把你打得很重,你要是能原諒我,可就太有雅量了。」
聽他這麼說,我便知道赫伯特·波克特先生(這便是面色蒼白的年輕先生的姓名)依然自以為是,認不清實際情況。不過我還是謙虛地做出了回答,我們還熱情地握了握手。
「那時候你還沒交上好運吧?」赫伯特·波克特說。
「是的。」我說。
「是的。」他同意說,「我聽說那是最近的事。那時候我也在盼著自己能交好運呢。」
「真的嗎?」
「是的。哈維沙姆小姐派人把我找去,看她會不會喜歡我。但她不可能瞧上我的,她瞧不上呀。」
我覺得應該表示自己聽到這事很吃驚,才有禮貌。「她的品位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赫伯特笑著說,「但事實就是事實。不過,她確實曾派人請我去試一試,要是我能成功,那可真是要什麼有什麼了,說不定早就和艾絲特拉那什麼了。」
「什麼意思?」我突然嚴肅地問道。
我們談話的時候,他忙著把水果擺到盤子裡,這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這才沒說清楚,於是解釋道:「訂婚呀。」他還在忙著擺水果:「訂婚。訂婚。管他怎麼說呢,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
「你怎麼受得了失望呢?」我問。
「呸!」他說,「我才不稀罕呢。她太難纏了。」
「你說哈維沙姆小姐?」我問。
「她的確難纏,但我指的是艾絲特拉。那姑娘冷酷,傲慢,還刁蠻任性,是哈維沙姆小姐一手帶大的,要她向所有的男性報復。」
「她和哈維沙姆小姐是什麼關係?」
「沒關係。」他說,「只是領養來的。」
「她為什麼要報復所有的男人?她有什麼仇要報?」
「老天,皮普先生!」他說,「難道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說。
「老天!這事可就說來話長了,還是等吃晚飯時再講給你聽吧。現在請允許我冒昧地問你一個問題。那天你為什麼到那兒去?」
我把經過告訴了他,他一直專心聽我講完,又突然大笑起來,還問我和他打完架疼不疼。我沒有問他疼不疼,因為我相信他一定很疼。
「賈格斯先生是你的監護人吧?」他繼續說。
「是的。」
「你知不知道,他是哈維沙姆小姐的代理人和律師,也是她的親信?」
我覺得,他這麼一說,就把我推向了危險的境地。我毫不掩飾自己的窘迫,回答說,在我們打架的那天,我的確在哈維沙姆小姐家見過賈格斯先生,但那之後沒再見過第二面,而且我相信他也不記得在那兒見過我。
「他非常熱心,推薦我父親做你的家庭教師,還親自去拜訪我父親,要他接下這個差事。他知道我父親,也是因為他和哈維沙姆小姐的關係。我父親是哈維沙姆小姐的表哥,不過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兩個走得很近,我父親不善巴結,也不願意去奉承她。」
赫伯特·波克特說話直率,性格隨和,很討人喜歡。我以前沒見過他這樣的人,以後也沒見過,從他的每一個眼神和每一種語氣中,我都強烈地感受到他天生就不會行事鬼祟,做卑鄙的勾當。看他的一舉一動,我相信他是個有為青年,可與此同時,也有個聲音在悄悄對我說,他一輩子也不可能功成名就,更不可能大發財源。我也說不清這是怎麼回事。在我們第一次坐下來吃飯之前,我就產生了這樣的念頭,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想。
他仍然是一位面色蒼白的年輕先生,精神不錯,也很有活力,舉止間卻透著一絲疲倦,由此可見他並沒有天生的好體魄。他的樣貌談不上英俊,卻和藹可親,總是樂呵呵的,這勝過好看的臉孔。他的身材並不高大,還與當年我臭揍他時一樣,但看起來他的身體將會一直那麼輕盈和年輕。特拉布先生這個當地裁縫做出來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會不會比我穿起來更優雅,這也許是個問題。但我意識到,他雖穿著舊衣服,我穿著新衣服,他卻氣派得多。
