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24-10-02 06:52:47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轉眼間,我給喬做學徒已有四年了。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在快活三船夫酒館,一群人聚在爐火邊上,聚精會神地聽沃普斯勒先生大聲讀報。我便在那群人之中。
他讀的新聞講的是一起當時十分轟動的謀殺案。沃普斯勒先生讀得入情入景,仿佛他全身上下都沾滿了鮮血。他幸災樂禍地念出新聞里每一個令人厭惡的詞,仿佛化身成了審訊中的每一個證人。一會兒,他裝作死者,虛弱地呻吟道:「我命休矣。」一會兒,他又成了兇手,野蠻地咆哮道:「我早晚找你報仇。」他還模仿我們當地醫生的口吻,念了醫療鑑定。一會兒,他是聽到過搏鬥聲的收稅關卡老看守,一邊尖著嗓子說話,一邊發抖,嚇得渾身虛軟,動彈不得,不禁叫人懷疑他這位證人是不是被嚇得精神失常了。沃普斯勒先生把驗屍官扮演成了雅典的泰門[16]。教區執事則被他演成了科里奧蘭納斯[17]。他讀得盡情盡興,我們聽得盡情盡興,都很愉快自在。在這種愜意的心情下,我們認定兇手是「蓄意謀殺」。
就在這時候,我留意到一位陌生的先生伏在我對面的木長椅上,注視著酒館裡的情形。他面帶輕蔑,一邊看著人群,一邊咬著他那粗大的食指。「餵!」陌生人在沃普斯勒先生讀完後對他說,「想必你很滿意吧?」
大家都嚇了一跳,抬起頭來,好像他就是那個兇手。他冷冷地看著每個人,面露譏諷之色。
「你認為被告有罪?」他說,「想什麼就說出來吧!說呀!」
「先生,」沃普斯勒先生答道,「我雖然還不知道先生是何方神聖,但我確實認為兇手有罪。」聽到這句話,我們都鼓起勇氣,一致喃喃地表示贊同。
「我知道你是這麼認為的。」陌生人說,「我知道你一定會這麼認為。我早告訴過你了。但現在我來問你一個問題。你知不知道,根據英國的法律,在根據證據證明一個人……有罪之前,每個人都是無罪的?」
「先生,」沃普斯勒先生說,「作為一個英國人,我……」
「餵!」陌生人說,衝著沃普斯勒先生咬了咬自己的食指,「不要迴避問題。你要麼知道,要麼不知道。究竟怎麼樣?」
他站在那裡,頭歪向一邊,身體也歪向一邊,一副威逼質問的樣子,他朝沃普斯勒先生晃了晃食指,仿佛是要把他指出來似的,接著又把指頭伸進嘴裡咬著。
「說呀!」他說道,「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沃普斯勒先生答。
「你當然知道。那你為什麼一開始不說呢?現在,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他糾纏著沃普斯勒先生不放,仿佛有權隨意控制他,「你知道證人尚未經過盤問嗎?」
沃普斯勒先生只說了「我只能說……」幾個字,陌生人就打斷了他。
「什麼?你不回答這個問題,你到底知不知道?好吧,我再問你一次。」他又用手指著沃普斯勒先生,「仔細聽我講。這些證人尚未經過法庭的盤問,對此,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來吧,我只要你說一句話。知道,還是不知道?」
沃普斯勒先生猶豫了一下,我們都有點兒看不起他了。
「你倒是說呀!」陌生人道,「我來幫你。你不值得幫助,但我會幫你的。看看你手裡的那份報紙。那上面是怎麼寫的?」
「那上面是怎麼寫的?」沃普斯勒先生瞥了一眼報紙,不知所措地重複道。
「你剛才讀的印刷報紙,是那份嗎?」陌生人又說道,態度極其譏諷和懷疑。
「毫無疑問。」
「毫無疑問。現在你再看一下報紙,看完了來告訴我,那上面是否明明白白地提到,犯人曾明確表示他的幾位法律顧問都叫他保留辯護權?」
「我這才看到。」沃普斯勒先生辯稱道。
