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10-02 06:53:14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親愛的皮普先生:

  茲應蓋格瑞先生的請求寫信通知你,他將與沃普斯勒先生一道前往倫敦,如果你能撥冗見他一面,他將非常開心。他將於禮拜二上午九點到達巴納德旅館,屆時如不便相見,留張字條即可。你可憐的姐姐跟你離開時差不多。我們每晚都在廚房裡談到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做些什麼。若你覺得我們此舉冒昧,就請看在昔日的交情上,原諒我們吧。謹上,親愛的皮普先生。

  永遠感激、敬愛你的僕人畢蒂

  又:他囑咐我務必寫上「多麼歡樂」幾個字。他說你一看就明白。我希望並且十分肯定的是,你現在雖然已經成為上等人,但一向心地善良,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所以一定很樂意同他見面。我把這封信通篇讀給他聽,只保留了一句,那就是「他囑咐我務必寫上『多麼歡樂』幾個字」。

  

  我是禮拜一早晨收到這封信的,而約定的時間就在第二天。在此,我要坦白地講一講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等待喬的到來的。

  我與他之間雖然有很深的紐帶,卻不樂意與他見面。我一點兒也不樂意,不光不樂意,還非常心煩,覺得有些沒面子,甚至強烈感覺到了我和他之間的差距。若是給他點兒錢,就能要他別來,我當然願意出這個錢。不過好在他要來的是巴納德旅館,而不是漢默史密斯,所以不會遇到本特利·多穆爾。喬是否見到赫伯特父子,我倒是無所謂,因為我很尊敬他們二人,只是我不願意多穆爾看見喬,一想到這個可能,我就坐立難安,因為我一直很瞧不上他。在我們的人生當中,我們所做出的最惡劣、最卑鄙的行為,往往都是為了對付我們最鄙視的人。我開始裝飾我的房間,其實這麼做完全沒必要,所做的裝飾也極不協調。結果證明,在巴納德旅館那樣的地方,這麼做實屬浪費。此時,比起我初來時,這些房間已經氣派多了,我在附近一家家具鋪子裡賒了不少帳,我的名字有幸出現在他們帳簿的顯著位置,足足占據了好幾頁。近來,我越發鋪張浪費,甚至雇了一個小廝,還買了靴子給他穿,而且是長筒靴。我雖是他的主人,卻時時刻刻受到他的管束和奴役。他是我從我的洗衣婦家的垃圾堆里撿來的,自從我一手提拔了這個小怪物,給他穿上了藍色的外套、淡黃色的馬甲、白領帶、奶油色的馬褲和前面提到的靴子之後,我不光得給他找點兒事做,還得為他提供大量的食物。有了這兩個可怕的要求,他簡直成了我的一大心病。

  禮拜二早上八點,按照吩咐,被我視作復仇幽靈的小廝要站在前廳(兩英尺見方,地毯鋪子收費的時候丈量過)里待命,赫伯特提出了幾道早餐的菜式,覺得喬一定喜歡。我衷心感謝他對我的關心和體貼,心裡卻不痛快,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懷疑,總覺得喬如果是來找他,他絕不會如此熱心。

  儘管如此,禮拜一晚上,我還是進城為喬的到來做準備。早晨我起得很早,將起居室和早餐桌布置得華麗非凡。不幸的是,早晨下起了濛濛細雨,從窗戶望出去,巴納德旅館就像在淌被煤煙燻黑了的眼淚,猶如一個掃煙囪的虛弱巨人,這樣的情景,即使是天使來了,也無法遮掩。

  時間越來越近,我恨不得逃得遠遠的,奈何復仇幽靈已遵照命令來到門廳,不一會兒,我聽見喬上了樓梯。我之所以知道是喬,一方面是因為他穿著重要場合才穿的靴子,而那雙靴子太大,走在樓梯上十分笨拙;另一方面是因為他一邊往上走,一邊還費力地念出其他客房門上的名字。等他終於來到我的門外停下,我能聽到他用手摸著我的名字,還清清楚楚地從鑰匙孔聽到了他的呼吸聲。最後,他輕輕敲了一下門,佩珀(佩珀的意思是「辣椒」,那復仇的小子就叫這麼個有失體面的名字)報出「蓋格瑞先生到了」之後,我還以為喬在門口擦鞋要擦到猴年馬月,我必須出去將他從門墊上帶進來,但他最後還是走了進來。

