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24-10-02 06:52:37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漸漸長大了,不能再去沃普斯勒先生的姑奶奶的夜校里上課,從此,去那位荒謬老太家裡受教育的日子就一去不復返了;然而,真正的結束,還要從畢蒂把她知道的全部知識都教授給我之後算起,比如小小的價目表,又比如她花半便士買來的一首滑稽小調。至於那首小調,只有前面幾行是文理通順的:
先生們,我去倫敦逛了一遭,
突嚕嘟嚕,
突嚕嘟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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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們,我難道沒有搞砸嗎?
突嚕嘟嚕,
突嚕嘟嚕。
不過,為了能讓自己多增加一些學識,我還是非常認真地把這些文字背了下來。我記得自己不曾對這首歌的好處產生過懷疑,只是覺得(現在依然這麼認為)「突嚕嘟嚕」重複了太多次,不如詩歌那麼美。我渴望學習知識,便去求沃普斯勒先生賞給我一些知識的碎屑,他好心地答應了;然而,事實證明,他只想讓我成為戲裡面的那種假人,由著他反駁,由著他摟著我掉眼淚,由著他欺負,抓我、刺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打我,於是我很快謝絕了他的教育,可惜這個時候,沃普斯勒先生已經在他那充滿詩意的憤怒中把我打得遍體鱗傷了。
我無論學到什麼知識,都要設法教給喬。這句話聽起來很好,但從良心出發,我必須解釋一番。我希望喬能變好一點兒,不要那麼無知、那麼平庸,要變得更有資格做我的朋友,也可以少挨幾句艾絲特拉的批評。
沼澤地里的舊炮台是我們學習的地方,一塊破石板和一小截石筆就是我們學習的工具,每次來,喬總要帶上菸斗和菸草。據我所知,喬這個禮拜日學會的東西,到了下個禮拜日就忘得一乾二淨,從未在我的教導下真正學到過任何知識;然而,他在炮台抽菸斗的神氣,卻比在任何地方都顯得睿智得多,甚至像個博學多才的人,仿佛他覺得自己有了很大的長進。親愛的朋友,我倒真希望是這樣。
古炮台宜人又安靜,在這個土木防禦工事的另一邊是一條河,河上的帆船緩緩駛過。有時,在退潮的時候,風帆所在的船像是沉沒了,而沉船依舊在水底航行。每當我看到張開白帆駛向大海的船隻,不知怎的,就會想起哈維沙姆小姐和艾絲特拉。無論什麼時候,當陽光斜照在遠處的雲朵、風帆、綠色的山坡或水線上時,我就又想起了她們:任何如畫的風景,似乎都能使我聯想起哈維沙姆小姐、艾絲特拉、那所奇怪的房子和她們奇怪的生活。
一個禮拜天,喬有滋有味地抽著菸斗,過於自謙地說自己「又蠢又笨」,我只好讓他休息一天,不教他知識。我在炮台上躺了一會兒,用一隻手托著下巴,在四周的景物中,在天空中,在海水裡,我都能看到哈維沙姆小姐和艾絲特拉的身影。最後,我決定把在我腦海里縈繞不去的一個想法對喬說說。
「喬,」我說,「你不認為我應該去拜訪一下哈維沙姆小姐嗎?」
「皮普,」喬答,慢慢地考慮著,「去幹什麼呢?」
「去幹什麼,喬?就是串個門呀。」
「去有些人家串門倒是可以,皮普。」喬說,「可去哈維沙姆小姐家就另當別論了。她也許會認為你有所圖謀,想從她身上得到點兒什麼。」
「喬,你不覺得我可以向她說清楚我不圖她的任何東西嗎?」
「或許可以的,老夥計。」喬說,「她也許會相信,但也有可能不相信。」