「先生,就別管你現在看到了什麼吧。我也沒問你現在看到了什麼。你樂意的話,大可以倒著看《主禱文》,也許你早就這麼做過了。現在還是來說說報紙吧。不不不,我的朋友。不要看那個專欄的最上面。你知道要看的不是那裡。是看最下面,最下面。(我們都開始覺得沃普斯勒先生很會耍詭計呢。)喂,找到了嗎?」
「找到了。」沃普斯勒先生說。
「很好,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那一段,然後告訴我,那上面有沒有清楚說明,犯人曾明確地說過,他的法律顧問曾指示他保留辯護的權利。快看!你認為是這樣嗎?」
沃普斯勒先生答道:「原話並非如此。」
「原話並非如此!」那位先生諷刺地重複道,「那是不是這個意思呢?」
「是的。」沃普斯勒先生說。
「是的。」陌生人重複了一遍,又看了看在場的其他人,伸出右手指著證人沃普斯勒,「那一段明明就擺在他的面前,他卻非要污衊一個未經法庭盤問的同胞有罪,回到家裡後還可以躺在枕頭上呼呼大睡,現在我要問各位,這個人到底有沒有良心?」
我們都開始懷疑沃普斯勒先生與我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他現在露餡兒了。
「各位記住了,」那位先生接著說,重重地用手指著沃普斯勒先生,「就是他這樣的人,很可能會被找去擔任該案的陪審員,他承擔了這麼重大的責任,可回到家裡,他照樣躺在枕頭上呼呼大睡,虧得之前他還發誓將認真地為國王陛下審理被告,並根據證據做出公正的裁決,請上帝保佑他!」
到了這個份兒上,我們都深信不幸的沃普斯勒之前太過分了,趁現在還來得及,他最好不要再幹這麼魯莽的事。
那位陌生的先生自有一股無可辯駁的威嚴,看他的一舉一動,仿佛掌握著我們所有人的秘密,他要是揭穿,就能讓我們倒大霉。他從長椅的椅背邊走開,來到兩個長椅之間的空隙,站在爐火前,他就一直站在那裡,左手插在衣兜里,咬著右手的食指。
「從我得到的消息來看,」他說著掃了我們一眼,在他面前,我們全都畏畏縮縮的,「我有理由相信你們中間有一個鐵匠,名字叫約瑟夫,或是喬,姓氏是蓋格瑞。是哪一個來著?」
「我就是。」喬說。
陌生的先生示意他過去,喬走到他旁邊。
「你有個徒弟,叫皮普,對嗎?」陌生人接著說,「他在這裡嗎?」
「我就是!」我大聲說。
陌生人沒認出我來,但我認出他是我第二次拜訪哈維沙姆小姐時,在樓梯上遇到的那位先生。其實剛才看到他伏在椅背上,我就認出他了,這會兒,我站在他面前,他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仔細打量他,看著他的大腦袋、深色皮膚、深陷的眼睛、濃黑的眉毛、粗大的表鏈、濃密的黑鬍子,我甚至聞到了他那隻大手散發出的香皂味。
「我想私下跟你們談談。」他從容地打量了我一番後說,「想必要談上一段時間,最好去你們的住處。至於我要說的事,還是不要在這兒提了。以後,你們想對朋友們說,說多說少都由你們自己看著辦,就和我沒什麼關係了。」
我們三個人在眾人充滿好奇的沉默中走出快活三船夫酒館,又在充滿好奇的沉默中走回了家。一路上,陌生的先生不時看我一眼,偶爾還咬一下自己的手指。快到家時,喬快走幾步,打開了前門,用這樣含糊的方式表示這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隆重場合。我們的談話是在客廳進行的,裡面只點了一根蠟燭,光線有些昏暗。
陌生先生在桌旁坐下,把蠟燭拉到面前,翻看他筆記本里的幾條記錄。接著,他收起筆記本,把蠟燭推在一邊。黑暗中,他的目光越過蠟燭,看了我和喬一眼,想弄清楚哪個是我,哪個是喬。
「我叫賈格斯,是倫敦的一名律師,非常出名。」他說,「我來找你們,是為了一項特殊的業務,首先我要解釋一下,這件事並非我本人所為。如果有人徵求我的意見,我就不會在這裡了。只是沒人問我的看法,所以你們才能在這裡看到我。我是受人之託來辦此事的。事情就是這樣的。」
