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10-02 06:53:08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本特利·多穆爾性格陰沉,就連看書時也面色沉鬱,好像作者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所以在和人交往的時候,他也不會和善到哪裡去。他身材粗笨,動作蠢笨,腦筋愚笨,臉上神情遲鈍,一條僵硬的大舌頭在嘴裡動來動去,就像他在房間裡懶洋洋地走來走去一樣。他這個人懶散、傲慢、吝嗇、沉默寡言,還很多疑。他出身於薩默塞特郡一個富有的家庭,從小就養成了這樣的脾性,後來,他成年了,家人才發現他是個呆瓜。就這樣,本特利·多穆爾來到波克特先生家的時候,他雖比波克特先生高出一頭,可要說智慧,卻比大多數人都矮了一截。

  史達多普有個性格軟弱的母親,嬌生慣養的他在本該上學的年紀卻待在家裡,不過他倒是十分依戀母親,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相貌精緻,有幾分女相,赫伯特對我說過:「你雖從沒見過她,但看到他,就知道他母親長什麼樣了。」我對他,自然比對多穆爾親切,甚至在剛開始划船的那幾個晚上,我和他就並排劃著名各自的船往回行駛,一邊劃一邊聊天。本特利·多穆爾則獨自在我們後面,劃著名船駛過高聳的河岸,穿過濃密的蘆葦叢。他就像一頭笨拙的兩棲動物,即使水流湍急,推動著他向前,他也總是向河岸划去。我一直覺得,我們的兩條船迎著夕陽或月光在河流正中央劃著名,他則在黑暗中,在回流的水流中,在我們後面劃著名。

  赫伯特成了我親密的夥伴。我和他共用一條船,所以他常常來漢默史密斯。他也讓我用他的房間,所以我也常去倫敦。我們還隨時步行往來於這兩個地方。我至今仍對那條路懷有感情,只是現在走起來不如當年那般開心。當時的那種情感是在未經歷練的青春歲月中建立起來的,彼時的人生還充滿了希望,很容易感動。

  我在波克特先生家裡住了一兩個月後,卡米拉夫婦來了。卡米拉太太是波克特先生的妹妹。我以前在哈維沙姆小姐家見過的喬治亞娜也來了。她是波克特先生的表妹,還沒有成親,患有消化不良的病症,將自己的執拗美其名曰虔誠,把肝火旺盛美其名曰濃情愛意。他們三個貪婪無比,將滿腔的失望轉化成恨意,都轉移到了我身上。而我現在這麼富有,他們自然來討好我,簡直卑鄙惡劣至極。對波克特先生,他們覺得他是個大孩子,並不關心自身的利益,所以表現出了我曾聽到過的那種自以為是的寬容。他們很是瞧不起波克特太太,不過他們也承認這個可憐人在生活中過得極為失意,從她身上隱約看出了他們自己的影子。

  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安定下來,開始專心學習的。我還很快養成了大手大腳花錢的習慣,並且花掉了一大筆錢,要是在幾個月前,我肯定會認為那是一個巨大的數目。不過,不論好壞,我都堅持讀書。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優點,只是我很清楚自己沒有學問。在波克特先生和赫伯特的幫助下,我進步很快。他們中總有一個陪伴在我左右,為我提供我所需要的起步機會,清除我前進道路上的障礙,如果這樣我都不能取得進步,那簡直是和多穆爾一樣蠢了。

  我有好幾個禮拜沒見到文米克先生了,便想著給他寫個條子,提議找一天晚上去他家裡做客。他回信說他深感榮幸,六點鐘在辦公室等我。到了約定的那天,我到了事務所,看到他正把保險柜的鑰匙掛在背上,時鐘正好敲響了六點。