  「喬,你好嗎,喬?」

  「皮普,你好嗎,皮普?」

  他那老實忠厚的臉上滿面紅光,他把帽子放在我們中間的地板上,抓住我的兩隻手,上下搖晃著,好像我是最新獲得專利的水泵似的。

  「很高興見到你,喬。把你的帽子給我。」

  可是,喬用兩隻手小心地拿起帽子,就像拿著有蛋的鳥巢,不肯交出這份財產,硬是捧著帽子站在那兒與我說話,真是彆扭至極。

  「你長高了,也胖了,真是個上等人了。」喬說,他想了一會兒才說出下面的話,「你一定要有出息,為國王和國家贏得榮譽。」

  「喬,你的氣色好極了。」

  「謝天謝地,我還不錯。」喬說,「你姐姐還跟以前一樣,病情沒有惡化。而畢蒂,她一向都是那麼健康、那麼聰明。所有朋友雖然沒有好多少,但過得也不差。只有沃普斯勒一個人時運不濟。」

  喬依然用雙手小心捧著鳥巢,眼睛滴溜溜轉,一邊說,一邊打量著我的房間和我晨衣上的花朵圖案。

  「時運不濟,喬?」

  「是啊,」喬壓低聲音說,「他離開了教會,去演戲了。他就是為了演戲,才和我一起到倫敦來的。他託付我一件事。」喬說著,暫時將鳥窩夾在左胳膊下面,用右手在帽子裡摸鳥蛋:「你不介意的話,他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我接過了喬給我的東西,只見那是首都一家小劇院的戲單,紙張皺巴巴的,上面寫的是:劇院於本周「盛邀著名地方業餘演員前來首演,這位演員的演技與古羅馬演員羅西烏斯不相上下,曾採用獨特的表演方式演繹了詩聖莎翁的最偉大悲劇,近來在當地的戲劇界引起了極大的轟動」。

  「你看過他的演出嗎,喬?」我問道。

  「看過了。」喬面色嚴肅,強調說。

  「確實引起了轟動嗎?」

  「哎呀,這是真的。」喬說,「地上的確扔了不少橘子皮。尤其是他看到鬼魂的表演。不過,先生,請你評評理,要是有人在和鬼魂對話,觀眾卻在底下左一句『阿門』,右一句『阿門』,人家還怎麼演下去呢?一個人也許很不幸,曾經加入過教會。」喬壓低聲音,用充滿感情的口氣爭辯道:「但就算如此,也不該在人家演戲時胡亂打岔。我的意思是說,要是都不允許一個人和自己親生父親的魂魄交流,那還能有什麼指望呢,先生?還有呢,他那頂孝帽太小了,上面插了幾根黑色羽毛,就墜得帽子直往下掉,他還得一直扶著帽子,可真是太不幸了。」

  這會兒,喬突然露出了活見鬼的神情,由此我知道,是赫伯特走進了房間。於是,我把喬介紹給赫伯特,後者伸出手來。喬卻死死抓著鳥巢,直往後退。

  「先生,你好。」喬說,「希望當你和皮普……」就在此時,復仇幽靈端上烤麵包放在桌上,喬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顯然也要將這位年輕的先生和我們並列在一起,我連忙皺了皺眉,制止了他,只是這下他更糊塗了,「我的意思是說,你們兩位先生……住在這樣一個悶熱的地方,但願你們的身體都很健康。也許在倫敦人看來,這家旅店是個很棒的地方。」喬神秘兮兮地說,「我也覺得這裡的風格很獨特,可是,即使要我在這裡養豬,我也不樂意,在這兒不僅不能把豬養肥,豬肉吃起來也不會香哩。」

  喬對我們住處的優點發表了一番溢美之詞,還時不時叫我一聲「先生」,這之後,我們就邀請喬在桌邊坐下。他環顧房間,想找個合適的地方放帽子,仿佛自然界裡只有少數幾種物質配得上放置他的帽子。最後,他把帽子放在了壁爐架最偏的角落裡,只是帽子不時掉下來。

