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10-02 06:53:11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正如文米克告訴我的那樣,我很快就有機會一睹我的監護人的家,將其與他的出納員兼辦事員的家作個對比。那天我從沃爾沃斯回到事務所,就見我的監護人在他的房間裡,正用香皂洗手。他把我叫到他身邊,像文米克預言的那樣,邀請了我和我的朋友們。「不用拘禮。」他要求道,「用不著穿禮服,就定在明天吧。」我問他我們該去哪裡(我並不清楚他住在何處),他卻只說:「你們先來這裡,我帶你們一起去我家。」對於近似供認的對話,想來他一般是不肯直言的。趁此機會,我還要說一點,賈格斯先生就像個外科醫生或牙醫,客戶一走,他就要洗手。他的房間裡有一個盥洗室,就是為這個目的而設的,裡面像是香水鋪子,瀰漫著香皂的氣味。盥洗室門內的捲軸上掛著一塊大得出奇的環狀毛巾[3]。每次從治安法庭回來,或是從他的房間裡把客戶打發走,他都要洗手,再用這條毛巾擦手,雙手在整條毛巾上蹭一遍。第二天六點,我和我的朋友們來找他,只見他待在盥洗室不肯出來,不光洗手,還洗了臉、漱了口,似乎剛剛辦了一樁極為骯髒的案件。甚至等他洗漱完畢,在整條環狀毛巾上把手擦乾之後,他又拿出小折刀銼指甲,似乎要把這件案子從指甲縫裡刮出來,這才將外套穿在身上。

  我們走到街上,只見像往常一樣,有幾個人偷偷摸摸地走來走去,顯然有事急著找他談;然而,他身上的香皂味猶如一道光環,使他看起來不可一世,他們只好放棄那天找他的想法。我們一行人向西而行,街上人流擁擠,不時有人認出他,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提高嗓門兒和我說話,但他從未認出過任何人,即使有人認出他,他也不加留意。

  他帶我們來到索和區傑拉德大道南邊的一幢房子前。這所房子十分宏偉,只是油漆都剝落了,急需粉刷,窗戶也很髒。他拿出鑰匙打開了門,我們走進了一間石頭砌成的前廳,裡面空蕩陰森,不常有人使用,接著,我們一行人走上深棕色的樓梯來到二樓,這一層有三個相連的深棕色房間。鑲板的牆壁上雕刻著花環圖案,當他站在花環中間歡迎我們時,我覺得那些花環就像一道道絞索。

  晚餐擺在這一層最好的一個房間裡,另外兩個房間分別是他的更衣室和臥室。他告訴我們,整個房子都是他的,但他平時只使用我們看到的這一部分。餐具早已擺放完畢,看著還算雅致,只是果然連一件銀餐具也沒有。賈格斯先生的椅子旁邊放著一個大旋轉式碗碟架,上面有各種各樣的酒瓶和醒酒器,還有四碟作為餐後甜點的水果。我注意到,他喜歡把所有的東西都掌握在自己的手裡,親自動手分發,這一點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過。

  房間裡有一個書架。從書脊可以看出,那都是證據、刑法、罪犯傳記、審判、議會法案方面的書籍。家具都是上等貨色,非常結實,就像他的表鏈一樣。每一件家具都有用處,沒有一件是純粹用來裝飾的。一個角落裡擺著一張小桌,上面放著文件和一盞有燈罩的燈,可見他時常把公事帶回家,到了晚上把小桌推出來,就可以開始工作了。

  賈格斯先生在來的路上一直和我走在一起,並無機會看清我的三個同伴。這會兒,他按了鈴後,站在爐邊的地毯上,仔細地打量著他們。令我吃驚的是,他似乎立刻對多穆爾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哪怕他的注意力並沒有都放在多穆爾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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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普,」他說,把他的大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帶我來到窗前,「我還分不清楚你這幾位朋友。那隻蜘蛛是誰?」

  「蜘蛛?」我說。

  「就是那個滿臉斑點、伸著四肢、悶悶不樂的傢伙。」

  「那是本特利·多穆爾。」我回答說,「長相秀氣的那個是史達多普。」

  他並沒有留意「長相秀氣的那個」,只說:「他叫本特利·多穆爾,是嗎?這傢伙的長相很合我的意。」

  他立刻與多穆爾攀談起來,多穆爾本是個沉默寡言的性格,但他並沒有因此退縮,反而一個勁兒地和多穆爾搭話,引他多說幾句。就在我看著這兩個人的時候,女管家端著第一道菜從我和他們兩個之間走了過去。

  她看來四十歲上下,不過我覺得她的實際年齡要小很多。她個子很高,身體輕盈靈活,臉色極為蒼白,一雙大眼睛眼神暗淡,一頭濃密的頭髮披散著。我也說不好她是不是心臟有毛病,才會嘴巴大張,像是呼吸很困難,她臉上的神情很古怪,似是非常激動不安。我前幾天晚上在劇院看了《麥克白》,此時回想起來,感覺她那張臉像是被蒸汽熏壞了,像極了我看到的從女巫的大鍋里冒出來的那些臉孔。