  「你願不願意步行去沃爾沃斯?」他說。

  「當然,」我說,「如果你同意的話。」

  「我自然是同意的。」文米克答,「我的雙腿整天蜷縮在桌子下面,我很樂意伸展伸展。好了,皮普先生,我來向你介紹一下晚餐都吃什麼吧。首先是燉牛肉,這是家裡自製的,再來是一道冷菜烤雞,是從餐館裡買來的。我想雞肉一定很嫩,因為餐館老闆在我們辦過的幾件案子裡當過陪審員,我們沒有刁難他。我買烤雞時提醒他這件事,我是這麼說的:『給我們挑一隻好的,老夥計,要是我們趁你做陪審員時多為難你一兩天,簡直是易如反掌。』他回答說:『我會選一隻店裡最好的烤雞,送給你做禮物。』我自然由著他去了。說來那也算一件財產,還是一件動產。想必你不會厭煩一位年邁的父親吧?」

  我還以為他仍在說那隻雞,可接著他又道:「我的老父親就在家裡。」於是我連忙說了幾句客套話。

  

  「你還沒跟賈格斯先生吃過飯吧?」走著走著,他問道。

  「還沒有。」

  「今天下午他聽說你要來我家,就是這樣告訴我的。我想你明天會收到他的邀請。他也會邀請你的朋友。一共有三個,是吧?」

  雖然我還不習慣把多穆爾當親密夥伴,我還是回答說:「是的。」

  「好吧,他會把你們一伙人都請來。」「一伙人」這幾個字在我聽來十分刺耳,「不管他用什麼招待你們,肯定都是上等的食物。菜式不會很多,卻必定色香味俱全。他家裡還有一件怪事。」文米克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我還以為他又要提起女管家了,「他晚上從不關門窗。」

  「他從未遭過劫嗎?」

  「正是如此!」文米克答,「他曾公開放話說:『我倒想看看是哪個敢來搶劫我!』老天,光是在事務所的前廳,我就聽他對那些竊賊慣犯說過上百次這話:『你們也知道我住在哪裡,我家從不拉門閂、窗閂,你們為什麼不來與我做筆生意呢?來吧,這都不能誘惑你們嗎?』先生啊,他們中竟沒有一個人敢打這個主意。」

  「他們就那麼怕他?」我說。

  「簡直怕死了。」文米克道,「你說得太對了。他這個人太狡猾了,他是故意瞧不起他們的。先生啊,他家裡連一件銀器都沒有,所有勺子都是不列顛合金[2]做的。」

  「所以,即使他們去偷了,也撈不到多少好處……」我說。

  「啊!但他會得到很多,這一點他們也很清楚。」文米克打斷了我的話,「他會要了他們的命,幾十條命哪。他什麼都要。他若是下定決心得到什麼,就非得到不可。」

  我正琢磨著我的監護人竟是如此厲害的一個人,文米克忽然說:「你知道,他家裡不放銀器,只能說明他天生就是個老謀深算的人。江河天然深不見底,他亦是生來深不可測。看看他的表鏈吧,那可是真金打造的。」

  「確實粗重。」我說。

  「粗重?」文米克重複了一遍,「確實如此。他那塊表也是純金的打簧表,最起碼值一百英鎊。皮普先生,在這座城市裡,有七百來個竊賊了解那塊表的底細。他們當中無論男人、女人還是小孩子,只要看到表鏈上最小的一環,都能認出那塊表來,可即使受到唆使膽敢去摸,也會像摸到一塊熱炭似的,趕緊丟掉。」

  我和文米克先生先是說著這類事情,後來又聊起了家常,就這樣輕鬆地一路走著,直到他告訴我,沃爾沃斯區已經到了。

  這裡小巷交錯,到處都是溝渠和小花園,籠罩著一片蕭瑟沉悶的氛圍。文米克住的小木屋位於一塊塊花園中間,屋頂的形狀和粉刷的油漆就像裝著大炮的炮台。

  「是我自己造的。」文米克說,「很漂亮吧?」

  我大加稱讚了一番,心裡卻想這是我見過的最小的房子,裝著最奇特的哥德式窗戶(而其中大部分都是假的),還裝有一扇哥德式的房門,只是門太小,進門都很費力。

  「你看,那是一根真正的旗杆,」文米克說,「到了禮拜天,我就升起一面真正的旗子。你再看看這裡。我過了橋,就把橋吊起來,就像這樣,與外界的聯繫就切斷了。」

  所謂吊橋,其實就是一塊木板,橫跨在一道約四英尺寬、兩英尺深的溝渠上。不過,看到他十分得意地將吊橋吊起、拴牢,卻也叫人很是愉快。他這麼做的時候臉上掛著笑,這是真正歡喜的笑容,而不僅僅是機械的笑。