他發覺從他坐的地方看不清楚我們,就站起來,把一條腿擱在椅背上,身體就伏在這條腿上。他就這樣一隻腳在椅子上,一隻腳在地上。
「約瑟夫·蓋格瑞,有人委託我與你接洽,要你解除與這個年輕人的師徒關係。要求你與這個年輕人解除學徒契約,是為了他好,你不會反對吧?你應該不會索要報償吧?」
「我不要什麼報償,我是不會阻礙皮普的前程的。」喬瞪著眼睛說。
「你這麼說,可見你是個好人,但對於解決這件事並無益處。」賈格斯先生答道,「問題是,你想要報償嗎?你是否有什麼要求?」
「答案是沒有。」喬嚴肅地回答。
我好像看到賈格斯先生瞥了喬一眼,仿佛認為他是一個大傻瓜,居然如此無私。但是,我太好奇了,也太驚訝了,並沒有看真切。
「很好。」賈格斯先生說,「你要記住自己的話,以後不要反悔。」
「誰要反悔?」喬反駁道。
「我沒說有誰要反悔。你養狗嗎?」
「是的,我養了一條狗。」
「那麼請記住,要向狗學習,說得再多都沒用,要看怎麼做。記住這句話,好嗎?」賈格斯先生重複道,他閉上眼睛,向喬點點頭,好像原諒了他的錯誤似的,「現在,我再來談談這個年輕人。我受託來傳遞的信息是,他將擁有一個遠大的前程。」
我和喬都倒抽了一口氣,瞧著彼此。
「我受託通知他,他將得到一筆可觀的財產。」賈格斯先生用手斜指著我說,「此外,那筆財產的當前擁有者希望立即帶他脫離現在的生活,並離開這個地方,去學習如何做一個上等人,總而言之,是要把他培養成一個有遠大前程的年輕人。」
我的夢想成真了。瘋狂的幻想如今演變成了真真正正的現實。哈維沙姆小姐總算要栽培我,讓我發大財了。
「皮普先生,接下來的話我只能對你一個人說。」律師又說道,「首先,我的委託人要求你一直使用皮普這個名字。我敢說,你不會反對,畢竟這只是個小小的條件,不能妨礙你的遠大前程。但是,如果你不贊同,現在就請提出來。」
我的心跳得那麼快,耳朵里嗡嗡作響,費了很大的勁兒,才結結巴巴地表示我不反對。
「我就知道你不會!現在我要說第二點,先生,對於你那位慷慨的恩公是何身份,我必須保密,只能等其本人向你揭露。我只有權告訴你,你的恩公希望有朝一日親自對你說明此事。至於在何時何地向你說明,我不清楚,也沒人清楚。也許是在許多年後。還有一點你要明白,從此之後在你我的來往中,你絕不可向我詢問此事,也不可拐彎抹角地暗示或提及那人的身份。即使你有所懷疑,也要把懷疑一直埋在心裡。至於為什麼設置這樣的禁令,一點兒也不重要。也許是出於最充足、最重要的理由,也許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那不是你該打聽的。好了,條件都已經說明了。現在只剩下一件事要辦,那就是你接受這些條件,並保證遵守。委託人交付我辦的事就是這些,再無其他。這個人就是贈予你財產的人,至於他身份的秘密,只有他本人和我知道。再者,你即將得到大筆的財富,如此一說,這個條件也不是很難辦到。但如果你反對,現在就提出來。你說說吧。」
我又一次結結巴巴地表示我沒有反對意見。
「我就知道你不會!好了,皮普先生,我把條款都交代清楚了。」他雖叫我皮普先生,還開始向我示好,卻仍帶著威逼和懷疑的姿態。即使是現在,他說話時偶爾還閉上眼睛,用手指著我,仿佛是在告訴我,他對我幹過的壞事樁樁件件了如指掌,只要他選擇揭發,我必定完蛋。「接下來,我們只要談談安排的細節。你要知道一點,雖然我不止一次說到了『遠大前程』這個詞,但你將得到的不僅僅是前程。現在我手裡已經有一筆款項,足夠供你接受教育和維持生活。請把我當作你的監護人。啊!」見我要感謝他,他趕忙說道,「我必須立即告訴你,我的服務是有償的,沒錢拿,我也不會提供服務。我的委託人認為,你的地位既已發生了變化,就必須接受更好的教育,你將認識到利用這個優勢是多麼重要,也是多麼必要。」
我說我一直渴望接受教育。
「別管你一直渴望的是什麼,皮普先生。」他反駁道,「不要把話題扯遠了。只要你現在渴望接受教育就夠了。你的意思是不是,你願意立即接受安排,去接受正規的家庭教師的輔導?是這樣嗎?」
