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24-10-02 06:52:32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過了兩天,喬穿上禮拜日才穿的盛裝,與我一道前往哈維沙姆小姐家,看到他這樣,我心裡很不是滋味;然而,既然他認為有必要為這個場合盛裝打扮,我也就不必多嘴,說他穿工作服要好看得多。再說了,我也知道,他完全是為了我才把自己弄得這麼不自在的。他脖子後面的襯衫領子拉得老高,搞得他頭頂上的頭髮都直豎起來,像一簇羽毛。
吃早飯的時候,姐姐宣布她打算同我們一起進城,她自己去彭波喬克舅舅家待著,「等我們處理好與漂亮女士們的事」,再去找她。聽她的口氣,喬知道自己又要面對猛烈的風暴了。鐵匠鋪歇業一天,喬用粉筆在門上寫了「外出」兩個字(喬休息的時候不多,不過每次歇業,他都這麼寫),他還畫了一個箭頭,指明了他去的方向。
我們步行到城裡,姐姐走在前面,她戴著一頂很大的海狸皮軟帽,提著一個英國國璽一般的草籃,腳穿一雙木底鞋,圍著一條備用的圍巾,雖然今天是個大晴天,她卻帶了一把傘。我拿不準她這樣打扮是為了苦行,還是只為炫耀。不過我倒覺得她是在招搖過市,顯示自己有多闊氣,就好像埃及女王克婁巴特拉或是其他大權在握的女人,一旦大發雷霆,就會拿出自己的金銀財寶,在露天慶典或遊行上展示一番。
來到彭波喬克家,姐姐丟下我們不理,氣沖沖地走了進去。此時已屆中午,我和喬徑直走向哈維沙姆小姐家。艾絲特拉像往常一樣打開了門,她一出現,喬就脫下帽子,站在那裡用雙手捏著帽檐,像是在掂量帽子的重量,仿佛他心裡有什麼迫切的理由,要特別講究,一星半點兒也不能差。
艾絲特拉對我們正眼都不瞧一下,只領著我們走過我早已爛熟於心的路。我跟在她後面,喬走在最後。在長長的過道里,我回頭看了喬一眼,只見他仍在小心謹慎地掂著帽子,踮著腳尖大步跟在我們後面。
艾絲特拉要我們兩個一起進去,於是我抓住喬的袖口,把他帶到哈維沙姆小姐面前。她坐在梳妝檯旁邊,見我們進來,立刻回頭望著我們。
「啊!」她對喬說,「你是這孩子姐姐的丈夫?」
簡直不可思議,親愛的老喬看上去像是變了一個人,也可以說,他像極了一隻奇特的鳥。他站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頭髮如同豎起的一簇羽毛,嘴巴張著,好像想要蟲吃似的。
「你是這孩子姐姐的丈夫嗎?」哈維沙姆小姐重複了一遍。
在整個會見過程中,喬不對哈維沙姆小姐說話,他的每句話都是衝著我講的,這實在有些煩人。
「我的意思是說,皮普,」喬說,他說得彬彬有禮,很有說服力,完全是知心話,「我娶了你的姐姐,那時我還是個你們口中(你們願意這麼說,就說吧)的單身漢呢。」
「好吧!」哈維沙姆小姐道,「你把這孩子養大了,打算讓他給你當學徒,是這樣嗎,蓋格瑞先生?」
「你知道,皮普,」喬答道,「你和我一向是朋友,我們兩個都眼巴巴地盼著那一天呢,到時候,我們兩個該多開心哪。可要是你自己不喜歡這個行當,皮普,不願意弄得全身黑乎乎的,滿嘴黑灰什麼的,你也不必非得干,你知道的吧?」
「這孩子有說過不願意嗎?」哈維沙姆小姐說道,「他喜歡那一行嗎?」
「這一點你自己最清楚,皮普。」喬回答,他現在回話越來越順口,越發顯得彬彬有禮,有說服力,發自肺腑,「這不正是你的心愿嗎?」(我看出他說著說著,突然想到可以把自己的墓志銘改一改,在這個場合說出來,不過他還是繼續往下說。)「你沒有反對過,皮普,你巴不得幹這一行呢!」