他很健談,我覺得我若有所矜持,實在難以回報他的好意,也不符合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具有的天性。因此,我給他講了我的事,還特別強調賈格斯先生不許我打聽恩人是誰。我還提到,我自小就在鄉下學習打鐵,不太懂禮貌,要是他看到我有任何行差踏錯之處,還請他幫忙提醒一下,我將不勝感激。
「願意效勞。」他說,「不過我敢說,你用不著我提醒的。我敢說,我們會常常在一起,我願意消除我們之間不必要的拘束。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從現在開始叫我的名字赫伯特?」
我謝過他,說我會的。作為交換,我告訴他我的名字是菲利普。
「我不喜歡菲利普這個名字。」他笑眯眯地說,「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就想起拼寫課本里作壞典型的男孩,或是很懶,甚至摔進了池塘;或是很胖,別人都看不到他的眼睛;或是很貪心,把蛋糕鎖起來不給別人吃,最後卻便宜了老鼠;或是決定去掏鳥巢,卻成了附近大熊的美餐。我來告訴你我喜歡叫你什麼吧。我們相處得那麼融洽,而你又當過鐵匠,你不介意吧?」
「但凡你的建議,我都不介意。」我回答說,「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就叫你漢德爾,你覺得可以嗎?漢德爾寫過一首迷人的樂曲,叫《和諧的鐵匠》。」
「我非常喜歡。」
「那麼,我親愛的漢德爾,」他話音剛落,門就開了,他聞聲轉過身去,「晚餐來了,我必須請求你坐在上座,因為晚餐的錢是你出的。」
我沒同意,於是他坐在桌首,我坐在他對面。飯菜雖然簡單,但十分可口。對當時的我而言,那簡直就是只有市長大人才能享受的盛宴。此外,吃飯的環境也相當宜人,不受任何影響,既沒有大人在場,又是在倫敦,如此一來,飯菜就多了幾分美味。更妙的是,那頓飯還有幾分吉卜賽的特點。雖然飯菜均是由咖啡館提供的,但按照彭波喬克先生的話說,卻「極盡奢侈之能事」,可起居室的周邊區域卻好似一個沒有草的牧場,有那麼點兒漂泊無定的感覺,因此,咖啡館的夥計只好遵從流浪生活的習慣,把餐具放在地上(他還被絆了好幾次),把熔化了的黃油放在扶手椅上,把麵包放在書架上,把奶酪放在煤斗里,把整隻燉雞放在隔壁房間我的床上(我晚上睡覺的時候,發現大部分歐芹和黃油都沾在了我的床上)。如此這般,這頓飯吃得相當開心,尤其是夥計不在那裡看著我,我更是開心到了極點。
吃了一會兒,我提醒赫伯特他答應過給我講哈維沙姆小姐的事。
「確實如此。」他答道,「我馬上講給你聽。漢德爾,在講之前,我要先告訴你兩點。第一,在倫敦,人們通常不把刀放進嘴裡,以免發生意外;第二,人們用叉子把食物送進嘴裡,不過也不可以把叉子在嘴裡放得太深。這簡直不值一提,只是別人這麼做,我們也得跟著做。還有,握勺子的時候,一般不宜握得太高,應該拿低一點兒。這有兩個好處。一是容易送食物進嘴裡(畢竟把食物吃進去才是目的);二是右胳膊肘的動作不必過大,不然那姿勢就像在開牡蠣一樣。」
他提出了這些友好的建議,說得活潑有趣,我們都笑了,我也沒有臉紅。
「現在來說說哈維沙姆小姐吧。」他接著說,「你必須知道,哈維沙姆小姐是個被寵壞的孩子。她母親在她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去世了,她父親把她當作掌上明珠。她父親是你們那邊的一個鄉紳,是個釀酒商。我不明白為什麼開釀酒作坊是個了不起的行當,但有一點毋庸置疑,烤麵包算不上文雅,釀酒就偏偏可以躋身上流社會。世事就是如此。」
「然而,上等人不可以開酒館,對嗎?」我說。
「絕對不行,」赫伯特答,「可是,小酒店卻可以接待上等人。好了!哈維沙姆先生非常富有,也非常傲慢。他的女兒也是這樣。」
「哈維沙姆小姐是獨生女嗎?」我冒失地問道。
