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024-10-02 06:52:50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第二天早晨的到來,讓我對未來的人生有了不一樣的看法,曙光給我的未來增輝添彩,讓它看起來完全不同了。只是一想到還要六天才能上路,我的心情就不免沉重起來,生怕在這段時間裡,倫敦會發生意外,等我到了那裡,情況就大不如前,更有甚者,我會被打回原形。

  每次我談到我們即將分離,喬和畢蒂便表現出禮貌友善的態度,但是他們從不主動提起。吃過早飯,喬從普天下最好的客廳的柜子里拿出了我的學徒契約,我們一起把它投進火里燒了,我頓時感覺自己自由了。我擺脫了束縛,全身上下都被一種新奇的感覺包裹著,還和喬一起去了教堂。我想,要是牧師知道了一切,他也許就不會朗讀關於富人進入天國的故事了。

  

  午飯吃得早了一些,用完飯之後,我獨自出去溜達,想著最後去一趟沼澤地做個告別。從教堂經過的時候,對每個禮拜日都上教堂的可憐人,我都產生了一種摻雜著傲慢的同情(就像早晨我做禮拜時所感受到的那樣),他們一輩子都是如此,最後將默默無聞地長眠於長滿青草的低矮墳包之下。我暗自許諾,總有一天我要為他們做點兒什麼,我大致計劃好了,要給村里每人送上一頓美餐,有烤牛肉和葡萄乾布丁,還有一品脫啤酒,讓他們知道我是個大善人。

  我一想起我和那個逃犯在一起待過,還曾見過他一瘸一拐地從這些墳墓之間走過,我就覺得羞愧難當。那麼在這個禮拜日,當這個地方讓我聯想起那個衣衫襤褸、渾身發抖的人,他戴著重罪犯才戴的腳鐐,我的心情又是如何啊!讓我感到安慰的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現在肯定去了很遠的地方,對我來說,他已經死了,而且可能確實不在人世了。

  今後,我再也看不到那些濕漉漉的窪地,再也看不到那些堤壩和水閘,再也看不到吃草的牛群了,那些牛平時看起來遲鈍呆笨,現在則多了幾分恭敬,它們還扭過頭來盯著即將得到遠大前程的我看了很久。再見啦,童年時代熟悉卻也乏味的人與物,我就要去倫敦了,就要去過飛黃騰達的生活了。我再也不必做鐵匠活兒,再也不會與你們有交集了!我興高采烈地走到老炮台,躺在那裡琢磨著哈維沙姆小姐是否有意把艾絲特拉許配給我,想著想著,便沉沉睡去了。

  我醒來時,驚訝地發現喬竟然坐在我旁邊,正在抽菸斗。見我睜開眼睛,他露出愉快的微笑,說:「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皮普,所以我跟著你過來了。」

  「喬,我很高興你這樣做了。」

  「謝謝,皮普。」

  「你要知道,親愛的喬,」握過手之後,我繼續說,「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

  「是的,是的,皮普!」喬用安慰的語氣說,「我敢肯定是的。是啊,是啊,老夥計!上帝保佑你,只要能打心眼兒里接受,就沒問題啦。之前我還一度沒法兒從心裡接受,畢竟這個變化來得太突然了,是不是?」

  不知怎的,喬對我這麼放心,我反倒高興不起來。我真希望他情緒激動,或者說一句:「我倒要看看你會不會忘,皮普。」或者諸如此類的話。因此,我沒有理會喬說的第一點,只說他的第二點,表示事情的確突然,可我一直都想成為上等人,還常常思考真成了上等人後該做些什麼。

  「你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喬說,「太不可思議了!」

  「喬,真可惜,」我說,「我們在這兒上課時,你學到的東西有點兒少,是不是?」

  「我不知道。」喬回答,「我太笨了。我只精通自己乾的行當。我這麼笨,這麼遲鈍,一直都令人遺憾。不過,一年前的今天我也是這樣,所以也沒什麼可遺憾的了。」

  我的意思是,等我得到了財產,我要為喬做點兒什麼,到時候他的地位一定會提升,要是他的學問能配得上他的地位,那就皆大歡喜了;然而,他對我的心意一無所知,所以我覺得還是先跟畢蒂說說為好。

