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10-02 06:53:02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波克特先生說他很高興見到我,希望我見到他沒有感到失望。「畢竟我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他補充道,臉上的笑容與他兒子的一模一樣。他看上去很年輕,只是臉上帶著惶惑的神情,滿頭的白髮,舉止倒是極為自然。我用「自然」這個詞,是指他不矯揉造作,而他心煩意亂的神情中有一種滑稽的成分,若不是他很有自知之明,一定會非常可笑。他和我聊了一會兒,便皺起兩道濃黑的劍眉,對波克特太太說:「比琳達,我希望你已經和皮普先生打過招呼了。」她從書中抬起頭,說:「是的。」說完,她心不在焉地對我微微一笑,問我喜不喜歡喝橙花水。這個問題來得突兀,與前面的對話沒有關係,更沒有後續,想必與她之前說話的方式一樣,是一般的客套話而已。

  不出幾個鐘頭,我便聽說了一件事,在這裡可以說一下。波克特太太是一位已故爵士的獨生女,這位爵士胡編亂造,說自己去世的父親本來可以被封為男爵,但有人完全出於個人恩怨從中作梗,至於這個人是誰,即使我當時知道,現在也忘記了,反正不過就是什麼君主、首相、大法官或坎特伯雷大主教之流。於是,他便根據這一假想出來的事實,以貴族身份自居。依我看,他自封為爵士,是因為在某幢大廈的奠基儀式上,他曾在高級皮紙上寫過一篇文理不通、亂七八糟的發言稿,還給某位皇室成員遞過泥鏟或灰漿。儘管如此,他依然從小教養波克特太太必須嫁入豪門貴族,還要嚴防死守,不讓她接觸平民百姓,沾染上他們的粗俗氣息。這位明智的父親對女兒的悉心教養很成功,年輕的小姐長大後出落得惹人喜愛,只可惜是個無用的廢物,什麼都不會幹。她的性格就這樣逐漸形成,到了青春韶華,她認識了波克特先生。那時候他也是剛剛長成的小伙子,不知道是該進入官場,謀個一官半職,還是該去宗教領域大展拳腳,弄一頂主教的法冠戴在自己的頭上。反正他要在這二者之中做出選擇,剩下的只是時間問題。他和波克特太太把握時機(從時間來判斷,似乎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沒有稟明那位有遠見卓識的父親,便私定終身了。那位明智的父親除了祝福,既沒什麼可贈予的,也沒什麼可保留不給的。於是,經過短暫的矛盾掙扎,他便慷慨地把祝福當妝奩贈送給了這對小夫妻,並且告訴波克特先生,他娶的妻子是「稀世珍寶,足以匹配一位王子」。此後,波克特先生希望這「足以匹配王子的珍寶」多了解一些人情世故,只是波克特太太並不感興趣;然而,人們對波克特太太都懷著一種很奇怪的情緒,對她既尊重又同情,因為她並沒有嫁入豪門貴族。而人們對波克特先生也懷著一種很奇怪的情緒,在指責他的同時,又對他十分寬容,因為他既沒有進入政壇,也沒能踏入宗教界。

  波克特先生領我進屋,帶我去了我的房間。房間布置得舒適宜人,家具一應俱全,可以當作我的私人起居室用。他還敲開了另外兩個類似房間的房門,將我介紹給住在裡面的人,他們一個是多穆爾,另一個是史達多普。多穆爾年紀輕輕,卻極為顯老,身材粗壯,一直在吹口哨。史達多普無論從年紀還是外表上看都更年輕一些,他用手捧著頭,正在看書,仿佛他覺得自己吸收了太多的知識,腦袋要炸開了。