「等一下,我正要說到這一點。不,她不是獨生女,她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她父親後來偷偷娶了另一個女人,好像是他家的廚子。」
「我還以為他很傲慢呢。」我說。
「我的好漢德爾,他確實傲慢。他就是因為傲慢,才隱瞞了娶第二個妻子的事。沒過多久,這第二任妻子就死了。照我理解,他是在她死後,才把自己另娶他人的事告訴了女兒,就這樣,他兒子成了家裡的一分子,住在你知道的那幢大房子裡。那兒子漸漸長大了,變得放蕩不羈,揮霍無度,不孝順,反正就是壞透了。最後他父親剝奪了他的繼承權,只是臨終前還是心軟了,給他留下了一筆財產,不過遠遠比不上哈維沙姆小姐的那份。再來一杯吧,請恕我直言,在社交場合,乾杯的時候可不能太實在,不必杯底衝上,杯子邊緣扣在鼻子上。」
我聽他講故事聽得太認真了,不知不覺中又出了差錯。我向他道謝,還道了歉。他說了句「不客氣」,又講了起來。
「哈維沙姆小姐繼承了大筆的遺產,你想想也知道,她成了很多人追求的目標。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又有錢了,可他欠了不少債,還清之後又開始揮霍度日,就這樣把大部分遺產敗光了。他和哈維沙姆小姐不和,那可比他和他父親之間的分歧嚴重多了。人們都懷疑他恨透了自己的姐姐,認為是姐姐在父親面前說他的壞話,讓父親生他的氣。現在,我要講到這個故事最殘酷的部分了……親愛的漢德爾,我又要中途停頓一下了,餐巾是不能放進酒杯里的。」
至於我為什麼要把餐巾塞進酒杯,我完全說不出來。我只知道,我突然就開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餐巾塞進杯子裡,而這樣的毅力完全值得用在更有意義的事上。我再一次感謝他,向他道歉,他再一次興高采烈地說「不客氣」,便繼續往下講。
「後來出現了一個男人,至於他和哈維沙姆小姐是在什麼地方認識的,可能是賽馬會,也可能是公共舞會,反正他們就是認識了。那個男人開始追求哈維沙姆小姐。我從未見過那個男人,畢竟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漢德爾,那時候我和你都還沒有出生呢,但聽我父親說,那人長得英俊,是個情場高手。我父親斬釘截鐵地說,他絕對不是個上等人。他這樣認為,絕對不是出於愚昧或是偏見。因為他有個理論,那就是自從開天闢地以來,一個人如果打從骨子裡就不是個上等人,言談舉止之間必定會暴露本性。他說,哪怕是上了清漆,也掩蓋不住木頭的紋理,塗的清漆越多,紋路就越明顯。反正呀,這個人死命追求哈維沙姆小姐,還發誓對她忠貞不貳。想必她那個時候對情呀愛呀還了解不深,可她付出了自己的全部真情,深深地愛上了那個男人。毫無疑問,在她眼裡,他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他步步為營,利用她的感情從她那裡騙走了很多錢,還連哄帶騙,說什麼等與她成婚後,他就負責打理酒坊,要她花大價錢買下她弟弟手裡的釀酒廠股份。其實哈維沙姆小姐的父親留給他的股份並不多。當時你的監護人還沒有成為哈維沙姆小姐的心腹。她本人過於傲慢,外加被那個男人迷得團團轉,根本聽不進別人的勸。除了我父親以外,她的親戚不光窮,還詭計多端。我父親也很貧寒,卻不趨炎附勢,也沒有嫉妒心。他是那一眾親戚中唯一有主見的,他提醒哈維沙姆小姐,她為這個男人做得太多了,簡直到了毫無保留的地步,完全受他的左右。結果呢,她一有機會就當著那個男人的面,怒氣沖沖地命令我父親離開她家,從那以後,我父親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想起哈維沙姆小姐曾說過:「等到我的屍體停放在這張桌上,馬修一定會來看我的。」於是我問赫伯特,他父親是否恨她恨到了骨子裡。