  所以,在我們回家喝過茶之後,我便把畢蒂叫到家中的小菜園裡(園外就是小路)。我先說了幾句話哄她高興,表示自己永遠不會忘記她,接著就提到有件事要她幫忙。

  「畢蒂,」我說,「只要有機會,你都要幫助喬,哪怕只是讓他進步一點點。」

  「怎麼幫他?」畢蒂問,用堅定的目光看著我。

  「喬是個大好人,事實上,我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但是,他在有些事情上就有點兒落後。畢蒂,比如說學問和舉止這兩個方面。」

  雖然我說話的時候看著畢蒂,雖然她瞪大了眼睛聽我說話,但是她的目光卻不在我身上。

  「他的舉止!你覺得他不夠禮貌嗎?」畢蒂摘下一片黑醋栗葉子,問道。

  「我親愛的畢蒂,在這個地方,他的舉止自然是沒問題的……」

  「啊!在這裡沒問題?」畢蒂打斷了我,她一直仔細瞅著她手裡的葉子。

  「聽我把話說完。可是,如果我能讓喬得到更高的社會地位,等我把財產拿到手,我希望能讓喬擁有更高的地位,到時候,他的舉止就成了他的短板了。」

  「你認為他會不知道?」畢蒂問。

  這是一個非常令人惱火的問題(我真想不到她會這麼問),於是我沒好氣地說:「畢蒂,你這是什麼意思?」

  畢蒂把葉子揉成了碎片。從那天起,只要聞到黑醋栗叢的氣味,我便會想起這天晚上我和畢蒂在路旁小菜園裡的情景。她說:「你從沒想過他也有自尊心的嗎?」

  「自尊心?」我加重語氣,輕蔑地重複了一遍。

  「是呀!自尊有很多種。」畢蒂說,她直視著我,還搖了搖頭,「自尊心並不只有一種……」

  「嗯?你怎麼不說了?」我說。

  「自尊心不是只有一種。」畢蒂接著說,「他或許也有很強的自尊心,不會聽任別人的唆使,丟棄他能勝任的行當,畢竟他在那一行幹得很出色,又很受人尊敬。說實話,我認為他就是這樣的。我這麼說聽起來很大膽,不過你一定比我更了解他。」

  「畢蒂,」我說,「聽到你這樣說,我很難過。我沒想到你會說出這種話。畢蒂,你這是在嫉妒,心裡不情不願的。我一夜之間變得富有,你心生不滿,不由自主地表現了出來。」

  「你心裡要是真這樣想,那就說出來吧。」畢蒂答,「你心裡要是真這樣想,那就說出來吧,你可以一遍一遍地說。」

  「畢蒂,你心裡要是真這樣想,就只管朝我發火吧。」我用一種自命清高的語氣說,「看到你這樣,我很難過,這真是人性中不好的一面。我確實想請你在我走後,但凡有一點兒機會,都要利用起來,幫助親愛的喬提升自己。但現在這樣的情況,我就不請你幫忙了。看到你這樣,我非常難過,畢蒂。」我重複道,「這真是……真是人性中不好的一面哪。」

  「不管你責罵我還是贊成我,」可憐的畢蒂答道,「你都可以相信我,在這裡,任何時候我都會盡力去做我力所能及的事。無論你怎樣評價我,我都會一直記得你。不過,作為紳士,不應該有失公正。」畢蒂說著,轉過頭去。

  我又沒好氣地說這就是人性中不好的一面(我這時候說這句話自然不妥,但我表達的意思是對的,後來這也得到了驗證),我離開畢蒂,沿著小路走了起來。她回了屋,我走出菜園門,垂頭喪氣地溜達到晚飯時間才回去。悲傷和不安的感覺再次將我團團圍住,這是我交上好運的第二個晚上,卻和第一晚一樣寂寞,一樣不盡如人意。

  但是,隨著早晨的到來,我又打起了精神。我對畢蒂從輕發落,我們都沒再說起那個話題。我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一早動身前往鎮上,希望到了之後,商鋪已經開門了。我去了裁縫特拉布先生的鋪子,只見他正在鋪面後面的客廳里吃早飯,他見是我來了,覺得不值得出來接待我,就招呼我去客廳。