  「每天晚上格林尼治時間九點都放炮。」文米克說,「你看,就在那兒!等你聽到炮聲,就知道大炮有多厲害了。」

  他所說的大炮裝在一個用格柵製成的堡壘上,上方有一個油布做成的精巧玩意兒,用來遮風擋雨,就像一把雨傘。

  「後面還有看頭呢。」文米克說,「那裡很隱蔽,不會對防禦工事構成障礙,我這人有個原則,如果有想法,就要貫徹下去,堅持到底。不知道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我表示他說得很對。

  「那後面養了一頭豬,幾隻雞和兔子。我還搭了架子種黃瓜。晚飯的時候你就能嘗到我的黃瓜沙拉有多香脆了。」文米克又笑了,但笑得很嚴肅,同時搖了搖頭,「先生,你可以想像一下,我這個小地方不缺吃的,就是遭到圍困,也能挺過很長一段時間。」

  接著,他把我領到十來碼開外的一間涼亭里,不過通往涼亭的小路上有許多設計精巧的彎曲處,我們走了很久才到。在幽靜的亭子裡,我們的酒杯早已擺放好了。涼亭邊上有一個裝飾性的假湖,我們的潘趣酒就放在湖水裡冰著。假湖是圓形的,湖中央有個小島,而那個小島也許就是晚飯要吃的沙拉。他還在湖裡建了一個噴泉,只要轉動研磨機,就能拔掉一根管子的軟木塞,水立即湧出,打濕你的手背。

  「你既是工程師、木匠,又是水管工、園丁,簡直就是個多面手。」我連忙稱讚一番。文米克聽了,說道:「你知道的,這是件好事。既可以拂去紐蓋特監獄的蜘蛛網,又能哄老爹爹高興。我馬上把你介紹給我的老爹爹,你不介意吧?你不會感到不舒服吧?」

  我表示非常願意,於是我們走進了他家這座「城堡」,只見一個已屆耄耋之年的老人坐在火邊,穿著法蘭絨外套,全身上下很乾淨,性格開朗,輕鬆自在,得到了很好的照顧,只是耳朵不太好使。

  「我的老父親,」文米克親切而詼諧地和他握手說,「你好嗎?」

  「很好,約翰。好極了!」老人回答說。

  「這位是皮普先生,我的老父親。」文米克說,「但願你能聽到他的名字。向他點頭致意吧,皮普先生。他喜歡這樣。如果你願意,就向他點個頭,像眨眼一樣!」

  「先生,我兒子的家可是個好地方呀。」老人大聲道,我使勁兒點了點頭。「這兒就像個遊樂場,先生,太有意思了。這個地方,還有這些機巧物件,等我兒子不在了,都該由國家保護起來,讓大家都來消遣把玩。」

  只見一個已屆耄耋之年的老人坐在火邊,穿著法蘭絨外套,全身上下很乾淨,性格開朗,輕鬆自在,得到了很好的照顧,只是耳朵不太好使。(第199頁)

  「我的老父親,這個地方是你的驕傲,是不是?」文米克注視著老人說,冷酷的臉變得柔和起來,「我來朝你點頭。」他對著老人重重地點了點頭。「再點一次。」他說著,又使勁兒朝老人點了點頭,「你喜歡這樣,是不是?皮普先生,你要是不覺得厭煩,雖然我知道陌生人肯定會覺得煩,就請你再沖他點點頭吧。你都想像不出這能使他多麼高興。」