喬覺得自己說得很有道理,我也覺得他有理。他使勁兒抽著菸斗,以免自己把話重複一遍,那樣效果就變弱了。
「你看,皮普,」過了一會兒,喬覺得再開口不會破壞效果了,便又說道,「哈維沙姆小姐對你夠慷慨了。她那時給了你一大筆賞錢,還把我叫了回去,說她只給這麼多。」
「是的,喬。我聽到她說了。」
「只有那麼多。」喬重複道,以示強調。
「是的,喬,你告訴過我,我聽到了。」
「我的意思是,皮普,她的意思可能是:這件事就到此結束了!繼續過你的日子吧!我走我的陽關道,你過你的獨木橋!以後不用再來往了!」
我也想到過這一點,但現在得知他也是這樣想的,便覺得事實多半如此,心裡不由得低落沮喪。
「還有一點,喬。」
「怎麼了,老夥計?」
「我當學徒也有一年了,自從簽訂學徒契約的那天起,我從沒向哈維沙姆小姐道過謝,也沒有問候過她,更沒有表示過我還記得她。」
「這倒是事實,皮普。除非你打一套馬蹄鐵送給她,我的意思是,即使是一套馬蹄鐵,可要是她沒有馬,也不算好禮物……」
「我並不打算用這種方式讓她知道我還很惦念她,喬。我說的不是禮物。」
然而,喬滿腦子想的都是禮物,非揪著這個話題沒完地說。「還有呀,」他說,「要是我幫你打一條新鐵鏈,去鎖她家的前門,或是打一兩羅[14]鯊魚頭螺絲給她家平時使用,又或者打一些輕巧的物件,比如烤鬆餅用的長柄烤叉,烤鯡魚的烤架……」
「我根本不打算送禮物,喬。」我插嘴說。
「好吧,」喬說,仍然嘮叨著,仿佛我有意催促他這麼說似的,「皮普,我要是你的話,就不會這麼做。對,我不會。她家的前門總是拴著一條鐵鏈,那她還要門鏈有什麼用呢?鯊魚頭螺絲則很容易引起誤會。要是打造烤叉,就得用上銅,你自己可做不好。打造烤架的話,哪怕是手藝最好的工匠,也展現不出高超的技能,畢竟烤架就只是烤架。」喬說,仿佛一心想要勸我改變主意,竭力消除已在我心裡紮根的妄想:「不管你打得有多好,可烤架終究只是烤架,你高興也好,不高興也好,這都是沒法子的事……」
「親愛的喬,」我抓住他的外套,絕望地叫道,「別再胡說八道了。我從沒想過給哈維沙姆小姐送禮物。」
「沒錯,皮普,」喬表示同意,仿佛他一直努力使我這麼想,「這正是我要對你說的。你是對的,皮普。」
「是的,喬。但我想說的是,眼下也沒什麼生意,如果你明天能給我放半天假,我想去一趟城裡,拜訪艾絲……哈維沙姆小姐。」
「她不叫艾絲哈維沙姆,皮普,」喬嚴肅地說,「除非她改了名字。」
「我知道,喬,我知道。我說錯了。你覺得我的想法怎麼樣,喬?」
簡而言之,喬認為只要我覺得好,他就覺得好。但是,他特別強調了一點,我若是沒有得到熱情的款待,又或者,我這次去雖然不是別有用心,純粹是為了受到恩惠而登門道謝,人家卻沒有歡迎我再來,那在這次試探後,絕不可以再去。對這些條件,我一一答應了下來。
喬雇著一個叫奧立克的短工,每禮拜付給他薪水。據這人自己說,他名叫道爾吉,而這顯然是胡說八道。但他這人性格執拗,我相信他捏造這麼一個名字,並不是出於什麼痴心妄想,而是故意矇騙鄉下人,侮辱他們愚昧。他的肩膀很寬,四肢柔軟靈活,膚色黝黑,他力氣大得很,從來不手忙腳亂,卻時常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他來做工,好似從來不是專心來工作的,他總是懶懶散散地走進鐵匠鋪,仿佛只是無意中過來的。到了去快活三船夫酒館吃午飯的時間,或是晚上下工,他就像該隱[15]或流浪的猶太人那樣沒精打采地離開,好像他既不清楚自己要去哪裡,也不打算再回來了。他在沼澤地上一個水閘看管員家裡寄宿,在做工的日子,他就懶洋洋地從偏遠的住處走出來,兩隻手插在衣兜里,晚飯用布包著,松松垮垮地挎在脖子上,在他背後晃悠。到了禮拜日,他大多數時候不是整日躺在水閘門上,就是靠著乾草堆和穀倉站著。他終日萎靡不振,眼睛老瞅著地面。要是有人跟他搭話,或是有別的原因需要他抬頭,他抬起的雙眼裡就會露出半是怨憎、半是迷惑的神情,好像他的腦海里向來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別人老是打擾他思考,這一點實在古怪,也很煩人。