我盡力讓他明白他應該對哈維沙姆小姐說這些話,卻只是白費力氣。我越是使眼色,越是向他打手勢,他就越顯得彬彬有禮,有說服力,發自肺腑,說什麼都是對著我。
「你把他的契約帶來了嗎?」哈維沙姆小姐問。
「皮普,」喬回答說,似乎這是什麼不合理的問題,「你親眼看到我把契約放在我的帽子裡了,所以你很清楚在這裡。」他拿出契約,卻沒有給哈維沙姆小姐,反而給了我。我看到艾絲特拉站在哈維沙姆小姐的椅子後面,眼睛裡露出頑皮的笑意,我不禁認為我的老朋友丟了我的臉,我確實覺得他給我丟人了。我從他手裡接過契約,遞給哈維沙姆小姐。
「你並不指望這孩子付學徒費給你吧?」哈維沙姆小姐一邊看著契約,一邊說。
「喬!」見他沒有回答,我責備道,「你為什麼不回答……」
「皮普,」喬打斷了我的話,仿佛很傷心的樣子,「我的意思是說,你我之間是不需要問這種問題的,你很清楚答案是什麼。我不要,這你是知道的,我不會要的,皮普,這還用我多說嗎?」
哈維沙姆小姐瞥了他一眼,仿佛很清楚他的人品,一眼就可以看清喬的內心,比我以為的還要了解。她從旁邊的桌上拿起一個小包。
「這些是皮普在這裡的工錢。」她說,「給你。袋子裡有二十五幾尼[12]。交給你師父吧,皮普。」
見到奇怪的哈維沙姆小姐,又置身於這個奇怪的房間,喬錯愕不已,似乎神志都不大正常了,因此,談到這個階段,他依然對著我說話。
「你實在是太慷慨了,皮普。」喬說,「這錢我就拿著,我心裡真是感激不盡,不過我們從未想過要這個錢,確實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好了,老夥計。」聽到喬叫「老夥計」,我先是感覺滿臉滾燙,隨即又覺得渾身冰冷,感覺這熟悉的稱呼是在叫哈維沙姆小姐呢。「好了,老夥計,但願我們都能儘自己的本分!但願你和我都能把我們該做的事做好,這既是為了你我好,也是為了你這份慷慨的厚贈……也好……告慰……那些……他們本不……」喬說著說著,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最後,他總算揚揚得意地圓了回來,「我本人是不想要的!」他最後這話說得那麼率直,那麼有說服力,他一連說了兩遍。
「再見,皮普!」哈維沙姆小姐說,「送他們出去,艾絲特拉。」
「我下次還來嗎,哈維沙姆小姐?」我問。
「不用了。蓋格瑞現在是你的師父了。蓋格瑞!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喬被叫了回來,我獨自走出房門,聽到她用清晰堅決的語氣對喬說:「這孩子在這裡一直表現很好,那些錢呢,便是他的報酬。你是個老實人,自然不會來討要更多的錢。」
喬是怎麼走出房間的,我一直都沒弄清楚。不過我知道他出來後並沒有下樓,而是一直朝著樓上走,我喊了他好幾聲,他都充耳不聞,我只得追上去把他抓住。又過了一會兒,我們走到院門外,門鎖上了,艾絲特拉也走了。
當我們再次單獨站在陽光下,喬背靠在一堵牆上,對我說:「太不可思議了!」他在那裡待了很久,不時蹦出一句「太不可思議了」,沒完沒了地重複這句話,我甚至以為他這輩子都將這麼恍恍惚惚的了。最後,他的話總算多了起來:「皮普,我向你保證,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漸漸地,他變得健談起來,也能走動了。