「那倒不是。」他說,「但是,她曾經當著她那個准丈夫的面,指責我父親想從她那裡撈油水,到頭來卻竹籃打水一場空。這樣的話,如果他現在去見她,那不光是她,就連我父親自己也要覺得她說的是對的了。現在還是繼續說那個男人,把故事講完吧。婚禮的日期定好了,婚紗買好了,蜜月之旅計劃好了,給賓客的請柬也發出去了。結婚的日子終於到了,新郎卻沒有出現。他給她寫了一封信……」
「她是不是換上結婚禮服後才收到的信?」我插嘴說,「收到的時間是八點四十分?」
「正是那個時間。」赫伯特點著頭說,「後來,她讓所有的鐘都停了下來。那封絕情信寄來後,婚約就解除了,至於那封信還寫了什麼,我沒法兒告訴你,因為我也不清楚。她得了一場大病,好了後,就任由家裡日漸荒廢,那兒是什麼樣子,你也看到過,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天日。」
「這就是全部的故事嗎?」我想了想後問道。
「反正我知道的就是這樣。事實上,我知道的也就這麼多,都是我自己拼湊出來的。我父親向來對此事三緘其口,甚至當哈維沙姆小姐邀請我去她家的時候,也沒有向我透露更多,只說了些必要的情況。不過我有件事忘了說。人們認為,她愛錯了的那個男人其實自始至終都是和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串通好的,他們兩個平分了從她那兒騙來的錢。」
「有一點很奇怪,他為什麼不娶了她,把她所有的財產都搞到手?」我說。
「他說不定早就結過婚了,要她遭受奇恥大辱,也許是她弟弟報復計劃的一部分。」赫伯特說,「但你要記住,具體情況如何,我也不得而知。」
「那兩個男人後來怎麼樣了?」我又考慮了一下這件事,問道。
「他們都墜入了更可恥、更墮落的境地,如果還能更可恥、更墮落的話,最後自然是走向滅亡。」
「他們現在還活著嗎?」
「不知道。」
「你剛才說,艾絲特拉不是哈維沙姆小姐的親戚,而是被收養的。什麼時候收養的?」
赫伯特聳了聳肩。「自從我聽說有哈維沙姆小姐這麼一個人以來,艾絲特拉就一直在她身邊。此外,我就不知道了。好了,漢德爾,」他結束了哈維沙姆小姐的故事,另起話題道,「我們之間現在完全推心置腹了,我把我知道的關於哈維沙姆小姐的事全告訴你了。」
「我所知道的一切,你也知道了。」我回道。
「我完全相信。這樣你我之間就不會你爭我奪,猜不透對方的心思了。你平步青雲後必須遵守的那個條件,也就是不能打聽,也不能討論是誰施恩於你,你大可放心,我和我的親人絕對不會壞了規矩的,甚至提都不會提。」
說實在的,他這話說得體貼周到,我覺得即使我要在他父親家裡住上很多年,也沒什麼可擔心的。此外,他的話也極富深意,我覺得他很清楚哈維沙姆小姐是我的恩人,就像我自己也知道這個事實一樣。
我之前沒想到,他挑起這個話題,是為了不讓這件事成為我們之間的隔閡。不過現在說清楚了,我們都輕鬆多了,而我現在才明白他的用意。我們心情愉快,也很聊得來。聊著聊著,我問他是干哪一行的。他答:「我是個資本家,做船舶保險生意。」想必他看到了我在環顧房間,尋找航運或資本的痕跡,便補充道:「都在市里呢。」
我以前覺得做船舶保險生意的人個個富甲一方,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我開始懷著敬畏的心情想到,我曾經把一個年輕的做船舶保險生意的人打得仰面栽在地上,打青了他那有魄力的眼睛,還把他那責任重大的腦袋打出了血。但是,那個奇怪的印象又浮現了出來:赫伯特·波克特他一輩子也不可能功成名就,更不可能大發財源。念及此,我心中也稍感寬慰。
「僅僅是投資船舶保險生意,我並不滿足。我還要購買一些穩賺不賠的人壽保險公司的股票,從而進入董事會。我還想投一點兒錢到採礦生意。除此之外,我要租下幾千噸的船搞貿易。」他靠在椅背上說,「我想過了,我要去東印度群島,販回來絲綢、披肩、香料、染料、藥材和珍貴的木材。這樣的生意做起來很有意思。」
「利潤很大嗎?」我說。
「必定可以賺得盆滿缽滿!」他說。
我又猶豫起來,開始覺得他的前途比我光明多了。
「我想,」他把拇指插在背心口袋裡說,「我還要到西印度群島去做貿易,販回來糖、菸草和朗姆酒。還要去錫蘭,專門販運象牙。」
