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024-10-02 06:52:44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現在,我過著一成不變的學徒生活,每日的活動範圍只限於村里和沼澤地,除了生日那天又去拜訪了哈維沙姆小姐外,不曾發生過任何不同尋常的事。我發現仍是薩拉·波克特來開門,而哈維沙姆小姐仍與我上次見到她時一模一樣,說起艾絲特拉,她用詞雖然不同,意思卻一樣。那次見面只持續了幾分鐘,我走時,她給了我一個幾尼,還告訴我下次生日再來。這麼說吧,這後來成了每年一次的慣例。第一次,我推辭了一番,不想要那個幾尼,但她發起了脾氣,還質問我是不是嫌少。就這樣,那之後我每年都會接受。
那幢冷冷清清的老房子依然如故,房間昏暗,蠟燭釋放出發黃的光芒,依然有個褪了色的幽靈坐在椅子上,面朝梳妝檯的玻璃,我總覺得在這個神秘的地方,鐘錶停了,這裡的時間也隨之停止了,雖然我和外面的一切都在老去,這裡卻一如往昔。房子裡沒進過一絲陽光,此外,我每每想起那裡,記憶中也不曾有過絲毫的陽光。那幢房子讓我茫然不知所措,它對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為了它,我一直在心裡默默地憎恨我乾的行當,也為我的家感到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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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慢慢感覺到畢蒂出現了變化。她開始穿高跟鞋,把頭髮梳得又亮又整潔,雙手總是乾乾淨淨的。她不算漂亮,樣貌普通,遠遠及不上艾絲特拉,但她和藹可親,朝氣蓬勃,脾氣也很好。她來我們家裡幫忙剛一年的時候(我記得她當時剛剛服滿孝期),有一天晚上,我發現她的眼睛是那麼美麗,寫滿了好奇和沉思,眼神是那麼專注。
當時我正在抄寫一本書里的某些段落,我覺得這樣邊看邊寫,雙管齊下,是提升自己的好辦法。寫著寫著,我猛然抬起頭來,只見畢蒂正在觀察我。我放下筆,畢蒂也停下了手裡的針線活兒,但沒有放下。
「畢蒂,」我說,「你太了不起了,你是怎麼做到的?要麼是我太笨,要麼就是你太聰明了。」
「我做到什麼了?我怎麼不知道?」畢蒂微笑著回答。
她把我們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但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在這一點的襯托下,我所指的就顯得更不可思議了。
「畢蒂,我學什麼你就學什麼,還總能與我保持同步,你是怎麼做到的?」到了這時,我覺得自己已經很有學問了,還因此十分自負,畢竟我把我生日得到的幾尼都花在了這個方面,還把大部分零用錢也積攢了下來,用於類似的投資。可現在想想,我花的錢實在太多,所得到的知識卻實在太少。
「我也得問問你,」畢蒂說,「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夜裡下了工,從鐵匠鋪出來,任誰都能看見我在幹什麼。可你一向忙個不停,一點兒也閒不下來呢,畢蒂。」
「想必是你傳染給我了,就像咳嗽一樣。」畢蒂輕輕地說完,繼續做針線活兒。
我仰靠在木椅上,望著畢蒂歪著頭做針線活兒,心想她真是個了不起的姑娘。我現在想起,其實她對我乾的這個行當也十分在行,不僅熟悉每一個鍛造步驟,還分得清各式工具。總之,凡是我知道的,畢蒂也知道。若從理論上來看,她已經是一個和我一樣優秀的鐵匠了,甚至比我更好。
「畢蒂,」我說,「你是那種充分利用每一個變化的人。來這兒之前,你一直都沒碰到好機會,瞧,你現在進步多快啊!」
畢蒂看了我一會兒,繼續做針線活兒。「不過,我是你的第一個老師。是不是?」她邊做針線活兒邊說。
「畢蒂!」我驚奇地叫道,「哎呀,你在哭!」
「沒有,我才沒有。」畢蒂說,她抬起頭大笑起來,「你怎麼會這麼認為?」
我怎麼會這麼以為?當然是因為看到一滴晶瑩的淚珠落在了她的針線活兒上。我坐在那裡,一聲不吭,回想著沃普斯勒先生的姑奶奶在成功克服掉那個壞生活習慣之前(要是別人,真是恨不得早點兒擺脫呢),畢蒂伺候她,吃了多少苦。我回想起畢蒂以前的日子過得多麼絕望,她不是在寒酸的小鋪子裡,就是在寒酸又鬧哄哄的小夜校里,還要伺候那個叫人厭煩又行動不便的老人,又是拖拽又是攙扶的。我想,即使在那段困難的日子裡,畢蒂身上也有一股潛力,現在,這種潛力發揮出來了,正因如此,我最初感到不安,對現狀不滿,才向她求助。畢蒂靜靜地坐著做針線活兒,不再流眼淚,我端詳著她,心裡思考著這些事,忽然想到自己對畢蒂的報答還不夠。我也許太保守了,應該自信地給她更多的資助(不過當時我腦海里想的不是這個詞)。