  一看便知道,波克特夫婦都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的,我真不明白這幢房子到底是誰說了算,讓這兩個人住進來,後來,我才發現無形的管家大權掌握在兩個女傭手裡。若要省去麻煩,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只是付出的代價太過昂貴。兩個女傭覺得自己有資格在吃喝上講究一點兒,還經常在樓下找人來做伴,否則就實在虧欠了自己。波克特夫婦的飯菜當然也很不錯,然而,我一直覺得那幢房子最舒服的部分是廚房——只是住在這個家裡的人要掌握保護自己的技能,因為我在那裡待了還不到一個禮拜,和波克特一家並不熟悉的一位女鄰居就寫信告知,稱自己看到米勒斯打那個剛出生的小嬰孩。波克特太太收到信後萬分悲痛,直掉眼淚,說什麼鄰居不可理喻,竟然多管別人家的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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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漸漸了解到(大都是赫伯特告訴我的),波克特先生曾攻讀於哈羅公學和劍橋大學,在學校里,他的表現非常突出。只可惜他年紀輕輕,就歡歡喜喜地與波克特太太結了婚,因此毀了自己的前程,只得靠教書為生。他就好比一塊磨刀石,把好幾個如鈍刀子一樣的學生都磨成了材,這些學生的父親個個有權有勢,都是大人物,答應會幫助他,給他謀個美差,可當刀子離開了磨刀石,父親們也就忘了昔日的承諾。後來,他做膩了這份苦差事,便來到了倫敦。在這裡,他也曾試過追求更遠大的理想,無奈都以失敗告終,只得輔導一些人的課業,這些人不是缺少機會,就是錯失了很多良機,他還幫助其他幾個出於特殊原因需要重溫功課的人重溫了功課,此外,他還利用自己的學識做了一些文學編纂和修正的工作,憑藉這些收入,再加上他個人的一些微薄財產,才勉強養活著我所見到的那一大家子人。

  波克特夫婦有個愛拍馬屁的鄰居。這個鄰居是寡婦,天生愛迎合別人,任誰發表意見,她都大加贊同,見誰祝福誰,還會根據情況不同,或是笑臉相對,或是淚灑當場。這位女士叫科伊勒太太,在我住進波克特家的那天,我有幸請她吃飯。她在樓梯上跟我說,每次波克特先生迫不得已讓學生住下來給他們輔導課業,對親愛的波克特太太而言都是一個打擊。接著,她又用充滿愛意和信任的語氣告訴我(這個時候,我認識她還不到五分鐘),我是個例外,要是那些學生都和我一樣,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話又說回來,親愛的波克特太太早年過得很不如意(這並不是親愛的波克特先生的錯)。」科伊勒太太說,「如今也該講究講究,享受一下了。」

  「是的,太太。」我說,生怕她掉眼淚,就想阻止她說下去。

  「她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貴族氣質……」

  「是的,太太。」我又說了一遍,目的和剛才一樣。

  「……親愛的波克特先生要是不能把時間和精力都花在親愛的波克特太太身上,」科伊勒太太說,「那就太說不過去了。」

  我不禁想到,要是賣肉的不能把時間和精力都花在親愛的波克特太太身上,情況可能會更糟。不過我什麼也沒說,因為我必須注意自己的社交禮節,這已經叫我自顧不暇了,哪裡還顧得上反駁別人?

  用餐時,我一方面要留心使用刀叉、勺子、酒杯和其他足以讓自己丟盡顏面的餐具,一方面還要仔細聽波克特太太和多穆爾之間的對話,由此,我了解到多穆爾名叫本特利,實際上是一位從男爵的第二繼承人。我還得知,我看到波克特太太在花園裡讀的那本書是講貴族頭銜的,要是她的祖父也能入列該書,她完全知道該在哪一個日期項下面尋找自己的祖輩。多穆爾話不多,但他說的寥寥幾句話(依我看他是個性格陰沉的人),也帶著特權階層的口吻,在他眼裡,波克特太太是一位優秀的女性,他視她為姐妹。除了他們兩個和那位馬屁精鄰居科伊勒太太之外,沒人對他們的談話感興趣。我覺得赫伯特簡直聽得痛苦難當,後來,要不是有個侍從進來說家裡發生了一件麻煩事,他們肯定還要聊上很久。原來是廚子忘記把牛肉放在哪兒了。波克特先生這時正在切肉,聽了這話,他放下切肉的刀叉,用兩隻手揪住亂糟糟的頭髮,似乎特別努力地想把自己提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始終沒把自己提起來,便繼續靜靜地切肉吃。我是第一次見到他用這樣的方式緩解心裡的苦悶,覺得實在怪異,不由得深感驚奇,只是別人都不以為意,我也很快就和其他人一樣見怪不怪了。

  科伊勒太太改變了話題,開始奉承我。一開始,我倒也聽得津津有味,但她越說越肉麻,我很快就覺得索然無味了。她像條蛇一樣往我跟前湊,吐著開叉的舌頭,假裝對我的朋友和家鄉很感興趣,那樣子陰險極了。她偶爾也撲向史達多普(很少與她說話)或多穆爾(與她說得更少),他們二人都坐在她對面,對此,我簡直艷羨不已。