「那你得多買幾條船。」我說。
「得要一支船隊才夠。」他說。
這些交易如此雄心勃勃,氣勢恢宏,我不由得又敬又畏。我問他,他做保險的那些船現在主要去哪裡做貿易。
「我的保險生意還沒開始。」他回答說,「仍在籌備階段呢。」
不知怎的,在巴納德旅館這個地方籌劃生意,似乎極為合適。我充滿信心地說:「啊,這樣啊!」
「是的。我目前在一家會計行里做事,一邊工作一邊籌備自己的生意。」
「會計行賺錢嗎?」我問。
「這個嘛……你是說會計行的那個小伙子嗎?」他問道。
「我是說你。」
「哎呀,我哪裡有錢賺呢?」他說這話的神氣,就像一個人在仔細合計和結算帳目,「我一個銅板都沒賺到。也就是說,那兒不給我任何報酬,我還得……養活自己。」
這自然是賺不到錢的。我搖了搖頭,像是在說,收入這麼少,是很難積累起資本的。
「但關鍵在於好好籌劃。」赫伯特·波克特說,「這可是重中之重的大事。你知道的,在會計行里工作,很方便籌劃。」
他這話說得十分奇怪,難道不在會計行做事,就不能籌劃生意了?但我尊重他的經驗之談,沒有出言反駁。
「這麼一來,」赫伯特說,「你看到有機會了,就知道時機到了。到時候就可以著手進行,全力以赴了,然後賺到第一桶金,生意就這樣做起來了!賺到錢以後,你只要把資金運用好了就成。」
這簡直與他在哈維沙姆小姐家的花園裡和我打架時如出一轍。他忍受貧窮的態度,也和他忍受失敗的態度完全一致。在我看來,他就是以當初忍受我拳打腳踢的態度,來承受命運的無情打擊。很明顯,他身無長物,只有最簡單的必需品,因為我注意到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咖啡館或別的商號給我送來的,記在我的帳上。
然而,他雖然在心裡認為自己已經發了財,卻不擺架子,我很感激他沒有自吹自擂。他天生和藹可親,如此就更討人喜歡了。我們相處得十分愉快。傍晚,我們一起去街上散步,還買了半價票進劇院看戲。第二天,我們去了威斯敏斯特教堂做禮拜,下午,我們逛了公園。那兒有很多馬,我不知道是誰給馬兒釘的蹄鐵,但我希望是喬。
到這個禮拜日,即使少算幾天,我依然感覺自己辭別喬和畢蒂已有幾個月了。我和他們相隔萬水千山,更顯得我們分離了很久,家鄉的沼澤地仿佛遠在天邊。其實就在上個禮拜日,我還穿著老舊的禮拜日服裝,去家鄉的老舊教堂做禮拜,而無論是地理位置還是社會地位,還是根據各種不同的日曆,這似乎都是不可能的事。在倫敦的街頭,人頭攢動,黃昏時分燈火輝煌,我卻覺得心中苦悶,責備自己不該把家鄉那又舊又破的廚房拋得那麼遠。到了安靜的深夜,巴納德旅館那個愚蠢的門房根本不懂如何做好分內的事,他借著值夜之名四下走動,他的腳步聲落在我的心頭,聽來是那麼空洞。
禮拜一早上八點四十五分,赫伯特去會計行做事,我想他是去籌劃生意。我送他去上班。他工作一兩個鐘頭,就要離開,陪我去漢默史密斯,因此,我在附近等他。禮拜一早晨,這些年輕的保險商結伴去一些地方找生意。從他們所去的地方來看,我覺得這些剛剛起步的商業巨頭都仿佛是從蛋里孵化出來的,而那些蛋埋在塵土下,經歷了高溫,就跟鴕鳥蛋差不多。在我看來,赫伯特做事的那間會計行所處的位置並不好,位於一個場院靠後的一幢樓里,他們在三層,每一個地方都骯髒污穢,窗外並無景色,只能看到另一幢靠後的大樓的三樓。
我一直等到中午,這期間,我逛了一家證券交易所,看見一些頭髮蓬鬆的男人坐在航運板下面,我覺得他們都是有頭有臉的大商人,只是搞不懂他們為何都有點兒打蔫兒。赫伯特來之後,我們一起去了一家有名的館子吃午飯。當時我覺得那家飯館很是高級,現在想來,那裡可以說是全歐洲最糟糕的地方,只不過是表面光鮮而已。當時我就注意到,桌布、餐刀和服務生衣服上的油脂比牛排上的還多。這頓飯的價錢還算合理(考慮到那些油脂的話,畢竟那是不收費的),飯後,我們回到巴納德旅館取我的小提箱,接著雇了一輛馬車前往漢默史密斯,下午兩三點鐘到達,下車後只走了一小段路,便到了波克特先生家。打開門閂,我們走進了一個可以俯瞰河流的小花園,波克特先生的孩子們正在那裡玩耍。見到眼前的情形,我覺得波克特夫婦的孩子們既不是自己長大,也不是由父母養大,而是在磕磕絆絆中成長起來的,不過我希望自己在這件事上沒有欺騙自己,畢竟這無關我的利益,我對他們也沒有偏見。