  「嘿!」特拉布先生用非常友好的口吻說,「你好,我能為你做什麼?」

  特拉布先生把他那熱乎乎的麵包切成了三塊,就像三張羽絨褥墊,他正往褥墊之間塗黃油,用黃油把整片麵包都覆蓋住了。他是個老光棍兒,生意做得很紅火,他家敞開的窗戶外面是一個茂盛的小園子,裡面種著蔬菜和果樹,壁爐邊的牆壁里嵌著一個很有氣派的保險箱。我敢肯定,他那成堆的錢財就裝在袋子裡,鎖在保險柜中。

  「特拉布先生,」我說,「有件事我不得不說,絕對不是在吹噓。我得到了一筆可觀的財產。」

  特拉布先生馬上就像變了個人。他忘記了褥墊之間的黃油,從床邊起來,在桌布上擦了擦手指,大聲道:「老天!」

  「我要到倫敦去找我的監護人,」我一面說,一面漫不經心地從口袋裡掏出幾個幾尼,看了看,「我需要一套時髦的衣服,好穿著去倫敦。我希望用現錢付款。」我補充道,生怕他收不到現款,答應做卻不肯真正動手。

  「我親愛的先生,」特拉布先生說著,畢恭畢敬地彎下身子,張開雙臂,擅自碰了碰我的胳膊肘外側,「你這樣說,可就折殺我了。我可以冒昧地向你表示祝賀嗎?請到店裡去,可以嗎?」

  特拉布先生店裡的小夥計是那片鄉下最膽大包天的一個人。我剛才進店時,他正在掃地,見到我,他就把髒東西都往我身上掃過來,好從苦工里找點兒樂子。我和特拉布先生一起走進店裡時,他還在掃地,他用掃帚掃遍了所有可能的角落,還敲擊所有的障礙物,照我看,他這是在表示他的功夫和任何活著或死了的鐵匠不相上下。

  「別吵,不然我就敲掉你的腦袋!」特拉布先生極其嚴厲地說,「請坐,先生。」特拉布先生說著,取下一捆布,流暢地在櫃檯上攤平,把手伸到布下面,展示布匹的光澤:「這是塊上好的料子,高檔,優質,正適合你用,先生。不過我可以多拿幾塊料子給你挑選。你,把四號拿過來!」(這話是他對小夥計說的,他說完還狠狠地瞪了小夥計一眼,像是預料到那個小無賴會用布匹撞我,或是做出其他得罪我的舉動。)

  特拉布先生那嚴厲的目光始終牢牢定格在小夥計身上,直到他把四號布料放在櫃檯上,躲到安全的距離之外。然後,他又吩咐小夥計把五號和八號布料拿來。「別讓我逮到你在這兒耍把戲。」特拉布先生道,「不然你會後悔的,你這個小混蛋,保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說完,特拉布先生俯身向四號布料看去,恭順而又充滿把握地向我推薦,說這款布料質地輕盈,適合夏天穿著,在貴族和上流人士中很受歡迎,他只要想起有一位地位尊貴的同鄉穿過他的這種布料(如果他有幸可以做我的同鄉的話),他就會覺得不勝榮幸。「小無賴,趕緊去把五號和八號拿來。」特拉布先生給我介紹完,又對小夥計道,「還是要我一腳把你踢出店外,我自己去拿?」

  根據特拉布先生的意見,我在他的幫助下選了一款料子做套裝,又走進客廳去量尺寸。特拉布先生其實知道我的尺寸,以前給我做衣服也只會按照那個尺寸來做,但現在他充滿歉意地告訴我:「在目前的情況下,是不能用了,先生,絕對不能用了。」於是特拉布先生在客廳里給我量了尺寸,還計算了一番,仿佛我是一塊地,而他是最好的土地測量員,他費了這麼大的力氣,我甚至覺得就算找他做衣服,也無法補償他的辛勞。他總算量好了尺寸,還約定禮拜四晚上把衣服送到彭波喬克先生家裡,接著,他把一隻手放在客廳的門鎖上,說:「先生,我知道,一般來說,倫敦的上流人士是瞧不上我們鄉下人的手藝的,不過,你要是能看在我們是同鄉的分兒上,不時光臨本店,那我真是感激不盡了。再見,先生,非常感謝。……門!」