  晚飯後,孩子們進來了,科伊勒太太把他們大大稱讚了一番,說他們的眼睛、鼻子和腿都長得極為漂亮,這可謂提升他們心智的好辦法。孩子中有四個小女孩和兩個小男孩,那個小嬰孩不知是男是女,至於比小嬰孩還小的那個孩子,就更不知其性別為何了。是弗洛普森和米勒斯把孩子們帶進來的,她們就像兩個軍士,奉命去徵召孩子兵,果然招來了這麼幾個。波克特太太看著這些本該成為貴族的孩兒,仿佛覺得自己早就該檢閱一下這幾個孩子兵,只是不太清楚他們的情況而已。

  「給你!把你的叉子給我,太太,你把孩子接過去。」弗洛普森說,「這麼接孩子可不成,腦袋要撞到桌子底下了。」

  波克特太太聽了勸,就從另一個方向接過孩子,如此一來,孩子的頭倒是沒撞到桌子底下,卻撞到了桌面。只聽「砰」的一聲,在場的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老天,老天!還是把孩子給我吧,太太。」弗洛普森說,「簡小姐,過來給小寶寶跳個舞吧,跳吧!」

  簡小姐自己還是個小孩子,卻已經過早地承擔起了照顧其他孩子的責任,她本來待在我邊上,此刻走出去,在嬰兒身邊跳來跳去,哄得小嬰孩停止哭泣,笑了起來。然後,所有的孩子都笑了,波克特先生也笑了(他在這期間曾兩次試圖揪住頭髮把自己拎起來),我們都笑了,十分開心。

  弗洛普森像抱個荷蘭娃娃一樣一彎小嬰孩的身體,就這樣讓孩子安安全全地坐在了波克特太太的腿上,又把胡桃夾子交給小嬰孩玩耍,與此同時,她提醒波克特太太留意胡桃夾子的手柄,不要碰到小嬰孩的眼睛,還兇巴巴地吩咐簡小姐幫著照看。接著,兩位保姆離開了房間,竟在樓梯上與剛才侍候我們吃飯的一個侍從激烈地廝打起來,那個侍從是個放浪形骸之徒,一半身家都輸在賭桌上了。

  波克特太太一邊吃著浸在糖酒里的橙子片,一面與多穆爾討論兩個准男爵爵位,全然忘記了坐在自己腿上的小嬰兒,任由那孩子拿著胡桃夾子,做出種種危險的舉動,我看了不禁心驚膽戰。最後,小女孩簡看出小嬰孩的腦袋有危險,便悄悄地離開了座位,用了許多小計謀才把那危險的武器從小嬰孩手裡弄走。差不多在同一時間,波克特太太吃完了橙子,她見狀很不贊同,就對簡說:「你這個淘氣的孩子,怎麼敢這樣?馬上給我坐下!」

  「親愛的媽媽,」小女孩口齒不清地說,「寶寶差一點兒就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來了。」

  「你怎麼敢這樣信口胡說?」波克特太太反駁道,「馬上回你的椅子上坐好!」

  波克特太太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竟然如此嚴詞厲色,我很為她感到難堪,仿佛是我自己做了什麼錯事招惹了她似的。

  「比琳達,」坐在桌子另一端的波克特先生抗議道,「你怎麼能不講理?簡只是為了保護小寶寶,才拿走胡桃夾子的。」

  「我不允許任何人干涉我。」波克特太太道,「我很驚訝,馬修,你竟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讓我下不來台。」

  「老天!」波克特先生氣憤而絕望地喊道,「難道由著小寶寶用胡桃夾子把自己害死,也不許有人去救嗎?」

  「我就是不允許簡來干涉我。」波克特太太說著,威嚴地瞥了一眼那個得罪她的無辜孩子,「我那可憐的祖父是什麼身份地位,我可記得清楚著呢。簡,你好大的膽子!」

  波克特先生又用手揪住頭髮,這一次他真把自己從椅子上提起了幾英寸。「聽聽這話吧!」他無助地對著天空大聲說,「就為了維護那可憐祖父的地位,孩子就要被胡桃夾子夾死!」他說完便把自己放下,不再言語了。

  那夫妻二人爭吵之時,我們都尷尬地看著桌布。這會兒吵鬧停息了,而那個天真、不受馴服的嬰兒對著小簡蹦呀、跳呀、咿咿呀呀地說個不停。在我看來,不算用人在內,在這個家裡,小寶寶認識的只有簡一個人。