我有理由認為,經過這件事,喬的腦袋瓜兒變伶俐了,在我們去彭波喬克家的路上,他竟然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各位聽了彭波喬克先生家客廳里所發生的事,就能知道我的理由是什麼了。當時,姐姐坐在那裡,正與那個可惡的種子商人說著話。
「咦?」姐姐一見我們回來,立刻對我們嚷道,「這是怎麼了?二位竟然還肯屈尊,回到我們這寒酸的地方來,當真是奇怪呢!」
「哈維沙姆小姐特別關照我們向你姐姐……」喬一邊看著我一邊說,像是在努力回憶當時的情形,「她的原話是怎麼說的來著,是代為問候嗎,皮普?」
「是的。」我說道。
「正是這樣。」喬附和著說,「她問候喬·蓋格瑞太太……」
「問候?這是什麼天大的好事嗎?」姐姐嘴上這麼說,心裡卻相當得意。
「哈維沙姆小姐還希望自己的身體可以好起來。」喬繼續說,他又盯著我看,好像又在努力回憶,「那樣的話,她就可以……怎麼著來著,皮普?」
「她就可以很榮幸地……」我補充道。
「請喬太太去做客。」喬說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好吧!」姐姐叫道,她的怒火頓時平息了。她瞥了彭波喬克先生一眼:「她要是一開始這麼有禮貌地帶個話該多好,但遲一些,總比什麼都沒有的好。她給這個野小子什麼好東西了?」
「她什麼也沒給。」喬說。
眼瞅著喬太太就要發作,但喬繼續說了下去。
「她給是給了,不過都是給他的家人的。」喬說,「她是這麼說的:『要給他的家人,我的意思是交到他姐姐J.蓋格瑞太太手裡。』她的原話就是這樣的,『J.蓋格瑞太太。』她用『J』這個字母,可能是不確定該說喬,還是喬治。」喬帶著沉思的表情,補充道。
姐姐看著彭波喬克,彭波喬克撫摩著他坐的那把木扶手椅的扶手,對她點點頭,又朝著爐火點點頭,仿佛他早就預料到了一切。
「她給了多少錢?」姐姐笑著問。她竟然在笑!
「各位覺得十英鎊怎麼樣?」喬問道。
「那非常棒。」姐姐唐突地回答,「不算多,但也說得過去。」
「不止這個數目。」喬說。
可惡的騙子彭波喬克立刻點了點頭,一邊摩挲著椅子扶手,一邊說:「不止這些,喬太太。」
「難道是……」姐姐說道。
「是的,我就是那個意思,喬太太。」彭波喬克說,「但是等一等。約瑟夫,你接著往下說。你不錯!說呀!」
「各位覺得二十英鎊怎麼樣?」喬接著說。
「那是相當多了。」姐姐說道。
「那可比二十英鎊還要多哩。」喬說。
卑鄙的偽君子彭波喬克又點了點頭,傲慢地大笑兩聲,說:「不止這些,喬太太。太棒了!約瑟夫,快說吧!」
「那我就公布結果了。」喬說,他興高采烈地把錢袋子遞給我姐姐,「是二十五英鎊[13]。」
「二十五英鎊,喬太太。」下作的大騙子彭波喬克重複道,還站起來跟她握手,「你這麼個大善人,得這點兒錢也是應該的(有人問我,我就這麼說),我祝你財源滾滾!」
這個壞蛋即使到此為止,也是夠惹人嫌的了,誰知他竟然得寸進尺,抓著我不鬆手,擺出一副大恩人的姿態,對比之下,他以前的罪行都不算什麼了。
「你們看哪,約瑟夫,喬太太,」彭波喬克拉著我的上半截胳膊,說,「我這人哪,做什麼事只要開了個頭,就必然堅持到底。可得馬上給這孩子立下學徒字據。我就是這麼想的,得立即立字據。」
「彭波喬克舅舅,天知道我們是多麼感激你呀。」姐姐抓著錢說。
「用不著感謝我,喬太太。」那惡魔一樣的糧食販子答道,「別人高興,我也高興,普天下都是這樣的。但說到這個孩子,你們也知道,我們必須給這孩子立下學徒字據。實話告訴你們,我務必會把這事辦好的。」
