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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2024-10-02 06:52:53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從鎮上到首都倫敦,馬車大約走了五個鐘頭。中午剛過,我乘坐的四匹馬拉的公共馬車就進入倫敦,匯入了齊普賽大街伍德道十字鑰匙旅店前擁擠不堪的車流中。

  當時,我們英國人有個根深蒂固的觀點:誰懷疑我們的東西不是絕無僅有,懷疑我們英國人不是天下第一,那誰就是罪大惡極。當時,見到倫敦那麼大,我簡直目瞪口呆,可若不是懷有這樣的觀點,我真會心裡起疑,認為倫敦是個丑了吧唧的地方,狹窄的道路曲里拐彎,到處都是髒兮兮的。

  賈格斯先生按時把地址寄給了我。他住在小不列顛街,他還在地址後面寫明:「出了史密斯菲爾德廣場即是,離公共馬車站很近。」然而,我還是叫了一輛出租馬車,車夫穿著油膩的大衣,外面套了一層又一層的斗篷,恐怕他多大年紀就套了多少層斗篷呢。他讓我上車坐好,用掛著叮噹作響的鈴鐺的摺疊腳凳擋在車門外,仿佛要趕車帶我走上五十英里似的。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爬上車夫座位,我記得車夫座上裝飾著一頂豆綠色的舊布篷,經過風吹日曬褪了色,還被蟲蛀了,破破爛爛的。馬車上的裝具花里胡哨的,車廂外面掛著六個大王冠,後面是一堆破破爛爛的東西,我也說不清可供多少僕人抓著跟車,那堆東西下面是一把耙子,以防有人裝成僕人來搭便車。

  我還來不及好好享受一下馬車的旅程,也沒想清楚這馬車是像鋪滿褥草的院子,還是像賣破布的商鋪,還在納悶兒為什麼馬糧袋要放在車廂里,而不是掛在馬脖子上,就看到車夫下了車,像是很快就要停車了。果然,不久後,馬車停在了一條幽暗街道的一家事務所門前,事務所的門開著,門上寫著「賈格斯先生」幾個字。

  「多少錢?」我問車夫。

  車夫答:「一先令,也許你願意多賞一點兒。」

  我自然說我不想多給。

  「那就一個先令吧。」車夫說,「我不想惹上麻煩。我認識他!」他衝著賈格斯先生的名字陰沉地閉上了一隻眼,還搖了搖頭。

  他接過一先令的車錢,費勁地爬上座位,駕車離開了(似乎鬆了一口氣)。我則提著小皮箱,走進了事務所,問:「賈格斯先生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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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在。」辦事員答,「他去法庭了。是皮普先生嗎?」

  我表示自己正是皮普先生。

  「賈格斯先生留下話,請你在他的房間裡等他。他有件案子要辦,不能肯定要多久才能回來。但按理說,他的時間很寶貴,不會去很久。」

  辦事員說完,就打開一扇門,把我領進後面的一間內室。一位獨眼先生在裡面,他穿著平絨上衣和及膝馬褲,正在讀報紙,被我們打斷了,便用袖子擦了擦鼻子。

  「去外面等吧,邁克。」辦事員說。

  我剛想為打擾他而道歉,辦事員就用我所見過的最沒禮貌的方式,把這位先生推了出去,還把他的皮帽也扔了出去,留下我一個人。

  賈格斯先生的房間只有一扇天窗照明,屋內顯得十分昏暗。屋頂上的天窗打著奇形怪狀的補丁,活像一顆被打破的腦袋,因此,從這個窗戶望出去,附近的房屋看起來好像都扭曲變形了,正透過天窗往下看我。我以為會在屋內看到很多文件,但其實並沒有,反倒出乎我的意料,擺放著一些怪裡怪氣的物件,比如一支生鏽的舊手槍、一柄插在劍鞘里的劍、幾個式樣古怪的盒子和箱子,此外,一個架子上還放著兩個可怕的石膏頭像,頭像的臉異常腫脹,鼻子像是在抽動。賈格斯先生的高背椅使用烏黑髮亮的馬鬃毛製成,四周釘著一排排銅釘,活像一口棺材。我想像他坐在椅子上,向後靠著椅背,面朝客戶咬著手指。房間很小,客人們似乎都有靠牆的習慣。房間裡的牆壁,尤其是賈格斯先生那把椅子對面的牆壁,都被肩膀蹭得光滑油亮了。我還記得,因為我的到來而導致獨眼先生被趕出去的時候,他就是貼著牆邊拖著腳走出去的。