「是的,畢蒂。」我想了想,說,「你是我的第一個老師,那時我們根本想不到會像現在這樣,一起在這個廚房裡。」
「啊,可憐的人哪!」畢蒂答道。她就是這麼一個無私的人。她把話題轉到了我姐姐身上,便站起來,忙前忙後地照顧她去了,讓她可以舒服一點兒:「你這話確實不錯!」
「好吧!」我說,「我們必須像過去那樣,在一起多聊聊。我還得多多向你請教,就像以前一樣。畢蒂,下個禮拜天,我們去沼澤地安靜地散散步,好好地聊一聊。」
姐姐身邊時刻不能缺人照顧。不過在那個禮拜天的下午,喬欣然承擔起了照顧她的責任,於是我和畢蒂一起出門了。此時正值夏日,天氣非常晴朗。我經過了村莊、教堂和墓地,一路來到沼澤地上,看著船隻揚帆起航,我開始像平時一樣,一看到這風景,就聯想起了哈維沙姆小姐和艾絲特拉。我們來到河邊,在岸上坐下,河水在我們腳邊泛起漣漪,嘩嘩的水流聲讓四周顯得格外寂靜,我覺得現在時機很好,地點也很好,正可以向她吐露我內心的秘密。
「畢蒂,」我先求她保守秘密,才說,「我很想當個上等人。」
「啊,要我是你就不這麼想!」她答道,「我想,你的願望實現不了。」
「畢蒂,」我嚴肅地說,「我要做上等人,是有特別的理由的。」
「這一點當然是你自己最清楚,皮普。但是你不認為現在這樣更快樂嗎?」
「畢蒂,」我不耐煩地叫道,「我現在這樣,可一點兒也不快樂。我討厭我乾的行當,也討厭我的生活。自從當上學徒,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這兩樣東西。不要胡說了。」
「我胡說了嗎?」畢蒂說著輕輕地挑了挑眉毛,「那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希望你過得好,活得自在。」
「好吧,那我就和你徹底說個明白吧,聽著,畢蒂!我永遠不會,也不可能活得自在,除非我能過上與現在完全不同的生活,不然的話,我的人生就只剩下痛苦了!」
「真遺憾!」畢蒂說,神情悲傷地搖了搖頭。
我也常常認為這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我一直以來都在與自己進行一場奇怪的爭論,畢蒂不光說出了她的想法,還說中了我的心事,一時間我的苦惱和悲傷上涌,眼淚差點兒流了出來。我說她是對的,我知道這非常令人遺憾,但無濟於事。
「如果我能安於現在的生活,」我對畢蒂說,揪著手邊的短草,就像曾幾何時,我在哈維沙姆小姐家發泄心裡的情緒,不停地拉扯自己的頭髮,踢打酒坊的牆壁,「如果我能安於現在的生活,對鐵匠鋪的喜歡有小時候的一半,我也能好過得多。那樣的話,你、我和喬就什麼都不缺了,等我出師了,我說不定還會與喬合夥,等我長大了,我甚至有可能與你成為伴侶,我們也許會在一個天氣晴朗的禮拜日下午坐在這片河岸上,那時的我們肯定與此時完全不一樣。我應該配得上你吧,畢蒂?」
畢蒂看著航行的船隻,嘆了口氣,答道:「配得上,我不是特別挑剔。」這話聽起來並不順耳,但我知道她的本意是好的。
「只是現實不是這樣。」我說著,又拔起一些草,把一兩根放在嘴裡嚼著,「看看我現在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吧!不知足,不自在。要是沒人告訴過我,我是個粗陋又庸俗的人,我一輩子也就這樣過了,又有什麼關係呢?」
畢蒂突然把臉轉向我,專注地盯著我,她看帆船時可沒這樣。
「這樣說很不應該,也不太禮貌。」她說著,又把目光轉向了帆船,「是誰說的?」
我忽然有些尷尬,我剛才是脫口而出,沒有細思。不過現在想隨便應付是不可能了,於是我答道:「是哈維沙姆小姐家那位年輕漂亮的小姐說的,她真是個絕代佳人,我愛她愛到骨子裡了,我是為了她,才想做個上等人的。」把心裡的瘋話說出來後,我開始把我扯斷的草葉丟進河裡,仿佛我自己也想跟著跳河似的。
「你想做個上等人,是為了刁難她呢,還是想贏得她的芳心呢?」畢蒂沉默了一會兒後,輕輕地問我。
「我不知道。」我悶悶不樂地回答。
「如果是為了刁難她,」畢蒂接著說,「那在我看來,你最好不要把她的話當回事,這樣也顯得你有主見,對此,你自己肯定最明白。如果是為了贏得她的芳心,那我覺得她根本不值得你付出,對此,你同樣最明白。」
她的看法和我想的一模一樣,很多次我都這麼想過,即使是在這時,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是,哪怕最出色、最明智的人,每天也會自相矛盾,我這樣一個茫然無知的鄉下窮小子,又怎麼能做得到呢?