他的肩膀很寬,四肢柔軟靈活,膚色黝黑,他力氣大得很,從來不手忙腳亂,卻時常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第108頁)
這個性格孤僻的短工對我毫無好感。在我年紀小、膽子也小的時候,他就騙我說魔鬼住在鐵匠鋪一個黑乎乎的角落裡,還說他跟魔鬼是老熟人。他說,每隔七年就得把一個男孩丟進爐火里,這樣火才能燒得旺,而我正好可以用來燒火。後來我當了喬的學徒,奧立克便起了疑心,以為我將取代他的位置,越發不喜歡我了。這倒不是說他公開說了或做了什麼,表現出了敵意。我只是注意到,他不是把火花弄得朝我的方向飛濺過來,就是在我唱《老克萊姆》時,不合時宜地插嘴一起唱。
第二天,我提醒喬我要請半天假,奧立克當時正忙活著,也聽到了。他什麼也沒說,因為他正和喬一起打一塊熱鐵,而我站在風箱旁。但過了一會兒,他靠在錘子上說:「我說,老闆!對我們兩個人,你不能有偏袒呀。小皮普有半天假,那老奧立克也得有相同的待遇。」我覺得他只有二十五歲,可他總說自己是個老傢伙。
「嘿,你有了假要幹什麼去?」喬說。
「我幹什麼去?那他幹什麼去呀?他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奧立克說。
「皮普是要去鎮上。」喬說。
「那好吧,老奧立克也要去鎮上。」這位大人物立馬回嘴道,「兩個人都到鎮上去。不會只讓一個人去鎮上吧。」
「你別著急發火。」喬說。
「我願意著急發火就著急發火。」奧立克咆哮道,「有些人能去鎮上,有些人就去不得!我說,老闆!這可不成。你在這鋪子裡可不能偏頗呀。你辦事得像個爺們兒!」
老闆喬沒搭理他,過了一會兒,短工奧立克總算氣消了。他衝到火爐邊,夾出一塊燒得火紅的鐵棒,朝我刺了過來,仿佛要刺穿我的身體,結果鐵棒忽地繞過我的腦袋,重重地落在鐵砧上,他開始錘打起來,我覺得他是把鐵棒當成了我,飛濺的火花就是我奔流的鮮血。等到他錘打得自己渾身滾燙,鐵棒冷卻了下來,他又靠在錘子上說:「我說,老闆!」
「你現在不動氣了吧?」喬問。
「啊!我不氣了。」老奧立克粗聲粗氣地說。
「那麼,既然你和大多數人一樣干起活兒來勤勤懇懇的,」喬說,「那你也放半天假吧。」
姐姐一直默默地站在院子裡,我們的話她全聽見了。她最愛打聽事了,是一點兒道德也沒有的,常常聽牆角。這會兒,她聽了喬的話,立刻從一扇窗戶朝屋裡看。
「你這傻瓜,可真行啊!」她對喬說,「竟然給這樣的懶貨放假。我敢打賭,你一定富得流油吧,白白給人家工錢。雇用他的人要是我就好了!」
「你只要有那個膽,任何人的老闆你都能當。」奧立克反駁道,咧開嘴笑了笑,卻還是一臉兇相。
「別惹她生氣。」喬說。
「什麼樣的蠢蛋和無賴,到了我手裡,都得服服帖帖的。」我姐姐回答說,她也起火了,「我治得了蠢材,就管得了你的老闆。要我說,他就是塊又臭又硬的榆木疙瘩。我治得了無賴,就治得了你,瞧你那副倒霉相,你就是天底下最壞的無賴,無論是這裡,還是法國,都找不出你這號人了。呸!」
「你就是個潑婦,叫人噁心,蓋格瑞太太。」短工吼道,「你分辨得出誰是無賴,可見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潑婦。」
「你別惹她生氣,好嗎?」喬說。
