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024-10-02 06:52:41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腦袋裡想的都是《喬治·巴恩威爾》里的情節,起初我以為姐姐遇襲,自己必然受到牽連,又或者,因著我是她的近親,所有人都知道是她撫養我長大,我的嫌疑肯定比其他人大。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天光大亮,我開始重新考慮這件事,加之聽到周圍人的議論,便從另一個角度看待此事,也得出了較為合理的看法。

  從八點一刻到九點三刻,喬一直在快活三船夫酒館抽菸斗。這期間,姐姐站在廚房門口,和一個回家的農場工人互道了晚安。這個人說不準見到她的具體時間,只說不超過九點。喬九點五十五分回到家,發現她被人打倒在地,立即叫人來幫忙。當時,爐火還燒著,並不是快熄滅了,蠟燭的燈花也不是很長。可是蠟燭已經滅了。

  家裡一件東西也沒少。那根蠟燭放在門和姐姐之間的一張桌上,當她面對爐火遭襲時,蠟燭在她身後。除了蠟燭被弄滅了之外,廚房裡沒有任何混亂的痕跡,只有她自己摔倒時撞翻的物件,還有地上的一攤血;然而,現場有一個非常明顯的證據。她的頭和脊椎骨是被一個又鈍又重的東西擊中的。挨了幾下後,她面朝下趴在地上,施暴者又用一個非常重的東西狠狠地砸在她身上。喬把她抱起來的時候,她旁邊的地上放著一條被銼斷了的囚犯腳鐐。

  喬用鐵匠的眼光仔細打量過那條腳鐐,說它被銼斷已經有段時間了。監獄的人聽說了此事,派人來查看腳鐐,喬的看法得到了證實。腳鐐確實是監獄船上的東西,只是他們也說不準是何時被人帶出監獄的。不過他們可以肯定那副腳鐐不屬於昨晚越獄的兩個逃犯,畢竟一個逃犯已被擒獲,腳鐐還在他的身上。

  

  我根據掌握的信息,得出了一個結論。我認為,那副鐵腳鐐是我救過的那個囚犯的。我曾見過,也聽過他在沼澤地里銼那副腳鐐。不過我相信用腳鐐傷人的不是他。我認為腳鐐可能落到了別人手裡,進而被拿來行兇,而嫌疑人有兩個,一個是奧立克,另一個則是上次在酒館向我露出銼刀的陌生男人。

  現在來說說奧立克。那天他確實去鎮裡逛了一圈,後來我們在稅卡遇見他,他和我們說的也是實話,有人看到他整個傍晚都在鎮子裡閒逛,他還去了好幾家酒館,和幾個人一起喝過酒,後來與我、沃普斯勒先生一起返回。除了和姐姐大吵過一架,他沒什麼可疑之處。姐姐以前沒少與他吵架,也和附近的其他人吵過無數次。再來說說那個陌生男子。他要是來要回他那兩張鈔票,他們之間根本不可能發生任何爭執,畢竟姐姐早就準備好把錢還給他了;況且當時並沒有發生爭吵,攻擊者突然闖入,並且悄無聲息,她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就被擊倒了。

  一想到武器是我提供的,雖然並非有意,卻還是可怖至極,但我也不能說我沒有提供武器。一種無法形容的痛苦折磨著我,我一再考慮,該不該破除我童年時代的魔咒,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喬。事發後的幾個月里,我每天都琢磨這件事,每天都決定不說,而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又重新開始思考,心裡又起了掙扎。最後,我得出了一個這樣的結論:這個秘密發生在很久以前,早就融入我的身體,成了我的一部分,我無法將它從我的身上割裂開。既然已經惹出了大麻煩,我若再提,喬一旦信了是我乾的,必定與我疏遠,除了擔心這一點,我還害怕他不會相信,又說什麼這是狗哇,牛哇,扯一些無稽之談。我就這樣一拖再拖,一直在對與錯之間搖擺不定,人遇到這種事,不都是如此嗎?我做了個決定,以後要是有機會可以幫忙查明襲擊者的身份,我定然將實情和盤托出。

  當地的警官和來自倫敦弓街的警察(這件事發生在警察仍穿紅馬甲的年代)在我家附近勘察了一個多禮拜,他們所採取的行動,與我聽人說和從書里讀到的當局處理類似案件的流程差不多。他們倒是抓了幾個人,可惜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兇手,他們絞盡了腦汁,可惜想出來的主意都是錯的,老是強扭環境去適應他們的主意,而不是根據環境去想辦法。此外,他們還站在快活三船夫酒館的門口,露出會意而矜持的神情,使周圍的人都充滿了欽佩之情。他們喝酒的樣子也很神秘,行動做派和他們抓罪犯時一樣。不過這麼說也不準確,畢竟他們並未抓到兇手。