法院就設在鎮公所,距離不遠,我們立即出發,當著法官的面立字為據,就這樣我做了喬的學徒。我說我們一塊過去,其實是彭波喬克一路推著我去的,活像我剛剛掏了人家的口袋,或是點著了一垛乾草堆。法庭上的人果然都以為我是幹了壞事被當場抓住,因為彭波喬克推著我從人群之間穿過,我聽見有人說:「這小子做什麼壞事了?」其他人說:「這小子人雖小,可看他那長相,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是不是?」一個面容慈祥和善的人甚至給了我一本小冊子,那上面印著一幅木版畫,畫中有個壞心腸的孩子身上掛滿了枷鎖,活像香腸店鋪里的一串串香腸,標題是《牢房讀物》。
我覺得鎮公所是一個古怪的地方,裡面的長椅比教堂里的長椅還高,人們就趴在長椅上瞧熱鬧,大法官們(其中一個臉上撲了粉)向後靠在座椅上,雙臂抱懷,有的在吸鼻煙,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寫字,還有的在看報。牆上掛著幾幅閃閃發光、黑黢黢的肖像畫,用我這雙毫無藝術鑑賞力的眼睛看來,它們活像是用杏仁糖和膏藥拼成的。我的學徒契約在鎮公所的一個角落裡被正式簽署,辦理好了公證手續,我就算是被牢牢「綁」住,成了學徒。彭波喬克先生一直拉著我,仿佛我們的目的地是斷頭台,只是中途來這裡處理一個手續上的小問題。
我們走出鎮公所,一群男孩子涌過來,我們只得將他們甩掉。他們本來興高采烈,以為可以看到我當眾挨揍,卻只看到朋友們聚在我周圍,不禁大失所望。我們一起回了彭波喬克先生家。我姐姐得了那二十五英鎊後簡直心花怒放,堅持用這筆意外之財請我們去藍野豬飯莊大吃一頓,還非要彭波喬克趕著馬車去把哈伯夫婦和沃普斯勒先生接來。
大家都同意這麼做。我這一天卻過得苦不堪言。有件事真叫人想不通。這樣的場面明明歡喜又熱鬧,可人人都當我是個累贅。更糟的是,他們還不時地問我為什麼玩得不開心。反正他們沒有別的好做,就拿這個問題來問我。我確實玩得不開心,可除了謊稱自己很開心,還能怎麼說呢?
然而,他們都是大人,有他們自己做事的方式,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大家一再吹捧大騙子彭波喬克,說他是個大善人,這次能出來用餐全靠他,於是他坐在了桌首的位置。他告訴眾人我的學徒契約已經辦好了,還像個惡魔似的恭賀眾人,說什麼我要是去打牌、喝烈酒、晚歸、與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或是沉溺於契約中列出的其他種種常見的惡習,我就會被關進大牢。他還要我站在他邊上的一把椅子上,好讓他的話能更加生動。
除了這些,對那次的盛宴,我記得的事不多,我記得他們不讓我睡覺,每次看到我打瞌睡,他們就把我叫醒,叫我痛痛快快地玩。我還記得,那天很晚的時候,沃普斯勒先生給我們唱了一首柯林斯的頌歌,唱著唱著,他把那柄染了血的劍往地上哐當一扔,結果動靜太大,一個店小二走進來,說:「樓下的客商向各位問好,他們說這兒可不是玩雜耍的地方。」接下來,我記得在回家的路上,他們興致極好,唱起了《啊,美麗的淑女!》。沃普斯勒先生唱的是男低音。這首歌的領唱者極為粗魯無禮,胡編歌詞來打聽所有人的私事,沃普斯勒先生便用強有力的聲音回道,他都已經滿頭白髮了,還如此行事,肯定得不到上帝的眷顧。
最後,我記得我走進自己的小臥室,心裡難過極了,深信自己以後再也不會喜歡喬所乾的行當了。我以前倒是喜歡的,但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