「你說什麼?」我姐姐喊道,開始尖叫起來,「你說什麼?奧立克這個傢伙對我說了什麼,皮普?我丈夫還在這兒站著呢,他罵我什麼?啊!啊!啊!」每個「啊」字都伴隨著一聲悽厲的尖叫。我不得不埋怨我姐姐,她確實和我見過的所有潑婦一個樣兒,不能說她只是脾氣不好,把這給她當藉口,畢竟無可否認的是,她並不是一時控制不了自己才發火,而是故意煞費苦心地自找氣受,把自己的怒氣越拱越旺,「他竟然當著我丈夫的面這麼羞辱我呀,而我那個丈夫,還曾發誓要保護我哩!啊!過來抱著我呀!啊!」
「啊啊啊!」短工從牙縫裡咆哮道,「你若是我老婆,我就過去抱著你。我會把你壓在抽水泵下,活活把你憋死。」
「我告訴過你,別惹她生氣。」喬說。
「哎呀!聽聽他的話吧!」我姐姐拍一下手,尖叫一聲,這下子,她的火氣就到第二階段了,「聽聽他是怎麼罵我的吧!那個叫奧立克的小子啊!他竟然在我的家裡罵我!我呀,我可是個成了婚的女人哪!我丈夫還在邊上站著呢!啊!啊!」姐姐就這麼雙手拍得啪啪響,一邊拍一邊尖叫,還用手使勁兒拍自己的胸脯,拍完了胸脯又拍膝蓋,她丟掉帽子,拉扯著頭髮,到此,她已經進入了發狂的最終階段,怒火燒到了最旺,是個最潑辣的潑婦了,她朝鐵匠鋪的鋪門沖了過來,所幸我早就把門鎖上了。
要說喬也真可憐,他勸了幾句,另外兩個卻只當沒聽見,他還能幹什麼呢?他只能硬著頭皮面對自己的短工,問他挑撥自己和喬太太的關係,到底有何用意。他還問奧立克是不是男子漢,敢不敢跟他比畫比畫。老奧立克感覺事到臨頭,不比畫比畫也不成了,便立即擺出了防守的架勢。就這樣,他們甚至都沒有脫下已經烤糊烤焦的圍裙,便像兩個巨人似的,沖向對方,廝打了起來。但是,在我們那一帶,我還沒見過有哪個男人能禁得住喬的拳頭呢。奧立克就和上次與我打鬥的面色慘白的年輕先生一樣,很快就被打倒在了煤灰堆里,躺在那兒爬不起來了。接著,喬打開門上的鎖,出去扶起了早已經昏倒在窗邊的我姐姐(我覺得,她在昏倒前,已經看到他們兩個動手了),把她抱進屋裡,放她躺下,想法子讓她醒過來,我姐姐卻只是不停地掙扎,還死死揪著喬的頭髮。鬧了這麼久,此時,四周終於陷入了異常的平靜中。對這暫時的平靜,我恍恍惚惚地覺得今天像是禮拜天,有人死了。我上樓去換衣服了。
除了奧立克的一個鼻孔上有一道口子之外,沒有一點兒狼狽的痕跡。(第113頁)
等我下來,只見喬和奧立克在打掃房間,除了奧立克的一個鼻孔上有一道口子之外,沒有一點兒狼狽的痕跡。他那道口子既沒有表現力,也不怎麼好看。快活三船夫酒館派人送來了一壺啤酒,他們輪流喝了起來,倒也相安無事。這種平靜讓喬獲得了內心的安寧,讓他有了幾分哲人的氣質,他跟著我走到街上,對我發表了一番臨別贈言,仿佛這話對我有好處似的:「皮普,時而暴跳如雷,皮普,時而不暴跳如雷,這就是人生!」
我帶著多麼荒謬的情緒(有的情緒對成年人而言是正常,對孩子來說就滑稽可笑了),再次踏上了前往哈維沙姆小姐家的路,這就無須再次贅述了。也不必細說我在她家門口轉了多少圈,才打定主意去按鈴。更不必說我內心有多掙扎,覺得自己不該按鈴,而是應該轉頭走掉。還有一點不用說,假如我的時間由我支配,隨時可以再來,我必定早就走了。
薩拉·波克特小姐來到門口。艾絲特拉沒有出現。
「有事嗎?你怎麼又來了?」波克特小姐說,「有什麼事?」
我說我只是來看望哈維沙姆小姐,薩拉顯然在考慮要不要把我打發走;然而,她畢竟不願意擔責任,便放我進去了,過了一會兒,她回來用尖刻的語氣傳話說讓我「上去」。
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哈維沙姆小姐獨自一人在房間裡。「咦?」她牢牢地注視著我說,「但願你不是來找我要這要那的。你一分錢都得不到。」