  警官們撤走了,這之後很久,姐姐依然傷重未愈,下不了床。她的視力受到了損傷,看什麼東西都有重影,甚至伸手去抓並不存在的茶杯和酒杯。她的聽力和記憶力也遭到了重創,說起話來含含糊糊,別人都聽不懂。後來她好了一點兒,可以由別人攙扶著下樓,卻依然必須隨身帶著我的石板,把說不出的話寫下來。她的拼寫能力很差,寫的字母也難看得緊,喬認起字來又不太在行,結果搞得驢唇不對馬嘴,只得不停叫我去解決。我也經常弄錯,把「藥物」認成「羊肉」,把「喬」當成「茶」,把「燻肉」認成「麵包師」,而這還都是最微小的錯誤呢。

  不過,她的脾氣倒是大大地變好了,也有耐心了。她的手腳不停地哆嗦,很快,這就成了她的一個毛病,後來,每隔兩三個月,她就用手抱住頭,神情沮喪,似乎精神失常,要等一個禮拜才有所好轉。我們不清楚該找個什麼樣的人來伺候她,後來碰巧發生了一件事,我們總算得到了解脫。沃普斯勒先生的姑奶奶終於擺脫了由來已久的生活習慣,我們正好趁機把畢蒂請回來照顧姐姐。

  大概在姐姐再次出現在廚房的一個月後,畢蒂帶著一個全是斑點的小箱子來到了我們家裡,裡面裝著她所有的家當,這對我們來說真是一件幸事。最重要的是,這對喬來說是一大幸事。我親愛的老朋友日日看著自己的妻子那副悽慘的模樣,心都要碎了。他晚上伺候她的時候,常常轉過頭來看著我,眼眶濕潤,說:「皮普,她這個女子,以前好看著哩!」畢蒂立即著手照顧姐姐,把她照顧得妥妥帖帖,仿佛她從小就對姐姐極為熟悉似的。此後,喬過上了平靜的生活,不時去一趟快活三船夫酒館,調節調節生活,而這對他很有好處。那些警察出於職業使然,多少對可憐的喬也起了疑心(雖然他自己並不知情),他們還一致認為他是他們所遇到過的最深沉的人之一。

  畢蒂做這份差事以來的第一次重要勝利,是解決了一個難倒我們的大難題。我曾經費了很大的力氣,卻以失敗告終。事情是這樣的。

  姐姐在石板上多次寫過同一個字母,看起來像一個歪歪扭扭的「T」,她寫完了,還非常急切地吸引我們的注意,要我們知道她很想要那個東西。我猜了很多次,從「焦油」「烤麵包」,到「浴缸」,把所有以「T」打頭的單詞都試過了,可惜都沒有猜對。最後,我終於意識到她畫的可能是個錘子的標誌,當我在姐姐耳邊使勁兒喊出這個詞時,她敲起了桌子,仿佛是表示我猜得接近了,卻並非全對。於是我把家裡的錘子一把接一把都拿了出來,還是不合她的意。接著,我想到拐杖的形狀和她畫的差不多,便從村里借了一副拐杖來,很有信心地拿給姐姐看。但她一見就猛搖頭,她的身體遭受過重創,是那麼虛弱,我生怕她搖來搖去,會把腦袋甩掉。

  後來,姐姐發現畢蒂能很快領會她的意思,這個神秘的符號於是再次出現在了石板上。畢蒂若有所思地一邊看著,一邊聽著我的解釋,還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姐姐,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喬(姐姐在石板上用喬這個名字的首字母「J」來代表他),跟著,她跑進了鐵匠鋪,我和喬也跟了過去。

  「哎呀,肯定是那樣的!」畢蒂興高采烈地叫道,「你們不明白嗎?她是要找他!」

  是奧立克,毫無疑問!她已經忘了奧立克叫什麼名字,只能用錘子的符號來代表他。我們和他講了事情的經過,讓他去廚房一趟。他慢慢放下錘子,用胳膊擦了擦額頭,又用圍裙擦了擦額頭,才沒精打采地走出鐵匠鋪,怪異地彎曲著膝蓋,顯出一副遊手好閒的樣子,讓人一看就知道是他。

  我承認,我原以為會看到姐姐把他臭罵一頓,結果卻不是這樣,我不禁大失所望。她居然表現得非常想和他搞好關係,一看到他終於來了,就十分開心,還示意要去給他拿喝的。她還觀察他的神情,像是特別盼望能從他臉上看出他欣然願意接受款待。她表現出了非常迫切地想要安撫他的願望,一舉一動中都流露出了卑微的態度,就跟我曾見過的孩子在嚴厲的老師面前低眉順目的樣子差不多。從那以後,她每天都在石板上畫錘子,奧立克也懶洋洋地走進廚房,擺出一副頑固的樣子站在她面前,好像他和我一樣都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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