我結結巴巴地說是的,就是這樣。
「很好。現在我要徵求一下你在這方面的意見。我覺得這樣並不明智,但我受到的委託就是如此。你有沒有聽說過哪個比較喜歡的家庭教師?」
除了畢蒂和沃普斯勒先生的姑奶奶,我從未聽說過別的家庭教師。所以,我回答說我不知道。
「我倒是認識一個家庭教師,我想他或許適合輔導你。」賈格斯先生說,「請注意,我並不是向你推薦他,我從不推薦任何人。我所說的這位先生是馬修·波克特先生。」
啊!我一聽這個名字就知道是誰了。這人是哈維沙姆小姐的親戚。正是卡米拉夫婦提到的那位馬修。等哈維沙姆小姐死後,穿著新娘禮服的屍體停放在喜桌上,這位馬修將站在她的腦袋邊上。
「你知道這個人嗎?」賈格斯先生說,他敏銳地看了我一眼,就閉上眼睛等待我的回答。
我回答說我聽說過這個人。
「啊!」他說,「你聽說過這個人。但問題是,你認為怎麼樣?」
我本想說我非常感謝他的推薦,卻沒能把話說完。
「不,我年輕的朋友!」他打斷我的話,慢慢地搖著他那顆大腦袋,「你再好好想想!」
我什麼也想不起來,只好又說我非常感謝他的推薦……
「不,我年輕的朋友。」他打斷了我的話,搖著頭,眉頭皺成了一個疙瘩,臉上露出了微笑,「不,不,不,你心眼兒挺多,但這一招是行不通的。你小小年紀,別想引我入套。『推薦』這個詞不合適,皮普先生。再想一個詞吧。」
我只得改口,說我非常感謝他提到馬修·波克特先生……
「這才像話!」賈格斯先生大聲道。
我又說,我很樂意跟那位先生學習。
「很好。你最好到他家裡接受他的輔導。我會為你做好安排,你可以去倫敦,先去見見他的兒子。你什麼時候可以去倫敦?」
喬站在一旁,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們。我瞥了他一眼,說我認為可以立即動身。
「首先,」賈格斯先生說,「應該給你做幾件新衣服,不能再穿工作服了。下個禮拜的今天啟程吧。你需要錢。我給你二十個幾尼,可以嗎?」
他非常冷靜地掏出一個長錢袋,數出錢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此時,他才把腿從椅子上拿下來。他把錢推過來後,跨坐在椅子上,一邊搖晃著錢袋,一邊盯著喬。
「喂,約瑟夫·蓋格瑞?你發什麼呆呀?」
「我的確是在發呆!」喬堅決地說。
「我們可都聽到你親口說不要補償的,還記得嗎?」
「我剛才是這麼說的,現在還是這麼說。」喬道,「以後也還是這話。」
「可是,」賈格斯先生揮動著他的錢袋說,「如果我受到的委託是送你一份禮物作為補償呢?」
「補償什麼?」喬問道。
「他不能為你幹活兒了,所以要補償你。」
喬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動作輕柔得像個女人。從那以後,我常常想,喬就像一把汽錘,是力量和溫柔的結合體,既可以把人砸癟,也可以輕輕敲打蛋殼。「皮普可以不再幹活兒,從此過上體面富足的生活,我是打心眼兒里開心的。但是,失去了這孩子,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你要是覺得給我錢,就能補償我、補償鐵匠鋪,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親愛的喬啊,大好人喬啊,我當時都要離開你了,對你那麼忘恩負義。此時此刻,你的樣子再次出現在我的腦海里,你那鐵匠的雙臂肌肉結實,你那寬闊的胸脯起伏著,你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啊,親愛的喬,你是那麼善良、忠實、溫柔,我感到你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充滿了愛意,在顫抖著,仿佛天使沙沙作響的翅膀,至今依然叫我覺得神聖不已!