  「喝茶,還是喝咖啡,蓋格瑞先生?」赫伯特問,早飯時,通常是他坐在桌首。

  「謝謝,先生。」喬說,全身都是僵硬的,「你覺得哪一個最合適,我就挑哪一個。」

  「喝杯咖啡怎麼樣?」

  「謝謝你,先生,」喬回答道,顯然對這個建議感到沮喪,「既然你這麼好心,選擇了咖啡,我也不會違背你的意見。但是,你不覺得喝咖啡有點兒熱嗎?」

  「那就喝茶吧。」赫伯特邊說邊倒茶。

  說到這裡,喬的帽子從壁爐架上掉了下來,他立即從椅子上起來,撿起帽子,又把它放在原來的地方,好像一定要讓帽子很快再掉下來,否則就談不上良好的教養。

  「你什麼時候進城來的,蓋格瑞先生?」

  「是昨天下午吧?」喬說著,用手捂著嘴咳嗽了幾聲,好像他來了很久,已經染上了百日咳的毛病,「不,不是。啊,是的,沒錯。就是昨天下午。」他說完,臉上露出睿智、寬慰和絕對公正的神情。

  「去倫敦遊玩過了嗎?」

  「啊,是的,先生。」喬說,「我和沃普斯勒一來就去逛了鞋油廠。但是,我們都覺得那座工廠不如店鋪門口紅色招貼畫裡畫得那麼氣派。我的意思是說……」喬為了解釋,補充道,「招貼畫上的工廠畫得太……雄……偉……了。」

  喬說得繪聲繪色,竟真的讓我想起我見過的雄偉建築來。我真覺得,要不是此時他那頂帽子碰巧掉了下來,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喬一定會拖長音拖得更久,像是在念旁白。那頂帽子確實需要他時刻留意,要他眼快、手也要快,就跟板球守門員差不多。他表現優秀,展現出了不凡的技巧。他時而衝過去,在帽子剛一掉下時就穩穩接住,時而半途攔截,一把將帽子擊飛,要繞房間轉一圈才能將帽子接住,他自己還撞在帶圖案的牆紙上,才可以安心地將帽子牢牢抓在手裡。最後,帽子掉進了倒殘渣的盆里,濺起一大攤水,我只得擅自一把抓住那頂帽子。

  至於他的襯衫領子和外套領子,實在令人費解,堪稱無法解決的謎團。為什麼一個人要勉強自己到這種程度,才覺得算是衣著得體呢?他為什麼非得穿這身節日盛裝,讓自己遭罪?接著,喬陷入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沉思,叉子就停在盤子和他的嘴巴之間。他時而雙眼出神,時而劇烈地咳嗽幾聲。他還坐得離桌子很遠,掉的東西比吃下去的還多,卻假裝沒有弄掉食物。幸好赫伯特有事進城,起身告辭了,我簡直打心眼兒里高興起來。

  當時,我既缺乏敏銳的眼力,又沒有高超的感覺,並沒有意識到這全是我的錯。假如我對喬好一點兒,喬在我面前也可以放鬆下來。我對他很不耐煩,還朝他發脾氣。可即使如此,喬依然熱情待我。

  「現在只剩我們兩個人了,先生。」喬說。

  「喬,」我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怎麼能叫我先生呢?」喬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含著淡淡的責備。他的領結和衣領十分可笑,我卻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尊嚴。

  喬的領結和衣領十分可笑,我卻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尊嚴。(第215頁)

  「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了,」喬接著說,「我不打算多待,也不能多待了,我最後想說兩句,講一講我為什麼來拜訪你。我只盼著能幫上你。」喬用他慣有的那種清晰明了的口氣說,「不然的話,我也不會有幸在上等人的住所里同上等人一起用餐了。」

  我非常不願意再看到他那目光,便沒有規勸他不要用這種語氣說話。

  「好吧,先生,」喬接著說,「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晚上我在快活三船夫酒館,皮普。」每當他要表示親熱,就叫我皮普,恢復禮貌後,就會叫我先生,「彭波喬克也趕著他那輛馬車來了。就是這個人呀,」喬說著說著,突然開始跑題,「有時真叫我頭疼。他在鎮子裡逢人便說從你小時候他就跟你在一起,你本人也當他是玩伴呢。」