  我在賈格斯先生那把椅子對面的客戶椅上坐下,被這地方的陰森氣氛震懾住了。我想起那個辦事員和他的東家一樣,也有一種捏住別人把柄的神氣。我不清楚樓上還有多少辦事員,他們是不是也都自以為掌握了同伴見不得人的秘密。我很想知道屋裡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有何來歷,是怎麼到這裡來的。我想知道那兩張腫臉的原型是不是賈格斯先生的家人,如果他不幸有一對如此醜陋的親戚,為什麼不把它們放在家裡,而是擺在一個滿是灰的架子上,任由煤灰和蒼蠅落在上面。我自然沒有經歷過倫敦的夏天,這裡空氣潮濕悶熱,所有的東西上都落著厚厚一層灰和沙礫,所以我才會感覺如此壓抑。我坐在賈格斯先生的內室,一面胡思亂想一面等待,後來,我實在無法忍受賈格斯先生椅子上方架子上的那兩個石膏像,便站起來走了出去。

  我告訴辦事員我要出去轉轉,透透風,他建議我轉過街角,去史密斯菲爾德廣場逛一逛。於是我來到了史密斯菲爾德廣場。這兒真是個不體面的地方。到處都是污穢、油脂、鮮血和泡沫,似乎黏住了我。我只好以最快的速度逃離,拐入另一條街道,看到聖保羅教堂那巨大的黑色圓頂從一幢陰森的石頭建築物後面隆起,一個來瞧熱鬧的人說那幢石頭建築是紐蓋特監獄。我沿監獄外牆向前走,發現路面上鋪滿了稻草,以減輕過往車輛發出的噪聲。見此情景,再看到周圍站著許多人,他們渾身上下散發出濃郁的烈酒和啤酒味,我推斷出裡面正在進行審判。

  我正向四下張望,一個極其骯髒、帶著幾分醉意的法警突然過來,問我是否願意進去旁聽審判。他告訴我,只要花半個克朗,他就可以給我找個前排座位,清清楚楚地看到戴著假髮、穿著長袍的首席大法官。在他口中,大法官那般叫人敬畏的要人竟然與蠟像一樣,他還馬上降價,說是只要十八便士便可成交。我藉口還有別的事要辦,拒絕了這個提議,他卻十分熱情,帶著我走進一個院子,指給我看絞刑架放在什麼地方、在哪裡執行鞭刑,接著,他帶我去了死囚監門,說罪犯就是從這扇門出來,去受絞刑的。為了讓我對那扇恐怖的大門更感興趣,他還告訴我,後天早上八點,「有四個」犯人會從那扇門出來,一起受死。這簡直駭人至極,我立即覺得倫敦是個招人厭惡的地方。那個法警更是叫我反感,他把大法官當成了一個花錢即可觀看的玩意兒。上至帽子,下至靴子,甚至是他的手帕、他身上的衣物無一不是長滿霉斑,顯然並不屬於他,想必是從劊子手那兒便宜買來的。如此,我給了他一先令將他打發走,深覺這個錢花得值。

  我回到事務所,問賈格斯先生回來了沒有,發現他仍舊未歸,只好再出去逛逛。這一次,我走遍了小不列顛街後拐進了巴塞洛繆圍場,發現還有幾個人和我一樣,也在等賈格斯先生。有兩個男人鬼鬼祟祟,在巴塞洛繆圍場裡百無聊賴地消磨時間,若有所思地踩著路面的縫隙,一邊走一邊聊著,在他們兩個第一次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一個對另一個說:「這件事只有賈格斯才能辦好。」有三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站在一個角落裡,其中一個女人用髒圍巾捂著臉哭,另一個女人一邊用她自己的圍巾裹住肩膀,一邊安慰那個女人:「阿梅利亞,賈格斯會為他想辦法的,你還想怎麼樣?」就在我閒逛時,有個小個子紅眼猶太人走進圍場,他身邊還有個小個子猶太人,他派了那個小個子去辦差。等那人一離開,我注意到這個性情急躁的猶太人在一根燈柱下急得走來走去,活像是在跳吉格舞,還神情狂亂地念叨著:「噢,賈格斯,賈格斯,賈格斯!快把賈格斯給我找來!」見到我的監護人如此受歡迎,我不禁大受震撼,對他越發欽佩和好奇了。