但我當時只是安慰了喬幾句。我心心念念的都是未來的錦繡前程,如同進入了一座迷宮,迷失其中,再也找不到我們曾經一起跋涉過的偏僻小路了。我請求喬不要難過,他說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告訴他我們將來依然是最好的朋友。喬一個勁兒地用空閒的那隻手腕抹眼淚,像是想把眼珠子摳出來似的,但沒有再說一句話。
賈格斯先生在一旁看著,仿佛認定喬是個鄉下莽夫,而我是他的監護人。我和喬說完,賈格斯先生掂了掂手裡不再晃動的錢袋,說道:「約瑟夫·蓋格瑞,我提醒你,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可別在我面前耍手段。有人委託我給你一筆謝禮,你想接受,就說出來,我支付給你。可相反,如果你說……」他說著說著,看到喬突然在他周圍轉來轉去,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似乎要對他拳腳相向,便連忙住了口。
「我的意思是這樣的,」喬大聲道,「你跑到我家裡來,故意惹惱我,和我糾纏不清,那就來吧!我的意思是說,你要是個男子漢,就來吧!我的意思已經說明白了,你要麼站出來,要麼就一邊待著去!」
我把喬拉開,他對著我,立刻變得和和氣氣。他向我說明,他這是在親切而禮貌地規勸有關人士,他不能容許別人來他家裡耍弄他、吵擾他。喬剛才示威時,賈格斯先生早已站起來,退到門邊去了。他並沒有表示出再進屋的意思,只是在那兒發表了一番臨別宣言。他是這樣說的:「好吧,皮普先生,在我看來,你要做一個上等人,那越早離開這裡越好。我們就說好下禮拜的今日動身,屆時你將收到我的地址,那地址是印刷出來的。到了倫敦,你去公共馬車站租一輛馬車,直接去找我。請理解,這件事是我受託經辦的,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發表任何意見。有人付錢給我,我就照吩咐做。你要明白這一點。明白這一點!」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我們兩個,要不是他認為喬是個危險人物,我想他肯定還有話要說,絕不可能這麼快就走。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跑去追他,他把租來的馬車停在了快活三船夫酒館,這會兒正往那兒走。
「請等一等,賈格斯先生。」
「嘿!」他轉過身來問道,「怎麼了?」
「賈格斯先生,我不僅希望自己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對的,還希望能事事都遵照你的指示。所以我覺得最好找你問問清楚。在離開這兒之前,我是否可以向我在這一帶的熟人告別?」
「可以。」他說,似乎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只是村里,還有鎮裡的熟人。」
「可以。」他說,「沒有異議。」
我謝過他後跑回了家,發現喬已經鎖上前門,離開了客廳,他正坐在廚房的爐火旁,兩隻手分別擱在兩邊的膝蓋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燃燒著的煤塊。我也在爐火前坐下,凝視著煤炭,良久,我們都沒說話。
姐姐坐在角落裡她那把有軟墊的椅子上,畢蒂坐在爐火前做針線活兒,喬坐在畢蒂旁邊,我坐在喬旁邊,和姐姐面對面,也在一個角落裡。我越望著燃燒的煤塊,就越不敢看喬。沉默持續的時間越長,我就越覺得說不出話來。
最後,我終於還是開口了:「喬,你告訴畢蒂了嗎?」
「沒有,皮普。」喬答,仍然望著爐火,緊緊地抓著膝蓋,仿佛他得到密報,知道膝蓋打算逃跑似的,「還是你自己來說吧,皮普。」
「還是你說吧,喬。」
「皮普發財了,要做上等人了。」喬說,「願上帝保佑他!」
畢蒂放下手裡的活計,瞧著我。喬抱著膝蓋看著我。我則看著他們兩個。過了一會兒,他們都衷心地祝賀我。但他們的祝賀中透著一絲悲傷,我聽了非常生氣。
我提醒畢蒂(借著提醒畢蒂,也讓喬知道),作為我的朋友,我覺得他們肩負著一項重大的義務,那就是不要去打聽是誰帶我飛黃騰達,也不要議論我的恩公是誰。我說,時機到了,一切自會水落石出,在那之前,什麼都不要談論,只說有一位神秘的贊助人要栽培我獲得遠大前程。畢蒂對著爐火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繼續干她的活兒,還說她一定會非常謹慎。喬仍抓著膝蓋,說:「好,我一定會特別注意的,皮普。」接著,他們又向我表示祝賀,還說一想到我要做上等人了,他們都覺得不可思議,我聽了可真火大。