「我什麼都不要,哈維沙姆小姐。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做學徒做得很好,我心裡一直非常感謝你。」
「好啦,好啦!」她照舊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你不時到這裡來吧。你過生日那天來吧。哎呀!」她突然大喊一聲,連帶著椅子一起轉過來面對我,「你這兒瞧瞧,那兒看看,是在找艾絲特拉吧?」
我這兒瞧瞧那兒看看,確實是在找艾絲特拉,只好結結巴巴地說我希望她一切都好。
「她去國外了。」哈維沙姆小姐說,「受教育去了,好做個名門淑女。她離這裡很遠,出落得也比以前水靈多了,人見人愛的。你是不是覺得失去她了?」
她最後一句話說得頗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說完,她還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聽了就叫人討厭,弄得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不過她立刻就叫我離開,倒也免得我搜腸刮肚尋找合適的話了。我走出去,面色與胡桃殼一樣的薩拉在我身後關上大門。這個時候,對我的家、我的行當和所有的一切,我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嫌棄,來這一趟,我只得到了這麼一個結果。
我沿著大街沒精打采地走著,惆悵地望著商鋪的櫥窗,想著我若是個有身份的人都會買些什麼。這時,我就看到沃普斯勒先生從書店裡走了出來。沃普斯勒先生手裡拿著一本感人的悲劇作品,名叫《喬治·巴恩威爾》。他買這本書花了六便士,待會兒要和彭波喬克一起喝茶,準備把這部作品裡的每一個字都灌輸到彭波喬克的腦袋裡。他一看見我,便覺得碰到了天賜良機,要把這本書讀給我這個學徒聽聽。他一把抓住我,非要我陪他一起去彭波喬克家的客廳做客。我知道回家也是受罪,況且天黑了,路途枯燥無味,有個伴兒同行總比沒有強,於是沒有多做反對。就這樣,我們一起走進彭波喬克家,這時,街上和商店裡的燈都亮了起來。
我從沒看過《喬治·巴恩威爾》,不曉得演一場需要多長時間,但我很清楚那晚一直讀到了九點半,當沃普斯勒先生念到「新門監獄」這一場時,我還以為他永遠都讀不到上斷頭台的情節了,對喬治·巴恩威爾這並不光彩的一生,他講起後半部分來,要比前半部分慢得多。他抱怨自己正值盛年卻不幸遭逢扼殺,我覺得這有些過於誇張,就好像他沒有從一開始就走上了凋謝的道路,一片葉子接一片葉子地凋零。不過這頂多是有點兒冗長,讓人覺得厭煩無聊。真正叫我難過的是,我明明一直安分守己,他們卻偏要把整部戲的情節都與我聯繫在一起。說到巴恩威爾的人生開始行差踏錯的情節,我表示自己對此非常遺憾,彭波喬克卻義憤填膺地盯著我。沃普斯勒則煞費苦心,非要醜化我,把我變成一個罪大惡極的人。我成了戲中那個窮凶極惡而又多愁善感的角色,謀殺了親伯父,就此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米爾伍德每次都把我駁倒,讓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東家的女兒一心撲在我的身上,除了我,她什麼都不在意。在那個災難性的早晨,我氣喘吁吁,一再拖延,倒也符合我那軟弱的性格。最後我總算是高高興興地被絞死了,沃普斯勒合上了書,彭波喬克依然坐在那裡盯著我,還直搖頭。他說:「要引以為戒啊,孩子,要引以為戒!」仿佛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只要我能哄騙自己的近親資助我,我就會把他殺害似的。