  「多穆爾先生,」波克特太太說,「請你按鈴叫弗洛普森來好嗎?簡,你這個不聽話的小東西,去睡覺吧。好了,親愛的小寶貝,你跟媽媽一起去睡吧!」

  那嬰兒忽蒙垂憐,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反抗。那孩子弓起身體,要掙脫出波克特太太的懷抱,只是弄錯了方向,只露出一雙毛線鞋和兩隻帶著淺窩的腳踝,沒有把柔軟的小臉蛋兒露出來,就這麼掙扎著,被波克特太太抱了出去。不過小嬰孩最終還是得償所願了,幾分鐘後,我透過窗戶看到是小簡在照顧那孩子。

  另外五個孩子還留在餐桌邊,弗洛普森有私事要處理,又沒有其他人來看管他們。這個時候,我才看明白他們和波克特先生之間的關係如何,現在來舉幾個例子說明一下:波克特先生臉上迷茫的表情更重了,頭髮也亂蓬蓬的,他盯著他們看了幾分鐘,仿佛弄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在這幢房子裡又吃又住,為什麼命運沒有把他們安排到別人家裡。接著,他用傳教士般的口吻,冷漠地問了他們幾個問題,比如為什么小喬衣服的褶邊上有個洞。小喬說,爸爸,弗洛普森有時間就會縫補好的。他又問小芬妮怎麼得上了甲溝炎。小芬妮說,爸爸,等米勒斯想起來,就會給我敷藥膏。然後,他身為父親的柔腸被牽動了,給了他們每人一個先令,要他們去玩。孩子們出去後,他便揪住頭髮,卯足了勁兒要把自己提起來,過了一會兒,也就不再去想這個解決無望的問題了。

  晚上,有人在河上划船。多穆爾和史達多普各有一艘船,於是我決定也弄一艘來,超過他們兩個。凡是鄉下孩子擅長的遊戲,我也大都很拿手。在其他河上划船倒也無所謂,可在泰晤士河上划船,我很清楚自己缺了幾分優雅的風度。正好有個得過划船比賽冠軍的船夫在我們那個碼頭招攬生意,我的兩個新夥伴將我介紹給了他,我立即開始跟他學習。這位實踐經驗豐富的權威人士說我長了一雙鐵匠才有的手臂,我聽了心中一慌。要是他知道自己的這句恭維使他差一點兒就失去了一個學生,我想他大概就不會說了。

  我們晚上回到家,每人都有一托盤的晚飯,我想,要不是家裡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大家都會吃得很開心。波克特先生本來興致勃勃,一個女僕突然走了進來,說:「先生,我想和你談談。」

  「你要跟主人談談?」波克特太太說,她覺得自己的尊嚴再次受到了冒犯,「你怎麼敢想呢?去和弗洛普森說。也可以跟我說,不過現在不行,改個時間吧。」

  「請原諒,太太。」女僕回答說,「我想馬上就和主人談。」

  於是波克特先生走出了房間,我們儘量談笑風生,等他回來。

  「比琳達,簡直豈有此理!」波克特先生帶著一副悲傷和絕望的表情回來,說,「廚娘喝了個大醉,躺在廚房地板上昏睡過去了,櫥櫃裡藏了一大包新鮮的黃油,準備拿去賣,賣的錢要進她自己的腰包哩!」

  波克特太太立刻露出和藹可親的表情,說:「準是可惡的索菲婭幹的好事!」

  「你這是什麼意思,比琳達?」波克特先生問。

  「索菲婭向你承認了的。」波克特太太說,「剛才我不是親眼看見、親耳聽到她走進這個房間,要求和你談談嗎?」

  「可是,索菲婭,是她帶我下樓,去看廚娘和那一大包黃油的,難道不是嗎?」波克特先生答。

  「馬修,她製造了麻煩,你還要護著她?」波克特太太說。

  波克特先生發出一聲悽慘的呻吟。

  「身為祖父的孫女,我在這個家裡什麼也不是嗎?」波克特太太說,「再說了,廚娘一直是個好女人,為人恭敬,當初她來找活兒干,就泰然自若地說過,她覺得我生來就該是公爵夫人。」

  波克特先生站在一張沙發邊上,聽了這話,立即癱坐在上面,活像一個快死的角鬥士。過了一會兒,我覺得到了睡覺的時間,便和他告辭,他還是那副頹然的姿勢,用空洞的聲音說:「晚安,皮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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