  他最後一句話是對小夥計說的,可惜小夥計沒有領會。不過我看到在老闆點頭哈腰地把我送出去後,小夥計已經嚇得癱坐一團了。這是我第一次深刻體驗到金錢所具有的驚人威力,就連特拉布的小夥計也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兒。

  這是我第一次深刻體驗到金錢所具有的驚人威力。(第147頁)

  完成了這件令人難忘的大事,我又去了帽店、鞋店和絲襪店,感覺自己像極了哈伯德大媽養的那條狗,要給它裝備齊全,非得需要許多行當不可。我還去了公共馬車售票處,買了禮拜六早上七點的車票。這一趟下來,不必隨時向人解釋我得了一筆可觀的財產。但我只要提起,店鋪老闆就會把注意力從窗外的大街上收回來,一心一意地招呼我。把需要的物品都訂購齊全後,我朝彭波喬克先生家走去,來到他的商鋪前,我看到他已經站在門口等我了。

  他等我都等得不耐煩了。原來他一大早坐馬車出門,去鐵匠鋪時就聽說了我的事。他在表演過《喬治·巴恩威爾》的客廳里為我準備了點心,還吩咐店裡的夥計「別擋路」,讓我這位尊貴的客人過去。

  「我親愛的朋友,」彭波喬克先生拉著我的雙手說,這時只剩下我和他,以及點心,「你交上了好運,我真開心啊。這是你應得的,應得的!」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我認為這是表達自己的一種明智方式。

  彭波喬克先生先是哼哼唧唧地表示有多羨慕我,隨即說:「一想到我當初盡了一些綿薄之力,把你送到了如今的地位,我就不勝榮幸。」

  我請求彭波喬克先生記住,在這一點上,什麼也不許說,甚至連暗示也不可以。

  「我親愛的小朋友,」彭波喬克先生道,「如果你允許我這樣稱呼你……」

  我低聲說了句「當然可以」,彭波喬克先生聽了,又抓起我的雙手,他的馬甲隨著他的動作起伏,仿佛心情十分激動,只是起伏之處是他的肚子。「我親愛的小朋友,你就放心吧,你走後,我一定會盡我的一份力,讓約瑟夫記住這件事……約瑟夫!」彭波喬克先生說,他雖是在起誓,語氣里卻充滿了憐憫,「約瑟夫!!約瑟夫!!!」他一邊說一邊搖頭,還用手敲打腦袋,表示他很了解約瑟夫有何缺陷。

  「但是,我親愛的小朋友,」彭波喬克先生說,「你一定餓了,也一定累壞了。坐下吧。這隻雞是從藍野豬飯莊買來的,這條舌頭也是從藍野豬飯莊買來的,還有一兩樣小吃,都是從藍野豬飯莊買來的,但願你不要嫌棄。」他剛坐下就又站了起來,「坐在我面前的人呀,在你快樂的童年,我還曾和你開過玩笑,是不是?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他的意思是「可不可以」和我握手。我同意了,他熱情地與我握了手,才再度坐下。

  「這裡有酒。」彭波喬克先生說,「我們喝一杯吧,感謝命運的眷顧,願她永遠以同樣的眼光挑選命運的寵兒!」彭波喬克先生說著又站了起來,「然而,看到我面前有一位命運的寵兒,為他舉杯祝福,我實在是不得不問一句,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我告訴他可以,他又跟我握了握手,才幹了杯里的酒,還把酒杯倒了過來。我也喝光了酒,立即感到酒氣上涌,即使我在喝酒前來個倒立,那種頭昏眼花的感覺也不會比酒勁更強烈了。

  彭波喬克先生讓我吃了肝翅,又讓我吃了舌頭最好的部分(不再只給我吃肥膩的豬肉了),相比之下,他並不在意自己吃什麼。「啊!雞呀,雞呀!在你還是小雞崽的時候,哪裡預想得到自己的命運呢?」彭波喬克先生指著盤子裡的雞肉說,「你哪裡預想得到,自己竟會成為這間陋屋裡的一盤菜?對了……如果你願意,就說這是我的一個毛病吧。」彭波喬克先生說著再次起身:「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似乎再也沒有必要重複我應允的過程,於是他說完便來握住我的雙手。他同我握手也有好幾次了,真不明白他是怎麼避開我手裡的餐刀,沒被傷到的。