「你說得太對了,」我對畢蒂說,「但我還是愛她愛得要命。」
總之,我說完便轉過身,臉朝下趴著,緊緊抓住腦袋兩邊的頭髮,用力拉扯著。我自始至終都知道自己瘋魔了,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我也知道,假使我揪著自己的頭髮把自己的臉往河邊的鵝卵石上撞,也是活該,誰叫這張臉的主人是個痴傻的呆子?這是它該受的懲罰。
畢蒂是最聰明的女孩,不再同我講道理。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輕輕地把我的手從頭髮上拿下來。由於常年的勞作,她的手很粗糙,卻可以撫慰人心。接著,她溫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我用袖子捂著臉,哭了一會兒,就像我在酒坊的院子裡那樣,總覺得有什麼人待我很不公平,又好像所有人都待我不好。我也說不清是哪一種。
「皮普,你願意向我敞開心扉,我很開心。」畢蒂說,「還有件事我也很高興,那就是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知道我會一直守住你的秘密,永遠都值得你的信任。如果你的第一個老師(老天!她本身就沒什麼學識,自己還需要別人教哩)現在還可以做你的老師,那麼,她很清楚要給你上一節什麼課。不過這門課很難學,而你的學問如今已經超過她了,上不上都沒什麼用了。」畢蒂說完,為我輕輕地嘆了口氣,從岸邊站起來,用一種清新而愉快的語調說,「我們再走走,還是回家?」
「畢蒂,」我站起來大聲道,伸出胳膊摟著她的脖子,吻了吻她,「我將永遠向你敞開心扉。」
「等你成為上等人後就不會了。」畢蒂說。
「你知道我這輩子都做不成上等人,所以永遠都會向你敞開心扉。這倒不是說我有什麼秘密沒對你說,畢竟我知道什麼,你也都清楚,就跟那天晚上我在家裡和你說的一樣。」
「啊!」畢蒂別開臉,望向遠處的船隻,輕聲嘆道。接著,她又用先前那愉快的語調問我:「我們再走走,還是回家?」
我告訴畢蒂繼續走走,於是我們走了起來,夏日午後一點點過去,暮色開始合攏,周圍的風景美不勝收。我不禁思考起來:我待在這樣的環境裡是多麼自然,多麼有益健康,總好過在那個鐘錶都停止的房間,只能借著燭光玩牌,受盡艾絲特拉的奚落。我想,如果我能把她連同其他回憶和幻想一道從腦海中抹去,如果我能去干我該幹的事,享受其中,堅持到底,在不順心的時候隨遇而安,對我是大有好處的。我問我自己,如果此時在我身邊的不是畢蒂,而是艾絲特拉,我是否可以肯定她會傷我的心?我不得不承認答案是肯定的,於是,我對自己說:「皮普,你真是個大傻瓜!」
我問我自己,如果此時在我身邊的不是畢蒂,而是艾絲特拉,我是否可以肯定她會傷我的心?(第126頁)
我們邊走邊談,聊了很多,畢蒂說的每句話都合情合理。畢蒂從不侮辱人,也不任性,更不會今天一副面孔,明天就換上另一副面孔。她若是讓我難過,她自己也會難過,絕不可能幸災樂禍。她寧願傷害自己,也不會傷我的心。那麼,在她們兩個人中,我怎麼偏偏不對她動心呢?