波克特太太正坐在樹下的一把花園椅上看書,雙腿搭在另一把花園椅上。波克特太太的兩個保姆在照顧玩耍的孩子們。「媽媽,」赫伯特說,「這位是皮普先生。」聽了這話,波克特太太和藹而莊重地接待了我。
「阿利克少爺,簡小姐,」一個保姆對其中兩個孩子喊道,「你們在灌木叢邊上蹦蹦跳跳,會掉到河裡淹死的,那你們的爸爸會怎麼樣呢?」
與此同時,這個保姆撿起了波克特太太的手帕,說:「你已經弄掉六次了,太太!」聽了這話,波克特太太大笑了兩聲,說:「謝謝你,弗洛普森。」她說完,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繼續看書。她立刻眉頭緊皺,流露出專注的神情,仿佛已經連續看了一個禮拜的書。但她才看了五六行,就抬頭望著我,說:「你媽媽身體還好吧?」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把我難倒了,我只得胡言亂語,說如果我的母親還在人世,我肯定她一定會身體康健,不僅會很感激她的問候,還早就要我代為問安了,說到這裡,保姆終於過來,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餵!」她撿起手帕大聲道,「已經七次了!太太,你今天下午是怎麼了?」波克特太太接過自己的東西,先是露出一種說不出的驚訝表情,仿佛從未見過這條手帕一樣,接著,她哈哈大笑,像是認出了這東西,說:「謝謝你,弗洛普森。」她竟忘掉了我的存在,繼續沉浸在書中了。
我此時才有時間數了數,發現園子裡有六個波克特家的小孩,都處在不同的摔倒成長階段。我剛數完這六個,就聽到第七個發出了悽厲的哀號,就像從遙遠的天外傳來的一樣。
「小寶貝在哭!」弗洛普森說,似乎認為這很不可思議,「快去看看,米勒斯。」
米勒斯是另一個保姆,她進了屋,孩子的哭聲漸漸停止了,仿佛小嬰兒是個小口技演員,被人在嘴裡塞了什麼東西。波克特太太一直在看書,我很想知道那是什麼書。
波克特太太正坐在樹下的一把花園椅上看書,雙腿搭在另一把花園椅上。(第179頁)
我想,我們是在等波克特先生出來見我們。反正我們一直在等,我正好趁此機會觀察一下這不同尋常的一家人:孩子們玩著玩著,只要靠近波克特太太就準會絆倒,摔在她身上,而她見了,總會露出片刻的驚訝,孩子們則要哭上很久。看到這種不可思議的情況,我大為不解,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後來,米勒斯抱著嬰孩出來,把孩子交給弗洛普森,弗洛普森又把嬰兒交給波克特太太,就在交接孩子的時候,抱著孩子的弗洛普森差一點兒就頭朝下摔倒在波克特太太身上,幸好我和赫伯特扶她站穩了。
「老天,弗洛普森!」波克特太太把目光從書上移開了一會兒,說,「所有人都在摔跤!」
「哎呀,太太!」弗洛普森回答說,臉漲得通紅,「你那兒有什麼東西呀?」
「能有什麼呢,弗洛普森?」波克特太太問。
「這不是你的腳凳嗎?」弗洛普森叫道,「你這樣把它藏在裙子下面,誰能不絆倒呢?給你!抱好孩子,太太,把你的書給我。」
波克特太太照辦了,十分生疏地把孩子抱在腿上,輕輕地搖哇,晃呀,其他孩子也過來一起玩。但才過了一會兒,波克特太太就發布了一個簡單的命令,要保姆帶著孩子們去屋裡睡覺。因此,在第一次拜訪波克特家的時候,我就有了第二個發現,那就是波克特家帶孩子的方式,就是時而摔跤,時而睡覺。
弗洛普森和米勒斯像趕一小群羊似的,帶著孩子們進了屋,波克特先生則從屋裡走了出來,與我見面。波克特先生一臉迷茫,一頭花白的頭髮亂糟糟的,仿佛不清楚該怎麼把事情理順。他家裡如此情況,他這個樣子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