  「還有你姐姐。」他吃了幾大口後,接著說,「她有幸親手把你養大!想想真叫人難過,她竟然不能充分理解這份榮耀。我可不可以……」

  我看見他又要向我撲過來,趕忙阻止了他。

  「我們來為她的健康乾杯吧。」我道。

  「啊!」彭波喬克先生向後靠在椅背上大聲道,說了一番讚美之詞後,他累得渾身虛軟,「你沒有忘記他們的恩情,先生!」(我不知道他這一聲「先生」是在叫誰,但肯定不是我,可也沒有第三者在場)「你有一顆高貴的心,先生!始終是那麼寬容,那麼和藹。」彭波喬克恭順地匆匆放下他還沒喝的酒杯,又站了起來,「在普通人看來,我或許有些嘮叨,但我可不可以……」

  他和我握了手,又回到座位上,為我姐姐乾杯。「她這人的確愛發脾氣,對此,我們絕不可視而不見,不過但願她的本意是好的。」彭波喬克先生說。

  大約在這個時候,我開始注意到他滿臉通紅。至於我自己,我感覺我的整張臉都浸在了酒里,刺痛不已。

  我對彭波喬克先生說,我希望把我的新衣服送到他家裡,見我如此抬舉他,他簡直欣喜若狂。我向他說明,我不希望在村里太招搖,他一聽,就大加讚賞,簡直把我夸上了天。他暗示除了他自己,別人都不值得託付,說完又重複起了之前的問題,問他可不可以和我握手。握過手後,他溫柔地問我是否還記得我小時候和他一起玩過算術遊戲,是否還記得我們一起去給我辦理學徒契約,其實,他是想問我是否還記得他是我最喜歡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即使我喝了十倍於我現在喝的酒,我也知道他與我的交情沒好到那個地步,還會在心裡拒絕他的說法;然而,儘管如此,我記得當時我深信自己錯怪了他,他其實是一個理智、務實、心地善良的大好人。

  他漸漸地對我產生了極大的信任,甚至把生意上的事拿出來徵求我的意見。他提到,現在有個機會,只要擴大店面的規模,就能合併經營糧食和種子這兩大買賣,實現壟斷,這樣的做法無論在我們這一帶,還是在附近其他地方,可都是前所未有的。他覺得,現在萬事俱備,只欠一大筆款項的投資,就可以大發財源了。「一大筆款項」,不過區區幾個字而已。他(彭波喬克)似乎覺得,要是有人能投一大筆錢到他的生意里就好了,這個人可以做個匿名合伙人。這位匿名合伙人什麼都不必做,高興了就來查查帳,親自來也成,找代理人來也成,就可以一年兩次把高達五成的利潤揣進口袋。他似乎覺得,這對既有勇氣又有財產的年輕紳士而言是個大好機遇,值得關注。不過我是怎麼看的呢?他很重視我的看法,很想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我便把我的意見告訴了他:「等等再說吧!」我這個意見暗示了廣闊和清晰的前景,他聽了大受震撼,便不再詢問是否可以和我握手,而是說必須和我握手,還這麼做了。

  我們把酒都喝光了,彭波喬克先生一遍又一遍地發誓,說什麼他會讓約瑟夫符合標準(我也不清楚是什麼標準),還會一直給我提供高效的服務(我也不清楚是什麼服務)。他還告訴我(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聽到他這麼說,顯然他很會保密),每次提到我,他總是說:「那孩子就不是一般人,瞧著吧,有朝一日他交好運了,也會是天大的好運哩。」他笑中帶淚,說現在想起那些話,感覺怪怪的,我說的確如此。最後,我走到外面,隱隱約約感到陽光照在身上有些不尋常,接著,我昏昏沉沉,連路都沒看清,就來到了稅卡。