  「胡說。你才是我的玩伴,喬。」

  「我完全相信是這樣的,皮普。」喬說著輕輕一仰頭,「不過現在這無關緊要了,先生。嗨,皮普,反正就是這個人,他裝腔作勢地來酒館找我。先生,我們這些人做工累死累活,去那兒抽袋煙、喝點兒啤酒,就能提提神,讓自己振作起來,只要不多喝就行了。他對我說:『約瑟夫,哈維沙姆小姐有事找你談。』」

  「喬,你說哈維沙姆小姐找你?」

  「彭波喬克的原話是:『哈維沙姆小姐有事找你談。』」喬說完便坐在那兒,瞪眼望著天花板。

  「是嗎,喬?然後呢?」

  「第二天,先生,」喬說,他看著我,好像我與他之間相隔很遠似的,「我打扮得乾乾淨淨,就去見哈小姐了。」

  「你說哈小姐,喬?是哈維沙姆小姐嗎?」

  「先生,」喬回答,他語氣嚴肅,猶如在辦理法律事務,正在立遺囑似的,「我說哈小姐,也就是指哈維沙姆小姐。她是這麼跟我說的:『蓋格瑞先生,你有沒有和皮普先生通信?』我收到過你的一封信,便回答『是的』。(娶你姐姐那會兒,先生,我說的是『我願意』,當我回答你朋友的問題時,皮普,我說的是『是的』。)她又說:『那麼,你能不能通知他,艾絲特拉回來了,很想見他一面。』」

  我看著喬,感覺自己滿臉發燙。我之所以雙頰滾燙,想必還有一個不那麼明顯的原因,那就是我意識到,我若早知他為此而來,絕不會對他如此冷淡。

  「後來我就回家了,還請求畢蒂幫我寫信給你,」喬接著說,「不過她有點兒猶豫。畢蒂說:『我知道,要是別人能當面通知他這個消息,他一定會很高興的,現在正好是假日,你也很想見見他,那不如去一趟吧!』事情就是這樣的,我講完了,先生。」喬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皮普,我祝你永遠順利,永遠成功,永遠可以更上一層樓。」

  「你現在就走嗎,喬?」

  「是的。」喬說。

  「喬,你回來吃晚飯嗎?」

  「不,不來了。」喬說。

  我們的目光相遇在一起,他向我伸出一隻手,這時候,「先生」兩個字在他那顆充滿男子氣概的心裡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皮普,親愛的老夥計,我可以說,生活是由許許多多不同的東西焊接而成的,有的人是鐵匠,有的人是錫鐵匠,有的人是金匠,還有的人是銅匠。必然要分這樣的三六九等,每個人都必須面對。今天這次聚會,要是有不足之處,錯都在我。在倫敦,我和你身份懸殊,本不會湊到一塊兒,在其他任何地方也是如此,除非是在私下裡,我們是朋友,互相了解。你以後再也不會看到我穿這身衣服了,倒不是說我有什麼驕傲的,而是我希望可以自由自在。我只要穿著這身衣服,就渾身不對勁兒。離開鐵匠鋪,離開家裡的廚房,離開沼澤地,我就不自在。你要是想像我穿著鍛工衣服,手裡拿著錘子,甚至還拿著菸斗,你就不會覺得我有那麼多的缺點了。假若你願意見我,你就來,把頭探進鐵匠鋪的窗戶,看見鐵匠喬在那個舊鐵砧旁,裹著那件燒焦的舊圍裙,正像平時一樣幹著活兒,你就不會覺得我有那麼多缺點了。我這個人呆呆笨笨的,可這些話還是會說的。願上帝保佑你,親愛的皮普,老夥計,願上帝保佑你!」

  我確實沒有想錯,他為人雖然單純,卻也是有尊嚴的。當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那彆扭的衣服絲毫無損他的氣度,就像那衣服不會妨礙他進入天堂一樣。他輕輕地摸了摸我的前額,便走了出去。我一回過神來,就趕緊出去追他,我在附近的街巷尋找他的身影,可他早已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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