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4-10-02 06:52:29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一想到那位面色蒼白的年輕紳士,心裡就七上八下的。我越是琢磨我們的決鬥,越是想起那位蒼白臉年輕紳士一次次摔得仰面倒地,被我打得鼻青臉腫,一臉是血,我就越肯定他以後還要找我的麻煩。我感覺自己的頭上還沾著蒼白臉紳士的血,律法肯定要為他報仇的。我雖說不清楚自己可能受到什麼樣的懲罰,但有一點我很確定,鄉下的孩子絕對不可以在鄉間到處遊蕩,去紳士們家裡搞破壞,把英國有學識的青年打得落花流水,不然的話,肯定會受到嚴厲的懲罰。有好幾天,我甚至都不敢出家門半步,要是需要出去跑腿,我便誠惶誠恐,小心翼翼地從廚房大門向外張望,唯恐郡里監獄的獄吏撲過來抓我。我的褲子染上了蒼白臉年輕紳士的鼻血,我便趁著夜深人靜試著洗掉自己的罪證。我的指關節打在蒼白臉年輕紳士的牙齒上,劃出了好幾道傷口,我絞盡腦汁,想了許多令人難以置信的辦法,等我被帶到法官面前也好做個解釋,救下自己的一條小命。

  一晃時間就過去了,我又要去那次決鬥的地方了,心裡的恐懼瞬間達到了頂點。倫敦法院特派的密探會不會就埋伏在大門後面?哈維沙姆小姐會不會穿著她的喪服站起來,拔出手槍,把我打死,以親自懲罰我在她家裡的胡作非為?會不會有一群男孩(一大群為了錢什麼都肯做的人)受人唆使,在酒坊向我發起進攻,把我活活打死?我對蒼白臉年輕紳士的品質倒是很有信心,從不認為他會參與這些報復行為,我之前的想法就是一個證明;然而,我擔心他家裡人會做出不明智的舉動,一見他滿臉是傷便怒不可遏,為了家裡的面子非要出口氣。

  然而,哈維沙姆小姐家還是要去的,我只好硬著頭皮前往。哎呀!我們那次決鬥,竟然沒有引起任何軒然大波。沒人提起那件事,到處也看不到那個面色發白的年輕紳士。我發現花園門是開著的,就去院子裡逛了一圈,甚至還從窗口向那幢獨立的房子裡看了看。可惜我什麼也沒看到,百葉窗從裡面拉上了,一切都是死氣沉沉的。只有在決鬥發生的角落裡,我才能找到那位年輕紳士存在過的痕跡。那塊地方仍留有他的血跡,我從花園裡刨了些土蓋在上面,免得被人看到。

  在哈維沙姆小姐的房間和擺著長桌的另一個房間之間有一處寬闊的樓梯平台,我看到那兒擺著一輛輪椅,上面裝有滑輪,十分輕便,可以從後面推動它。我上次來就見椅子在那裡。而從這一天開始,我有了一項固定的任務,等到哈維沙姆小姐把手搭在我肩上走累了,我就用那輛輪椅推著她,先在她的臥室里轉圈,然後穿過樓梯平台,在另一個房間裡轉圈。我們就這樣轉了一圈又一圈,有時要轉上三個鐘頭之久。在不知不覺中,我根本數不清自己轉了多少圈,只知道每隔一天,就要在中午時分去推哈維沙姆小姐轉圈,前前後後去了至少八到十個月,現在我來說一下這段時間的情況。

  我們漸漸地熟悉起來,哈維沙姆小姐的話也變多了,她問了我一些問題,比如我都學過什麼知識,將來打算做什麼。我告訴她我將來要去給喬當學徒,還說自己現在一無所知,什麼都想學,盼著她能幫助我達成心愿。可她並沒有成全我。相反,她似乎寧願我當個白丁。她從沒給過我錢,每次只給我一頓飯食,甚至都沒提我給她幹活兒,她要付我多少報酬。

  艾絲特拉總是待在一邊,領我進進出出,卻再也沒有允許我吻她。她有時冷冷地容忍我,有時對我屈尊低就,有時又對我十分熱情,還有時,她告訴我她恨我,每個字都說得咬牙切齒。哈維沙姆小姐經常問我:「她是不是越來越標緻了,皮普?」她問的聲音很小,要不就是趁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而當我給出肯定的回答(畢竟事實確實如此),她似乎是打心眼兒里高興。我們玩牌的時候,哈維沙姆小姐就在一旁,貪婪地注視著艾絲特拉的嬉笑怒罵。有時候,艾絲特拉情緒多變,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開心一會兒難過,搞得我不知所措,哈維沙姆小姐卻滿是柔情地摟過她,在她耳邊喃喃著什麼,聽起來像是:「你是我的驕傲、我的希望,你要讓他們心碎,下手絕不留情!」