  在那兒,忽然聽到彭波喬克先生喊我,我才清醒過來。街上陽光明媚,他離我還很遠,向我做手勢示意我停下來。我停下腳步,等他氣喘吁吁地走過來。

  「這可不成啊,我親愛的朋友。」待到呼吸和緩,可以說話後,他說,「我真是情不自禁啊。這麼好的機會,我們總得多相處相處才好。我是你的老朋友,我衷心地祝福你,我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

  我們再次握手,這至少是第一百次了,接著,他非常氣憤地命令一個年輕的車夫讓開,不要擋我的路。然後,他祝福我,並站在那裡向我揮手道別,直到我在路上轉彎。我拐進一片田野,在樹籬下睡了很久,醒了才繼續往家走。

  我去倫敦要帶的行李很少,我本來就沒什麼個人物品,其中適合新身份地位的就更少了。但是,我莫名緊張起來,覺得一刻也不能耽擱,於是當天下午就開始收拾,有些東西我明知第二天早上要用,卻還是將它們打了包。

  禮拜二、禮拜三和禮拜四就這樣過去了,到了禮拜五早上,我去彭波喬克先生家穿上新衣服,便去拜訪哈維沙姆小姐。彭波喬克先生讓我在他自己的房間裡換衣,還專門為我放了幾條全新的毛巾。新衣服果然叫我大失所望。自從發明了衣服以來,似乎人們熱切期待的每一件嶄新的衣服,都達不到穿著者的期望。我穿上新衣服,一直在彭波喬克先生那面小梳妝鏡前擺姿勢,想看看雙腿的效果,卻純屬白費力氣,就這樣約莫過了半個鐘頭,我總算感覺衣服順眼多了。那天是十英里外一個小鎮趕集的日子,彭波喬克先生不在家。我沒有確切地告訴他我打算什麼時候離開,所以在啟程前,我就不必再與他握手了。如此甚好,於是我穿著新衣走出他家。我生怕遇到店裡的夥計,那樣一定很難為情,又怕自己看起來像身著禮拜日盛裝的喬,那樣更會令我顏面盡失。

  於是,我特意繞路走偏僻的小巷來到哈維沙姆小姐家,按了門鈴。我戴著手套,手指的部分又硬又長,按門鈴的動作極不自然。薩拉·波克特來開門,見我變化這麼大,大驚之下,她竟踉蹌著向後退了兩步。她那胡桃殼似的臉,也從褐色變成了青黃色。

  「你?」她說,「老天,真是你!你有什麼事?」

  「我要去倫敦了,波克特小姐。」我說,「我是來向哈維沙姆小姐告別的。」

  我來得突然,波克特小姐只得鎖上門,讓我在院子裡等,她去問哈維沙姆小姐願不願意見我。過了一會兒,她回來帶我上去,一路上一直盯著我看。

  哈維沙姆小姐正拄著拐杖,在那個擺著長桌的房間裡鍛鍊。房間裡一如既往地點著蠟燭,一聽到我們進來,她就停下來轉過身,正站在那個腐爛的結婚蛋糕旁邊。

  「別走,薩拉。」她說,「皮普,你怎麼來了?」

  「我明天就要動身去倫敦了,哈維沙姆小姐。」我小心措辭,「我是來向你告別的,希望你不要見怪。」

  「皮普,你可真是英俊呀。」她說著,把她的拐杖在我周圍晃來晃去,仿佛她是仙女教母,給我變身後,正要賜給我最後一份禮物。

  「自從我上次見到你以後,哈維沙姆小姐,我就交上了天大的好運氣。」我喃喃地說,「我非常感激你,哈維沙姆小姐!」

  「啊,是的!」她說著,興高采烈地望著又窘迫又嫉妒的薩拉,「我見過賈格斯先生了。你的事我也有所耳聞,皮普。這麼說,你明天就走了?」

  「是的,哈維沙姆小姐。」

  「是有錢人收養你了?」

  「是的,哈維沙姆小姐。」

  「這人沒有透露姓名嗎?」

  「沒有,哈維沙姆小姐。」

  「賈格斯先生現在是你的監護人了?」

  「是的,哈維沙姆小姐。」

  她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問我問題,聽我回答,見薩拉·波克特又是眼紅又是沮喪,她簡直樂不可支。「好吧!」她繼續說,「你的前途一片光明。好好干吧,不能有愧於人家的栽培。要乖乖聽賈格斯先生的話。」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薩拉,見到薩拉的表情,她那警覺的臉上形成了一抹獰笑:「再見,皮普!你知道的,你得一直使用皮普這個名字。」