  她放下盤子,輕輕地用一根手指碰了碰我的監護人的胳膊,示意飯上來了,接著便離開了。我們在圓桌旁坐下,我的監護人讓多穆爾坐在他的一邊,史達多普坐在另一邊。管家放在桌上的是一道美味的魚,接著,我們吃的是同樣可口的羊肉和禽肉。醬汁、葡萄酒和我們所需要的一切調料都是上等的,全由主人家從碗碟架上取來遞給我們。這些調味料在桌上轉了一圈後,他往往將它們放回原地。每次端上一道菜,他就分發給我們一套全新的盤子和刀叉,再把用過的餐具放進他椅子邊上的兩個籃子裡。除了女管家,沒有別的僕人出現。每一道菜都由她端上,我每次看著她的臉,總覺得她的臉是從女巫大鍋里冒出來的。若干年後,在一間黑暗的房間裡,我點燃了一碗烈酒,火光划過一個女人的臉,那張臉看起來與她極為相像,可其實除了那頭飄垂的頭髮,就再沒有其他相似之處了。

  我特別注意女管家,一方面是因為她本人的樣貌十分奇特,另一方面是文米克早就同我說起過她,我注意到,只要她在房間裡,兩隻眼睛就只盯著我的監護人,每次把飯菜放在他面前,她都猶猶豫豫,不知是不是該把手收回來,仿佛生怕他將自己叫回來,所以希望他若有吩咐,能趁她在場時趕快說出來。通過賈格斯先生的態度,我覺得他早就看出了這一點,卻故意吊著她的胃口。

  晚餐進行得很愉快,我的監護人只是順著我們的話說,從不主動引起話題,但我知道,他是在竭力讓我們暴露自己性格中最大的弱點。就我自己而言,我只要一張口,就不由自主地說出自己花錢大手大腳,以赫伯特的恩人身份自居,還吹噓自己的前程有多麼遠大。我們大家都是這樣,多穆爾尤為如此。那條魚還沒吃完,他那好挖苦、愛猜疑的脾氣就暴露了。

  到了吃奶酪的時候,話題轉到了我們划船的本領上,大家還說多穆爾在晚上就像一隻慢吞吞的兩棲動物,跟在我們後面劃。多穆爾聽了這話,就告訴主人家,他寧願與我們拉開距離,也不想和我們並排划船,因為他不僅技術比我們的師傅高超,就連力氣也比我們大,能像甩掉糠皮一樣把我們甩在後面。我的監護人不知用了什麼不為人知的本事,一再刺激他,他差一點兒就為了這麼一點兒小事暴露出兇殘的性格。接著,多穆爾撩起衣袖,露出一隻手臂,向我們展示他的肌肉有多發達。我們也都把自己的手臂露出來,只是一個個樣子有點兒可笑。

  女管家正在清理桌子。我的監護人也不搭理她,只把臉轉向一邊,側身對著她,背靠在椅子上咬著食指,對多穆爾表示出了很大的興趣,這在我看來是很不可思議的。突然,當女管家的手放在桌上的時候,他掄起自己的大手,用力打在她的手上,活像個捕獸夾子。他這個動作太突然,又做得十分巧妙,我們幾個頓時不再做無謂的爭論了。

  「說到力氣,」賈格斯先生說,「你們來看看這個人的手腕吧。莫莉,讓他們看看你的手腕。」

  她那隻被壓住的手放在桌子上,但另一隻手已經移到腰後了。「主人,」她低聲說,一雙眼睛牢牢地注視著他,眼神里充滿懇求,「不要這樣!」

  「你們就來看看這個人的手腕吧。」賈格斯先生重複道,決意要讓我們一睹為快,「莫莉,讓他們看看你的手腕。」

  「主人,」她又低聲說,「求你了!」

  「莫莉,」賈格斯先生說,他沒有看她,只是盯著房間的另一邊,「讓他們看看你的手腕。給他們看,快點兒!」

  他鬆開手,把她的那隻手腕朝上翻過來放在桌上。她從背後抽出另一隻手,把兩隻手並排放在一起。後伸出來的手腕嚴重損毀,橫一道,豎一道,布滿了很深的傷疤。她伸出手後,目光也從賈格斯先生身上移開了,她轉過頭,目光從我們身上一一划過。

  「她的力氣全在這對手腕上了。」賈格斯先生說,冷冷地用食指沿著她手上的肌肉移動,「這個女人的腕力太強了,沒幾個男人比得上。光是這雙手的抓握力,就很不可思議了。我也見過不少人的手,可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就沒有哪雙手能強壯過這雙手。」

  他不緊不慢地評判著,女管家仍舊逐個兒瞧著我們幾個坐在桌邊的人。他一說完,她就又看著他。「行了,莫莉。」賈格斯先生說著,向她微微地點了點頭,「大家都看過了,你可以走了。」她把手縮回去,走出了房間。賈格斯先生從碗碟架上取下雕花玻璃酒瓶,先把他自己的杯子斟滿酒,再把酒瓶傳給其他人。

  她從背後抽出另一隻手,把兩隻手並排放在一起。(第206頁)

