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10-02 06:53:05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兩三天後,我已經在自己的房間裡安頓下來,不光去了幾次倫敦,還向賈格斯先生指定的商鋪訂購了我需要的一應物品。我也與波克特先生進行了一次長談。他對我的前途比我自己還要了解,他告訴我,賈格斯先生對他說過,送我來接受教育,並不是為了將來謀個好差事,只要我的學識能達到上流社會年輕人的一般水平,與我的身份地位相稱即可。對此,我沒什麼可反對,自然只能默許。

  他建議我先去倫敦的幾個地方遊覽一番,學習一些我所需要的基礎知識,我的所有功課都由他為我講解和指導。他覺得,只要他給我得當的幫助,我就不會遇到絲毫阻礙,很快就可以不用除他以外的任何幫助了。除此之外,他還說了很多類似的話,對我沒有任何保留,可謂令人欽佩。我可以立即聲明,他在履行與我的契約時是如此熱情、如此誠實,也使我在履行與他的契約時務必做到熱情與誠實。如果他作為一個老師表現得漠不關心,那毫無疑問,我作為學生,也將以同樣的態度對待他。他沒有給我這樣的藉口,我們彼此都公正地對待對方。自從他成為我的導師,我從不認為他有任何可笑之處,在我眼中,他是一個嚴肅、誠實和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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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事情都談妥之後,我也開始認真學習。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能保留在巴納德旅館的臥室,不僅可以讓自己的生活有一些變化,還可以在與赫伯特交往時向他討教禮儀。波克特先生並不反對這個安排,但是再三要求,在採取任何行動之前,必須先知會我的監護人。我覺得他之所以如此體貼周到,是因為考慮到這個計劃可以為赫伯特節省一筆開支。我去了小不列顛,把我的願望告訴了賈格斯先生。

  「如果可以把租用的家具買下來,」我說,「再購置一兩件小物件,我就可以在那兒住得很舒服自在了。」

  「完全可以!」賈格斯先生輕笑一聲,說,「我早說過你的開銷會越來越多。好吧!你想要多少錢?」

  我說不知道。

  「說吧!」賈格斯先生反駁道,「到底多少?五十英鎊?」

  「用不了這麼多。」

  「那五英鎊?」賈格斯先生說。

  這一下砍掉的太多,我只好狼狽不堪地說:「啊!不夠。」

  「不夠?」賈格斯先生問,他雙手插在口袋裡,頭歪向一邊,眼睛盯著我身後的牆壁,等著我回答,「那要多多少?」

  「很難確定一個具體的數目。」我猶豫地說。

  「得啦!」賈格斯先生說,「還是說清楚吧。兩個五英鎊,夠嗎?三個五英鎊,夠不夠?那四個五英鎊總夠了吧?」

  我說四個五英鎊應該夠了。

  「四個五英鎊夠了?」賈格斯先生皺著眉頭說,「那麼,你算算四個五英鎊是多少?」

  「我算算四個五英鎊是多少?」

  「啊!」賈格斯先生說,「是多少?」

  我笑著說:「我想你算來是二十英鎊吧。」

  「別管我算的是多少,我的朋友,」賈格斯先生說著,會意而又充滿矛盾地搖了搖頭,「我只想知道你算的是多少。」

  「當然是二十英鎊。」

  「文米克!」賈格斯先生打開辦公室的門說,「為皮普先生出具一份書面指令,付給他二十英鎊。」

  這種強硬的辦事方式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而且是很不愉快的印象。賈格斯先生從來不笑。他穿著一雙大靴子,擦得鋥亮,還嘎吱嘎吱響。他穿著這樣一雙靴子耷拉著大腦袋,緊皺著眉頭等人回答時,有時會故意把靴子弄得嘎吱響,仿佛靴子有所懷疑,發出了冷笑。現在他碰巧出去了,而文米克又活潑健談,於是我對文米克說,我搞不懂賈格斯先生的態度是什麼意思。

  「你告訴他數目,他會把這當作一種恭維。」文米克答,「他其實不是非要你算清楚。啊!」見我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啊」了一聲,繼續說:「這無關私人的感情,是出於職業習慣。僅此而已。」