  「是的,哈維沙姆小姐。」

  「再見,皮普!」

  她伸出手來,我單膝跪地,把她的手放到唇邊吻了吻。我之前並沒有考慮過該怎樣與她告別,親吻她的手是我當時自然而然想到的。她瞧著薩拉·波克特,一對怪異的眸子裡流露出得意揚揚的神情。接著,我告別了我的仙女教母。她用兩隻手撐著拐杖,站在屋內昏暗的燭光里,旁邊是結滿了蛛網的腐爛的婚禮蛋糕。

  薩拉·波克特領我下樓,好像我是一個幽靈,必須親眼見到我出去。她見我這個樣子,心裡的不快依然沒有散去,甚至厭惡到了極點。我說了聲「再見,波克特小姐」,她卻只是瞪著眼,似乎還沒有恢復冷靜,根本沒聽懂我在說什麼。我離開哈維沙姆小姐家,儘快返回彭波喬克家,把新衣服脫下包好,穿上舊衣服,拿著一包新衣服回了家。說句真心話,雖然要拿著新衣服,可現在我感覺自在多了。

  我原本以為六天會過得很慢,結果時光飛逝,一眨眼就過去了。明天朝我迎頭走來,我卻不敢直視它。六天、五天、四天、三天、兩天,時間就這樣從指縫間溜走了,我越來越感激喬和畢蒂的陪伴。臨行前的最後一晚,為了讓他們高興,我穿上新衣,就這麼光鮮地一直和他們坐到睡覺時間。我們吃了一頓熱騰騰的晚餐,作為臨別聚餐,這頓飯自然少不了烤雞,最後,我們還喝了蛋奶酒。我們的情緒都有些低落,表面上雖裝得高高興興,卻很頹唐。

  我第二天凌晨五點就得提著小旅行皮箱從村里出發,我告訴喬我希望獨自上路,不需要人送。我擔心——可以說是非常擔心——要是我和喬一起去馬車站,我會覺得我們兩個之間的對比非常強烈。我還自欺,自己作此安排,並非出於這種齷齪的想法,可當我在最後一晚回到我的小房間,卻不得不承認事實的確如此,我當時恨不得馬上下樓求喬明天一早送我。但我沒有這麼做。

  那夜我時睡時醒,總是夢到馬車沒有前往倫敦,而是去錯了地方,拉車的一會兒是狗或貓,一會兒是豬或人,反正就不是馬。在我的夢中,所有前往倫敦的旅程都沒能成行,最後天終於亮了,鳥兒開始唱歌。我從床上起來,只穿了一半衣服就坐在窗前,最後看了一眼窗外,可看著看著,我又睡著了。

  畢蒂很早就起床給我做早飯,所以,儘管我在窗前睡了還不到一個鐘頭,可一聞到廚房爐火的煙味,我就驚醒過來,以為自己一覺睡到了黃昏,心裡害怕極了。但在這之後很久,我雖然聽到了茶杯叮噹作響,自己也都準備停當了,卻依然下不了決心到樓下去。我一直待在樓上,不斷地打開我的小箱子又鎖上,不斷地解開皮帶又繫上,直到畢蒂大聲叫我下樓,以免遲到。

  我胡亂吃了幾口早餐,根本沒有品出滋味如何。我吃完飯站起來,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輕快地說:「餵!我想我該走了!」說完,我吻了姐姐,她正在她平時坐的椅子上,一邊哈哈大笑一邊點著頭,全身都在發抖。我又吻了畢蒂,最後伸出胳膊摟住了喬的脖子。然後,我拿起小旅行箱走了出去。沒走一會兒,我就聽到身後亂糟糟的,回頭一看,只見喬把一隻舊鞋朝我扔來,畢蒂也朝我丟了一隻舊鞋,這是我最後見到他們的情景。我停下腳步,揮動我的帽子,親愛的喬在頭頂上方揮舞著他那強壯的右臂,嘶啞地喊著「萬歲」,畢蒂用圍裙捂住了臉。