  我又沖老人點了好幾次頭,他很高興。他去餵雞了,我們辭別他,來到涼亭里坐下喝潘趣酒。文米克一邊抽著菸斗,一邊告訴我,他花了好多年的時間,才把這個家打造成如今這番完美的地步。

  「這房子是你的嗎,文米克先生?」

  「是的。」文米克說,「這房子全是我的,我也是一點點積攢起來的。天哪,是永久產權哪!」

  「真的嗎?想必賈格斯先生也是讚不絕口吧?」

  「他還沒來過呢。」文米克說,「也從沒聽說過。他沒見過我的老父親,也沒聽說過他。沒有,事務所是一回事,私人生活是另一回事。我只要走進事務所,就會忘記我的『城堡』,我走進『城堡』,也會把事務所拋到腦後。如果你沒有為難之處,就請你也和我一樣做吧。上班的時候,我是不願意說起家裡的。」

  我自然是誠心誠意地答應了他的請求。潘趣酒味道很好,我們坐在那裡邊喝邊聊,一直聊到快九點。「該放炮了。」文米克放下菸斗說,「我的老父親最喜歡了。」

  我們再次走進「城堡」,只見老人懷著期待的眼神在燒撥火棍,就此為夜間的盛大儀式拉開了序幕。文米克站在那裡,手裡拿著表,等時間一到,他就會從老人手裡接過燒得通紅的撥火棍,返回炮台。這會兒,他接過撥火棍,走了出去,很快,就聽「砰」的一聲,大炮發射了,這幢本就破爛的小屋被震得搖晃起來,像是要坍塌一般,每一個玻璃杯和茶杯都嘩嘩直響。老人若非緊緊抓著扶手,恐怕早就被從椅子上掀下去了,他聽到炮聲,興高采烈地喊道:「他發炮了!我聽到了!」我不停地朝老先生點頭,毫不誇張地說,我點得眼前直發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晚飯前,文米克拿出了他收藏的奇珍異寶給我欣賞,大都與罪案有關。有一支在一樁著名偽造案件中使用過的鋼筆、一兩把著名的剃刀、幾綹頭髮,還有幾份囚犯在定罪時寫的認罪書手稿。文米克先生極為重視那幾份手稿,用他的話說:「字字句句都是謊言啊,先生。」這些物件和其他東西放在一起,並不顯得十分突兀。他還收藏了很多小玩意兒,比如瓷器、玻璃器物,「文米克博物館」館主製作的各種小巧的物件,以及他的老父親雕刻的菸草塞棒。這些東西全都陳列在我進入「城堡」時首先進入的那個房間裡,那裡不光是客廳,也是廚房,我看到爐盤上掛著一個燉鍋,壁爐上方有一個用來懸掛烤肉叉的銅釘,這才判定這裡也兼作廚房。

  一個衣著整潔的小姑娘侍候我們用餐,白天,她則負責照顧老人。她鋪好了桌布,文米克便放下吊橋,讓她離開回家過夜。晚餐十分可口,儘管城堡里始終瀰漫著一股干腐味,很像堅果腐壞的氣味,不遠處還養著一頭豬,但我對受到的款待還是由衷地感到滿意。我睡在角樓的一個小房間裡,那裡也沒什麼缺點,只是天花板太薄了,而天花板上面就是旗杆,我仰面躺在床上,似乎整夜都把旗杆頂在額頭上。

  第二天一大早文米克就起來了,我好像聽到他在給我擦靴子。那之後,他去園子裡幹活兒,我從角樓臥室的哥德式窗子看到他假裝指揮老人幹活兒,還非常殷勤地向他點頭致意。早餐和昨天的晚餐一樣可口,我們準時八點半鐘動身前往小不列顛街。我們越往前走,文米克就變得越發冷漠和嚴肅,他再次把嘴抿成了郵筒口。最後,我們終於到了事務所,他從大衣領口掏出鑰匙,似乎全然忘記了沃爾沃斯的家,仿佛城堡、吊橋、涼亭、湖泊、噴泉和他的老父親,全都遭到了炮轟,已然不復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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