  文米克正坐在辦公桌前嚼著一塊又干又硬的餅乾,這是他的午飯。他不時地把一些碎屑扔進自己張開的嘴巴里,好像是在把信件投進郵筒。

  「我一直覺得,」文米克說,「他像是設置了一個捕人陷阱,並守在一旁。突然之間,隨著咔嚓一聲,你就被陷阱套住了!」

  我並沒有說捕人陷阱很不近人情,只說他的技術很高明。

  「簡直是深不可測。」文米克說,「都深到澳大利亞了。」他用鋼筆指著辦公室的地板,表示澳大利亞正好位於地球的另一端。「要是有什麼更深的,」文米克補充道,把筆移回到文件上方,「那就是他了。」

  接著,我問賈格斯先生的生意是不是很不錯,文米克說:「好極了!」然後,我又問事務所里是不是有很多辦事員,他回答說:「用不上太多辦事員,畢竟賈格斯只有一個,人們只要他,不希望假借別人。我們一共就四個辦事員。要不要去見見他們?反正你是我們自己人了。」

  我接受了這個提議。文米克先生把所有的餅乾都投進「郵筒」,從一個保險箱裡的現金盒裡拿出錢交給我。保險箱的鑰匙掛在他的背上,他像是拉出一條鐵辮子一樣從衣領里取出鑰匙。之後,我們一起上樓。樓里光線昏暗,還很破舊,那些在賈格斯先生的房間裡留下過痕跡的油膩肩膀,似乎已經在樓梯上拖著腳步走來走去好幾年了。二樓前廳里有一個辦事員,看起來既像個酒館老闆,又像個滅鼠工,塊頭很大,面色蒼白,臉有些浮腫,正專心致志地接待著三四個衣著破爛的人,他對那些人很不客氣,所有上門來光顧賈格斯先生生意的人,似乎都免不了受一番這樣的冷遇。「他在收集證據,去老貝利街[1]用得上。」我們走出來的時候,文米克介紹道。三樓房間裡的辦事員是個矮胖子,活像一條小獵犬,頭髮披散著(似乎從他還是條小狗的時候,就忘記了剪毛),也在接待一個視力不太好的人。文米克先生告訴我,那個客戶是個熔煉工,他的熔爐總是燒著,我若是有什麼東西需要他為我熔化,他必定答應。這人滿身是汗,仿佛正在幹活兒。內室里還有一個辦事員,此人聳著肩膀,像是害了面部神經痛,用一條髒了吧唧的法蘭絨圍巾裹著臉,身上的黑色舊衣如同塗了一層蠟,他伏案而坐,正在抄寫另外兩個辦事員起草的文件,供賈格斯先生使用。

  整個事務所即是如此。我們回到一層,文米克帶我走進我的監護人的房間,說:「你都看過了。」

  「請問,」我說,又看到那兩個面目可憎的人像用焦躁不安的眼神瞪著我,「那兩座人像是什麼人?」

  「那兩個嗎?」文米克說著站到一張椅子上,吹掉可怕的石膏腦袋上的灰塵,將其取下架子,「這兩個人挺有名的,都是我們的客戶,讓我們名聲大噪。這個傢伙(哎呀,你這個老無賴,肯定趁夜下來,朝墨水台里偷看了吧,所以眼眉上才沾上了一點兒墨水)謀殺了他的東家,卻沒留下一點兒證據,可真是老謀深算啊。」

  「這個頭像和他像嗎?」我從那暴徒邊上退開後問道。文米克吐了口唾沫在頭像的眉毛上,用袖子擦了擦。

  「太像了,簡直就和他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這個頭像是在紐蓋特監獄製作的,那時候他剛剛被捉住。你特別喜歡我,是不是,狡猾的老東西?」文米克說。為了解釋這個親切稱呼的來歷,他摸了摸胸前的胸針。胸針上有一位女士和一棵垂柳,垂柳邊是一座墳墓,墳墓上有一個骨灰瓮。他說:「這是他為我定製的!」

  「這位女士是不是身份特殊?」我說。

  「那倒不是。」文米克說,「只是他的一個小玩意兒而已。(你也喜歡小玩意兒,是嗎?)不,他那件案子沒有牽扯任何女士,皮普先生,不過有一個除外,但不是這個苗條的貴婦人,她也不會負責照管骨灰瓮,除非裡面有酒讓她喝。」文米克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他的胸針上,他放下石膏像,開始用手帕擦胸針。