「畢蒂,」在回家的路上,我說,「我希望你能帶我重回正確的道路。」
「但願我可以!」畢蒂說。
「要是我能讓自己愛上你就好了……我把你當成老朋友,這才說得如此直白,你不介意吧?」
「老天,一點兒也不!」畢蒂說,「我不介意。」
「要是我真可以愛上你,我這輩子就有福了。」
「但你永遠不會,你是知道的。」畢蒂說。
在那個傍晚,我覺得這件事並非沒有一點兒可能,可要是幾個鐘頭前說起,那倒是絕無可能的。於是,我說我不確定。但畢蒂說她很肯定,還說得很堅決。我心知她說得對,只是她如此言之鑿鑿,叫我心中很不痛快。
到了教堂墓地,我們必須穿過一條路堤,翻過水閘門附近的一段階梯。老奧立克突然冒出來,也不知他之前是在水閘門上,還是在草叢中或淤泥里(他那懶洋洋的樣子倒像是一攤爛泥)。
「餵!」他低聲咆哮著說,「你們倆去哪兒?」
除了回家,我們還能去哪兒?「那麼,」他說,「我要是不送你們回家,可就該下地獄了!」
他總說自己要受「下地獄」的懲罰。他說這話,其實沒什麼特別的含義,與我們所想的意思不一樣,無非像他捏造名字一樣,是為了侮辱別人,讓人覺得他是在惡意中傷。我小時候一直相信,他若是有意要我下地獄,一定會拿著鋒利的彎鉤親自動手。
畢蒂極力反對他和我們一起走,低聲對我說:「不要讓他跟來,我不喜歡他。」我也不喜歡他,便放肆地對他說:「謝謝,但我們不需要別人護送回家。」他聽了這話,大笑一聲,向後退開,但還是沒精打采地跟在我們後面不遠處。
姐姐遇襲差點兒沒命,可惜她一直說不清來龍去脈。我很想知道畢蒂是否懷疑奧立克與此有關,就問她為什麼不喜歡他。
「啊!」畢蒂說著,回頭看了一眼萎靡地跟在我們後面的奧立克,「因為我覺得……他喜歡我。」
「他有沒有告訴過你他喜歡你?」我憤怒地問。
「那倒沒有。」畢蒂說,又回頭看了一眼,「他從沒這樣對我說過。但他一見到我就手舞足蹈的。」
光憑這一點就斷定別人心生愛慕,未免太過怪異,不過我覺得她這樣想,肯定不會錯。老奧立克竟然敢對畢蒂有非分之想,我簡直怒不可遏,好像自己受到了侮辱一樣。
「但你知道,這對你來說沒有什麼不同。」畢蒂平靜地說。
「是的,畢蒂,這的確礙不著我什麼,但我就是不喜歡,我不贊成。」
「我也不喜歡。」畢蒂說,「不過這對你來說並無區別。」
「沒錯。」我說,「但是我必須告訴你,畢蒂,如果你由著他對你手舞足蹈,我對你就難有好感了。」
那天晚上以後,我一直密切留意奧立克,只要發現他瞅准機會要去畢蒂面前手舞足蹈,我就跑過去,讓他不能得逞。不過是因為姐姐突然喜歡上了他,才留他在喬的鐵匠鋪里,不然,我早就讓喬打發他走了。對於我這番好意,他心裡是明白的,後來還報答了我,不過這都是後話了,我以後才知道。
我們把話題拉回到現在。好像是嫌自己的心裡不夠亂似的,我又給自己平添了許多煩惱,我很清楚,畢蒂比艾絲特拉好千倍萬倍,而我生來就要靠誠實的勞動過平凡的日子,這不僅沒什麼可丟臉的,還會給我帶來自尊和幸福。產生這種想法後,我就下定決心不再對喬和鐵匠鋪有任何不滿,等我長大了,我就和喬合夥經營鐵匠鋪,並與畢蒂結為伴侶,但每每在這種時候,也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想起在哈維沙姆小姐家度過的時光,那些回憶就如同一枚頗具毀滅性的飛彈,讓我喪失剛剛才恢復的理智。我被攪得心亂如麻,要很久才能定下心來。我往往還來不及收拾好心猿意馬,又被牽動情腸,攪得我心神大亂,覺得哈維沙姆小姐會在我出師後幫我過上富有的生活。
我敢說,等到我出師的那一天,我依然會像現在這樣困惑迷茫;然而,出師的日子始終沒有到來,我的學徒生涯提早結束了,至於詳情如何,請繼續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