  又過了一會兒,我站在巴塞洛繆圍場的鐵門朝小不列顛街張望,只見賈格斯先生穿過馬路向我走來。所有等在那裡的人都在同一時間看到了他,大家都向他沖了過去。賈格斯先生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和我並排向前走,什麼也沒對我說,只與來找他的那些人交談。

  他首先與那兩個鬼鬼祟祟的人說話。

  「現在,我沒有什麼要對你們說的了。」賈格斯先生用手指著他們說,「我想知道的已經都知道了。至於結果,那就難說了。我一開始就告訴過你們,這事只能看運氣。你付錢給文米克了嗎?」

  「我們今天早上湊了錢,先生。」其中一個人順從地說,另一個則細細端詳著賈格斯先生的神情。

  「我不是問你們什麼時候把錢湊齊的、在哪裡湊的,也沒有問到底有沒有湊齊。我只想知道,文米克拿到錢了嗎?」

  「是的,先生。」那兩個男人異口同聲地說。

  「非常好。那你們可以走了。我不會再說你們的事了!」賈格斯先生說,揮手示意他們走開,「你們要是敢再多說一句話,我就不管這個案子了。」

  「賈格斯先生,我們覺得……」一個人說著脫下了帽子。

  「我不是告訴過你們不要多說了嗎?」賈格斯先生說道,「你們覺得!有我為你們著想,這對你們來說就夠了。要是有用得到你們的地方,我知道去哪裡找你們。我不希望你們來找我。好了,我不想再說了。我一個字也不要聽了。」

  這兩個人面面相覷,賈格斯先生又揮手示意他們走開,他們只得恭恭敬敬地退開,不再說話了。

  「到你們了!」賈格斯先生突然停下,轉身對著兩個圍巾女人說,三個男人早就溫順地到一邊去了,「啊!你是阿梅利亞嗎?」

  「是的,賈格斯先生。」

  「你還記不記得,」賈格斯先生反駁道,「要不是我,你不會在這裡,也不可能在這裡了?」

  「是的,先生!」兩個女人齊聲叫道,「上帝保佑你,先生,我們都知道!」

  「那你們來這兒做什麼?」賈格斯先生說。

  「是為了我的比爾,先生!」那個掉眼淚的女人懇求道。

  那個暴躁的猶太人已經好幾次把賈格斯先生外套的邊緣撩到唇邊親吻了。(第162頁)

  「那我就和你說說!」賈格斯先生說道,「我只說一次。你的比爾受到了很好的照料,對此,你不知道,但我清楚。如果你再來這裡,左一句比爾,右一句比爾,我就懲罰你們,殺一儆百,不再管他的事了。你付錢給文米克了嗎?」

  「是的,先生!一分都不少。」

  「很好。那你就是把該做的都做了。可你要是再說一個字,就一個字,文米克也會把錢退給你。」

  一聽到這可怕的威脅,兩個女人立刻掉頭走掉了。現在只剩下那個暴躁的猶太人了,他已經好幾次把賈格斯先生外套的邊緣撩到唇邊親吻了。

  「我不認識這個人!」賈格斯先生語氣不善地說,「這傢伙想幹什麼?」

  「親愛的賈格斯先生,我是亞伯拉罕·拉塔魯斯的兄弟!」

  「他是什麼人?」賈格斯先生說,「放開我的外套。」

  求人者又吻了吻那衣服的下擺才放下,回答說:「亞伯拉罕·拉塔魯斯,就是那起失竊案的嫌疑人。」

  「你來得太遲了,」賈格斯先生說,「我已經接受了另一方的委託。」

  「老天,賈格斯先生!」激動的猶太人大喊道,臉色變得煞白,「你要把亞伯拉罕·拉塔魯斯置於死地嗎?」

  「是的。」賈格斯先生說,「這事沒什麼可說的了。讓開。」

  「賈格斯先生!稍等!我堂哥去找文米克先生了,多少錢他都願意出。賈格斯先生!請等一下!只要你可以拒絕對方的委託,我們可以出大價錢!錢不是問題!賈格斯先生……賈格斯先生……」

  我的監護人極其冷淡地擺脫了這個千求萬求的猶太人,拋下他獨自在人行道如跳舞一般,急得團團轉,仿佛路面是滾燙的。這之後不再有人打擾,我們回到他的事務所,看到辦事員和那個穿平絨衣服、戴皮帽的男人在裡面。