  我快步向前走去,心想這條路走起來比我想像的要容易得多。我還想,要是在大街上給人看到有人在我坐的馬車後面扔舊鞋,那可真要丟盡了顏面。我吹了一聲口哨,心裡沒有半點兒離愁別緒。不過村里倒是安靜,淡淡的薄霧退去,肅穆而莊嚴,仿佛是要讓整個世界清晰地展現於我的面前。我在這裡一直是那麼無知,那麼渺小,村外的世界對我而言是那麼廣闊,充滿了未知,我深深地哽咽一聲,忍不住痛哭起來。我走到村外的路標旁,把手放在上面,說:「好朋友,再見了,我的好朋友!」

  天知道,人不必為自己掉眼淚感到羞恥,淚水如同雨露,洗去了蒙蔽我們心靈的灰塵,讓我們的心不再堅硬。哭過之後,我感覺好受多了,卻也更加懊悔,越發覺得自己忘恩負義,心情也平靜了下來。要是我能早點兒哭,我就會讓喬送我了。

  掉了一通眼淚,我心中鬱郁,在靜悄悄的路上走著走著,淚水再度涌了出來。後來,我上了馬車,馬車駛出了鎮子,我心痛難忍,思忖著是不是該在換馬的時候下車走回去,在家裡再住一夜,與他們好好告別一番。馬匹換好了,我仍然沒有打定主意,還自我安慰地想,等下次換馬時下車往回走也還來得及。我一直這麼胡思亂想,又覺得迎面來的一個男人長得跟喬一模一樣,一顆心不禁怦怦直跳,還以為是喬追上來了呢!

  馬匹又接連換了幾次,馬車駛出了很遠,現在往回走已經太遲了,我只能繼續前進。這時,霧氣早已散盡,氣氛肅穆,整個世界展現在我的面前。

  至此,皮普那遠大前程的第一階段畫上了句點。

  [1] 墓碑上的字並無特徵,只是極為平淡的表述方式讓皮普覺得母親並非父親的摯愛。——譯者注(如無特別說明,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

  [2] 赫拉克勒斯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天生力大無窮。後被誤會,妻子在其衣服上塗了毒,導致其痛苦難耐,自焚而亡。作者暗指喬·蓋格瑞懼內。

  [3] 「squeaker」一詞既可以理解為「小豬」,也可以理解為「喜歡尖叫的人或動物」。

  [4] Roman nose,羅馬鼻,其特點是鼻樑長,鼻骨處形成一段隆起,也就是鷹鉤鼻。

  [5] 莎士比亞戲劇《尤里烏斯·愷撒》中的人物。

  [6] 英國詩人威廉·柯林斯(1721—1759),代表作品《黃昏頌》。

  [7] 特指舊時學生用來寫字的石板。

  [8] 約瑟夫(Joseph)是喬(Joe)的正式用名。

  [9] 一種紙牌遊戲,一人吃盡所有人的紙牌為止。

  [10] 英制貨幣單位,1英鎊等於20先令。

  [11] 又名「鹿角酒」,是一種用碳酸銨和香料配製而成的藥品,聞了之後有恢復或刺激作用,經常被人用來減輕昏迷或頭痛的症狀。

  [12] 英國舊時貨幣單位,與英鎊等值,1幾尼相當於21先令。

  [13] 前文為「二十五幾尼」,這裡為「二十五英鎊」,英文原文如此。——編者注

  [14] 英制計量單位,1羅為144個。

  [15] 亦譯「加音」。《聖經》中人類始祖亞當的長子。據《創世記》記載,他因嫉妒而將其弟亞伯殺死。西方文學常用為骨肉相殘的比喻。——編者注

  [16] 出自莎士比亞的悲劇《雅典的泰門》,泰門為雅典貴族,生性豪爽,樂善好施,於是許多人乘機前來騙取錢財,後來導致其傾家蕩產。

  [17] 出自莎士比亞的悲劇《科里奧蘭納斯》,科里奧蘭納斯是古羅馬的傳奇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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