  「先生們,今天的聚會在九點半結束。」他說,「在此之前,請大家務必盡興。我很高興見到你們各位。多穆爾先生,我敬你一杯。」

  他單獨給多穆爾敬酒,若目的是進一步讓他暴露本性,那他真是大獲成功了。多穆爾陰沉著臉,十分得意,把我們其餘人貶損了一番,還越來越無禮,簡直叫人難以忍受。他越來越過分,賈格斯先生卻只是懷著令人無法理解的興趣瞧著他。有他在,賈格斯先生喝起酒來更帶勁兒了。

  我們年少氣盛,缺乏謹慎,又喝了太多的酒,說了太多的話。多穆爾態度粗魯,不停地譏諷我們花錢沒有節制,我們聽了,便氣不打一處來。激動之下,我也顧不上要恪守謹慎之道,出言指責他有失體面,分明在一個禮拜前,他還當著我的面找史達多普借錢。

  「哼。」多穆爾反駁道,「我會還給他的。」

  「我並沒有說你欠錢不還。」我道,「我只是要你別對我們如何使用錢財妄下評斷。」

  「你可真霸道!」多穆爾回道,「老天!」

  「我敢說,」我用極為嚴厲的語氣繼續說道,「我們若是缺錢,你連一個大子兒也不會借給我們。」

  「你說得對,」多穆爾道,「我連一個大子兒也不會借給你們。我不會借錢給任何人。」

  「既然如此,你還找別人借錢,可太卑鄙了。」

  「你可真霸道!」多穆爾重複道,「老天!」

  聽了這話,我頓時氣得火冒三丈,特別是他如此愚不可及,我拿他毫無辦法,於是我不顧赫伯特的勸阻,說道:「多穆爾先生,既然談到這個問題,我就告訴你,你借錢時,我和赫伯特是怎麼議論的。」

  「我不想知道你和赫伯特是怎麼議論我的。」多穆爾咆哮著說。我好像還聽到他低吼著詛咒我們兩個下地獄。

  「你想知道也好,不想知道也罷,我都要告訴你。」我說,「見你高高興興地把錢揣進口袋裡,我們都說,你就是看他好欺負,才找他借錢,心裡還覺得他好笑呢。」

  多穆爾坐在那兒,對著我們大笑,他的雙手插在口袋裡,圓圓的肩膀一聳一聳,顯然是示意我們猜對了,他覺得我們是蠢驢,瞧不起我們。

  這時候,史達多普也加入了對話,不過他的風度比我好多了,只是勸說多穆爾應該對人和善。史達多普是個活潑開朗的年輕人,多穆爾則正好相反,因此,後者一向覺得這是對他的侮辱,對史達多普恨之入骨。這會兒,他粗魯地反駁了一通,史達多普不以為意,開了幾句玩笑,逗得我們全都哈哈大笑起來,便將話題岔開了。多穆爾卻對史達多普成功轉移話題憤憤不平,他既沒有出言威脅,也沒有事先警告,便將手從衣兜里抽出來,垂下滾圓的肩膀,隨著一聲咒罵,抄起一個大酒杯,若不是主人家一看到他舉起杯子就敏捷地將杯子搶過來,恐怕那杯子早就飛到他對手的腦袋上了。

  「先生們,」賈格斯先生說著,從容不迫地放下杯子,掏出他那塊連著粗鏈子的金懷表,「我非常抱歉地宣布,已經九點半了。」

  聽到這個暗示,我們紛紛站起來準備離開。還沒走到臨街的門口,史達多普就高興地叫多穆爾為「老夥計」,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老夥計」卻根本沒有回應,甚至不願意和他一起步行返回漢默史密斯。我和赫伯特在城裡過夜,目送他們分別走在街道的兩邊,史達多普走在前,多穆爾跟在後,在房子的陰影里走著,就像他平常划船跟在後面一樣。

  見賈格斯先生家的大門還沒關上,我提出要赫伯特等我一會兒,一個人跑上樓去跟我的監護人說話。我看見他在更衣室,周圍都是他的靴子,他正在用力地洗手,要把我們的氣味都洗掉。

  我告訴他,我回來這一趟是為了向他道歉,要他不要介意今天發生的不愉快,不要因此責怪我。

  「呸!」他洗著臉,滿臉都是水珠,「這沒什麼,皮普。不過我喜歡那隻蜘蛛。」

  這會兒,他轉向我,搖著頭,擤著鼻子,用毛巾擦乾臉。

  「我很高興你喜歡他,先生,」我說,「我卻不喜歡這個人。」

  「是的,是的,」我的監護人表示同意,「不要和他有太多的往來。儘量離他遠點兒。不過,我喜歡這個傢伙,皮普。他其實是個很忠誠的人。哎呀,我要是個算命先生就好了……」

  他用毛巾擦著臉,看了我一眼。

  「可我不是算命的,」他說著,又把花彩裝飾一樣的毛巾蓋在頭上,擦著兩隻耳朵,「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是不是?再見了,皮普。」

  「再見,先生。」

  大約一個月後,蜘蛛與波克特先生訂立的學期滿了,並未續約,回他自己的「巢穴」了,除了波克特太太之外,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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