  「邁克來了。」辦事員說著離開他的凳子,神神秘秘地走近賈格斯先生。

  「噢!」賈格斯先生說著轉身面對那個人,邁克正在拽他前額中間的一綹頭髮,就像童謠《誰殺死了公雞羅賓》中拉索敲鐘的公牛一樣,「你的人今天下午來。是嗎?」

  「是的,賈格斯先生。」邁克回答說,那聲音就像得了重感冒一樣,「我頗費了一番周折,總算找到了一個,先生,也許能頂用。」

  「他準備說什麼證詞?」

  「賈格斯先生,」邁克說,這次用他的毛帽子擦了擦鼻子,「一般來說,讓他說什麼都行。」

  賈格斯先生突然發起了脾氣。「我以前警告過你,」他說著,用食指指著那個驚慌失措的委託人,「如果你膽敢在這裡用這種口氣說話,我就給你點兒顏色瞧瞧,用你殺雞儆猴。你這個無賴,太可惡了,你怎麼敢這樣和我說話?」

  委託人嚇壞了,但也很糊塗,好像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錯事。

  「傻子!」辦事員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低聲說,「榆木疙瘩!這種事情,有必要當面說嗎?」

  「你這個蠢材,現在,我再問你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你帶來的這個人準備說什麼證詞?」我的監護人極為嚴肅地說。

  邁克盯著我的監護人,好像要從他的臉上瞧出點兒經驗教訓似的,然後慢慢地回答道:「可以說,他根本不是這樣的人;還可以說,自己整晚都和他在一起,沒有離開過他。」

  「一定要謹慎。這個人是什麼身份地位?」

  邁克看看自己的帽子,看完地板看天花板,接著他又看了看那個辦事員,甚至還看了我一眼,才緊張地回答說:「我們已經把他打扮成……」

  他話還沒說完,我的監護人就吼道:「什麼?老毛病又犯了,是嗎?」

  「傻子!」辦事員又說,再次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

  邁克無助地琢磨了一會兒,突然面露喜色,又道:「他穿得像個『體面的餡餅小販』。就和糕點師差不多吧。」

  「他來了嗎?」我的監護人問。

  「我讓他在拐角一戶人家的門階上候著呢。」邁克說。

  「帶他從那扇窗邊走過,讓我看看。」

  那扇窗指的是事務所的窗戶。我們三個都走到窗邊,躲在鐵絲捲簾後面,不一會兒,就看到那個客戶貌似偶然地走過,他身邊有個高個子,一臉兇相,穿著白色亞麻短上衣,頭戴一頂紙帽。這位樸實的糕點師傅看起來醉醺醺的,一隻眼睛被打得青紫,還沒有完全恢復,但經過了修飾。

  「叫他馬上把證人帶走。」我的監護人極其厭惡地對辦事員說,「再問問他帶這樣一個人來是什麼意思。」

  然後,監護人把我帶進了他自己的房間,就這麼站著對付了一頓午飯。他從盒子裡拿出一個三明治吃了,還用隨身酒瓶喝了雪利酒(他吃三明治的樣子,活像是在欺負三明治),他一邊吃一邊給我講了他都為我做了哪些安排。我首先要到巴納德旅館找波克特少爺,他的房間裡有一張床給我睡,我與波克特少爺一起住到禮拜一,便與他一起去他父親家,看看我是否喜歡那裡。此外,我還從賈格斯先生那裡得知了我的零花錢的數目,可以說那是很大一筆錢。我的監護人還從一個抽屜里拿出一摞商號的名片交給我,讓我去找他們購買各式衣物,以及其他有合理用處的物品。「你會發現你的信用良好,皮普先生。」我的監護人說,他匆匆喝了幾口酒,好讓自己恢復精神,那一小瓶雪利酒酒味很濃,抵得上滿滿一大桶酒散發出的氣味,「我可以用這種方法檢查你的帳單,發現你欠了錢,就會提醒你。當然,我總有出錯的時候,但那就怨不著我了。」

  我仔細想了想這番鼓勵的話,問賈格斯先生我是否可以派人去叫一輛出租馬車。他說用不著,這兒距離我的目的地很近。要是我願意的話,可以讓文米克送我過去。

  我這才知道文米克正是隔壁房間裡的那位辦事員。他外出辦事,就一拉鈴,叫樓上的另一個辦事員下來接替他的位置。我和我的監護人握手後,便和文米克一起走到街上。又有不少人在外面的街上徘徊,但文米克從他們中間擠過去,冷靜而果斷地說:「告訴你們吧,沒用的。他不會搭理你們的。」我們很快就擺脫了那些人,肩並肩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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