畢蒂費了很大的力氣,把這件事說給我姐姐聽。在我看來,她的努力都白費了。姐姐哈哈大笑,還頻頻點頭,甚至學著畢蒂,重複「皮普」和「財產」這兩個詞。不過我估計這就像喊競選口號一樣,沒有特別的含義。對於姐姐的精神狀態,只能用渾渾噩噩來形容了。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我絕對不會相信,但是,隨著喬和畢蒂恢復了輕鬆愉快的心情,我卻變得十分沮喪。眼看著我就要平步青雲,我自然不會有何不滿,但我很可能是對自己感到不滿,只是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我說,時機到了,一切自會水落石出,在那之前,什麼都不要談論,只說有一位神秘的贊助人要栽培我獲得遠大前程。(第138頁)
不管怎麼說,我坐在那裡,一隻胳膊肘支在膝上,用一隻手托著臉,望著爐火,另外兩個人則在談論我即將離開,沒有我他們該怎麼辦,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每次看到他們有誰看向我,雖然他們神情愉快(他們老是看我,尤其是畢蒂),但是我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仿佛他們這是在表示對我的不信任。可其實無論言語還是動作,他們都沒有這個意思。
每每遇到這種情況,我就站起來,去門邊向外張望。廚房門一打開就能看到夜色,到了夏天的晚上,還會一直開著通風。我當時抬頭望著天上的星星,只覺得它們寒酸又卑微,只能把星光灑在鄉野,而我正是在這片鄉野里長大的。
「現在是禮拜六的晚上。」我說,這時我們坐下來吃晚飯,吃的是麵包、奶酪和啤酒,「再過五天,那之後再過一個晚上,我就要走了!五天一轉眼就過去了。」
「是的,皮普。」喬說,啤酒杯在他嘴邊,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空洞,「一轉眼就過去了。」
「是的,很快就過去了。」畢蒂說。
「喬,我一直在想,禮拜一我去鎮裡定新衣服,就告訴裁縫我去他那兒試穿,要不就吩咐他們把衣服送到彭波喬克先生家去。若是送到村里,大家都盯著我看,挺難為情的。」
「哈伯夫婦也許想見見你的新模樣,看看你做上等人是何等的派頭,皮普。」喬說,他把麵包和奶酪摞在一起放在手心裡,努力地切著,然後,他瞥了一眼我那份沒有動過的晚餐,像是想起了我們從前常常比誰吃得快,「沃普斯勒也許也想看,快活三船夫酒館的人說不定還會恭喜你呢。」
「這正是我不願看到的,喬。他們只會當是一場熱鬧來瞧,把場面搞得粗俗不堪,那我可受不了。」
「啊,確實是的,皮普!」喬說,「既然你受不了……」
畢蒂正拿著盤子給姐姐餵飯,問我:「你想過什麼時候穿著給蓋格瑞先生、你姐姐和我看嗎?你一定會穿給我們看的,是不是?」
「畢蒂,」我有些不滿地回答,「你的腦袋反應太快了,我都跟不上了。」
「她一向反應敏捷。」喬說。
「如果你再等一會兒,畢蒂,你就會聽到我說,我會找一天晚上把我的衣服捆在一起帶到這兒來,應該是在我動身前的那個晚上吧。」
畢蒂沒有再說什麼。我慷慨地原諒了她,很快就同她和喬深情地互道了晚安,上樓睡覺去了。我走進我的小房間,坐下來,久久地望著它。這裡小而簡陋,而我很快就要平步青雲,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了。這裡有很多兒時的回憶,那些事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可與此同時,我又十分困惑,一會兒想著現在的房間,一會兒想著我即將住進去的更好的房間,就像我以前一會兒覺得鐵匠鋪好,一會兒又認為哪兒也比不過哈維沙姆小姐家,一會兒想著畢蒂,卻又對艾絲特拉念念不忘。
熾熱的太陽一整天都照著我這間閣樓的屋頂,這會兒房間裡依然有些悶熱。我打開窗戶,站在那裡向外張望,只見喬從下面漆黑的門洞裡慢慢地走出來,轉了一兩圈,接著,我看到畢蒂也走了出來,把菸斗遞給喬,還為他點燃了。他從不在這麼晚抽菸,可知他有煩心事,需要抽袋煙緩解一下。
他就站在門口抽菸斗,在我的正下方,畢蒂也站在那裡,輕聲地跟他說話,我知道他們在談論我,因為我聽到他們不止一次用關心的語氣提到我的名字。即使我能聽得清楚,我也不會再聽,於是我離開窗邊,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心裡又是悲傷又是不安,我現在有了光明的前途,可這才第一個晚上,我就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
我朝開著的窗戶望去,只見喬的菸斗里飄出了裊裊輕煙,我把這想像成喬的祝福,既沒有強加給我什麼,也沒有向我吹噓,只是瀰漫在我們共同呼吸的空氣中。我熄燈,爬上了床。現在這張床睡起來是那麼不舒服,我再也不能在上面酣然入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