結束後,天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我和沃普斯勒先生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出了鎮子,濃霧就瀰漫開來,極為潮濕。稅卡的燈光非常模糊,似乎和它平時的位置不太一樣,在團團的霧氣中,那燈光仿佛凝固了一般。見此情形,我們都說是沼澤地起風了,風向出了變化才會起霧,就在此時,我們看到一個男人萎靡地站在稅卡的避風處。
「餵!」我們停下來說,「是奧立克嗎?」
「啊!」他說著,沒精打采地走了出來,「我就是站在這裡等等,希望有個伴兒一起走。」
「你這麼晚才回來。」我說。
奧立克理直氣壯地回答:「是嗎?那你也回來得挺晚。」
「奧立克先生,」沃普斯勒先生因為剛才的表演十分得意,便說,「我們可是度過了一個洋溢著智慧的夜晚呢。」
老奧立克只是嘟囔了一聲,好像他對此無話可說,接著,我們一起繼續往前走。過了一會兒,我問他這半日假期是不是去鎮裡逛了。
「是的,」他說,「這半天都在逛。我與你是一前一後去的。我沒看見你,但我肯定我就在你後面不遠。順便說一下,炮聲又響了。」
「監獄那裡嗎?」我說。
「是呀!有幾個犯人從牢里逃了。從天黑開始,炮聲就沒停過。馬上又要響了。」
果不其然,我們還沒走出多遠,那熟悉的隆隆炮聲就傳了過來,在濃重的霧氣中聽來格外低沉,沉重的炮聲沿河邊的低地蔓延開來,好像是在追捕並威脅著逃亡的囚犯。
「這樣的夜晚,非常適合越獄。」奧立克道,「今天晚上,怎樣把飛出牢籠的鳥打下來,可真是個天大的難題呀。」
這個話題觸動了我的心弦,我默默地思考起來。沃普斯勒先生在那晚的悲劇表演中扮演的角色是做了好事卻沒有得到好報的伯父,這會兒,他仿佛在他位於坎伯韋爾的花園裡,將自己的心事全都大聲說了出來。奧立克雙手插在口袋裡,頹唐地在我身邊走著。夜色沉重,不光極為潮濕,路面還很泥濘,我們一路濺著泥水,啪嗒啪嗒地走著。信號炮不時響起,轟鳴聲沿著河道隆隆地飄蕩著。我一直默默地思考著。沃普斯勒先生沉浸在不同的角色中,一共死了三次:第一次是在坎伯韋爾安詳地死去,第二次是在博斯沃思戰場上作戰慘死,最後一次則是在格拉斯頓堡,受盡了痛苦而死。奧立克有時哼上幾句:「錘呀,打呀,老克萊姆!叮叮哐呀,體格壯呀,老克萊姆!」我以為他喝醉了,但他沒有。
就這樣,我們回到了村里。經過快活三船夫酒館時已經十一點了,我們驚奇地發現店門大開著,裡面亂糟糟的,罕見地點了很多燈,那些蠟燭顯然是被匆匆點燃,又被匆匆地分散放在各處。沃普斯勒先生去店裡打聽發生了什麼事(他估計是逃犯落網了),很快又極為匆忙地跑了出來。
「皮普,你家出事了。」他說,但沒有停下腳步,「快跑回去看看!」
「出什麼事了?」我跟上他問道。奧立克也跑到了我身邊。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在喬·蓋格瑞出門時,有人闖入了你家。據說是逃犯。有人遇襲受傷了。」
我們跑得飛快,根本沒法說話,一直跑到我家廚房才停下。只見裡面擠滿了人,似乎全村的人都來了,不是在廚房,就是在院子裡。有一個大夫在廚房正中央,喬也在,還有一群女人。看熱鬧的人一見我來了,便紛紛退開,我這才看到姐姐躺在光禿禿的地板上,沒有意識,動也不動。原來,出事的時候,她面沖爐火,卻不知被什麼人狠狠打中了後腦,暈死在地。這之後,她雖然仍是喬的妻子,卻再也不能暴躁如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