  「另外那個是不是也遭遇了同樣的下場?」我問,「他的神情也是那樣的。」

  「你說對了。」文米克說,「確實是一模一樣的神態。像是一邊鼻孔里塞了一根馬毛和一個小魚鉤似的。是的,他的下場是一樣的,我向你保證,在這裡,落得這種下場很自然。這個花花公子,犯了偽造遺囑罪,還將立遺囑的人殺死了。」說到這裡,文米克先生又對著頭像說起話來,「不過呢,你還是個上等人哩,夥計。你說你能寫希臘文。是呀,你就會吹牛!你就是個大騙子。我從沒見過你這麼會扯謊的人!」文米克先摸了摸他最大的一枚紀念戒指,才把已故的朋友放回到架子上,說:「他是在臨死前一天派人買了這枚戒指送給我的。」

  他把另一座石膏像也放回架子上,從椅子上下來。我突然想到,他身上那些首飾是不是都是這麼來的。他在這件事上沒有表現出絲毫的膽怯,於是當他站在我面前,拂去雙手上的塵土時,我冒昧地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是的,」他答道,「都是那種禮物。就這麼一個個地送來了。的確是這樣的。送來了,我就收下。都是珍品,也算財產吧。可能不值多少錢,可畢竟是財產,也便於攜帶。你有大好的前途,可能瞧不上眼,可在我看來,我的人生箴言向來都是『對於方便攜帶的財產,能撈多少就撈多少』。」

  我稱讚他高見,他聽了,繼續友好地說:「等你有空了,請賞光來沃爾沃斯,到我家裡做客,我那裡有床,你可以留下來過夜,那我真是不勝榮幸了。我沒有多少東西給你看,不過,我倒還有兩三件奇珍異寶,可以供你賞玩一番。我那裡有一座花園和一座涼亭,都是我的心頭好。」

  我說我很樂意去他家做客。

  「謝謝。」他說,「那麼,等你方便的時候,一定要光臨寒舍。你和賈格斯先生吃過飯了嗎?」

  「還沒有。」

  「好吧,」文米克說,「他會請你喝酒,上好的葡萄酒。那我就請你喝潘趣酒,味道很不錯的。現在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什麼時候去賈格斯先生家裡吃飯,一定要留意他的女管家。」

  「他的女管家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嗎?」

  「你一見就知道了,她就跟一頭被馴服了的野獸差不多。」文米克說,「你也許會說,這也沒什麼稀奇的。但我要告訴你,這還要看那頭野獸最初野蠻到什麼地步,以及馴化花了多大的力氣。到時候,你就能知道賈格斯先生有多大的實力了。千萬要仔細留意。」

  我告訴他我會的,聽他這麼一說,我來了興趣,好奇心大盛。我告辭離開的時候,他問我是否願意花五分鐘時間去看看賈格斯先生「辦公」。

  出於幾個原因,尤其是因為我不清楚賈格斯先生到底在辦什麼公事,我便一口答應下來。我們來到城裡的一個治安法庭,那兒聚了很多人,死者(活著的時候鍾愛胸針)的一個血親(從殺人流血這一點而言)正站在被告席上,很不自在地嚼著什麼東西。我的監護人正在訊問一個女人,也許該用「盤問」這個詞,不過我也不太清楚。這個女人、法官和在場的所有人,都對他肅然起敬。只要有人說了哪怕是一句他不贊同的話,他就立即要求將那人說的話「記錄下來」。有人不招供,他就說:「我一定會把你的嘴撬開!」如果有人招供,他就說:「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他一咬手指,治安法官們就渾身戰慄;小偷和抓小偷的人都戰戰兢兢地聽他發言,只要他有一根眉毛轉向他們,他們就嚇得魂飛魄散。我根本搞不清楚他站在哪一邊,在我看來,他像是把全法庭的人都放在磨坊里碾碎了。我只知道,當我踮起腳尖偷偷溜出去的時候,他正和法官較勁。他斥責主持法庭的老法官,說他那天在法官席上的種種行為,實在不配作為英國法律和正義的代表,氣得法官的腿在桌子下面直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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