  喬在鐵匠鋪里經常哼一首歌里的幾句詞,把「老克萊姆」這個疊句翻來覆去地唱。這樣向守護神表示敬意,其實並不恭敬。但是,我相信老克萊姆和鐵匠的關係在歌中都體現了出來。這首歌模仿了打鐵的節奏,只是借歌抒情,目的是引入老克萊姆這個受人尊敬的名字。有一段是這樣的:「夥計們,過來錘打呀,老克萊姆!錘一下來喲就吆喝一聲,老克萊姆!錘呀,打呀,老克萊姆!叮叮哐呀,體格壯呀,老克萊姆!拉風箱呀,火燒旺呀,老克萊姆!風箱轟轟響呀,火焰躥得高呀,老克萊姆!」開始推輪椅後,沒過多久,有一天哈維沙姆小姐突然不耐煩地晃著手指,對我說:「好啦,好啦,好啦!唱首歌吧!」我推著她,不由自主地唱起了這首小調。她碰巧很喜歡,便用低沉幽怨的聲音和我一塊兒唱了起來,仿佛是在睡夢中吟唱。此後,我們每次繞圈子都習慣唱這首歌,艾絲特拉也時常和我們一起唱,只是我們都把聲音壓得很低,哪怕是三人一起,也掩蓋不住這幢陰森老宅里最輕的風聲。

  

  在這樣的環境中,我會變成什麼樣呢?我的性格怎麼可能不受她們的影響?當我從仿佛迷霧籠罩的泛黃房間走進自然光線下,我的眼睛有些迷濛,我的思緒也混亂不清,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假使我先前沒有撒下彌天大謊並向喬坦白,我也許可以把蒼白臉年輕紳士的事向喬和盤托出。可我以前信口胡言,現在說起這事,喬準會認為我之前說了黑色天鵝絨馬車,這次不過是要為馬車找個乘客而已。因此,我一個字都沒提。此外,第一次談論哈維沙姆小姐和艾絲特拉之後,我就不願意別人以她們為話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想法就更強烈了。我只完全信任畢蒂一人。對可憐的畢蒂,我沒有半點兒隱瞞。至於我為什麼覺得這麼做理所當然,為什麼畢蒂對我告訴她的每件事都深為關切,當時我不清楚,現在卻瞭然於心。

  與此同時,家裡人總在廚房裡商量事情,我本來就心中有火,這下子憤怒的火焰更是難以抑制。彭波喬克那個蠢材常常晚上過來,和我姐姐討論我的前途。要是我的雙手能拔下他馬車上的車轄,我認為我一定會那麼干(現在回想起來,我也不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懺悔)。這個討人嫌的傢伙思想封閉,頭腦遲鈍,他每次討論我的前途,總要我在場聽著,好像這樣就能對我產生影響。我本來安靜地坐在一角,他非得(通常是揪著我的衣領)把我從小凳上拽起來,讓我坐在爐火邊上,仿佛要把我架在火上烤,他是這麼說的:「太太,這孩子就在這裡!他可是你一手拉扯大的。抬起頭來,孩子,對把你帶大的人,你這輩子都要懂得感激啊。太太,現在我們來談談這孩子的未來吧!」他說完,就把我的頭髮揉得亂七八糟,我已經說過,從我記事起,我就覺得誰也沒有權利這麼蹂躪我。他拉著我的袖子讓我站在他面前,讓我看來愚笨痴傻,和他那副樣子簡直如出一轍!

  然後,他和我姐姐便你一言我一語聊起哈維沙姆小姐,只是他們說的淨是廢話,他們還老是猜測她會拿我怎麼樣,給我點兒什麼好處,我聽了,常常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大哭一場,我真想朝彭波喬克撲過去,將他痛揍一頓。在這樣的對話中,姐姐每每談到我,都好像是在拔掉我的一顆牙,彭波喬克則自命為我的恩人,他坐在那裡,用輕蔑的眼光看著我,就像我的命運要靠他來籌謀安排,他則覺得自己付出太多,卻得不到半點兒補償。

  喬從不參與他們的討論,他們倒是經常說起他,因為喬太太早就看出他不贊成我離開鐵匠鋪。我這個年紀已經可以給喬當學徒了。就這樣,每當喬坐在那裡,把撥火棍放在膝頭,若有所思地扒拉著低矮爐柵之間的灰燼,姐姐總會將他這種沒有絲毫惡意的舉動解釋為存心與她作對,便撲過去,使勁兒搖晃他,將撥火棍從他手裡奪走,丟在一邊。這樣的討論,每次收場無不叫人惱火不已。到了無話可聊的時候,姐姐就突然停下來打哈欠,還會像無意中發現我也在場似的,一下子撲到我面前,說:「起來!我真是受夠你了!快上床睡覺吧。你這一晚上惹的麻煩夠多了!」說得好像我哭著喊著求他們給我的生活添麻煩似的。

  生活就這樣持續了很長時間,未來似乎還將這樣持續很久,然而有一天,當我正攙扶哈維沙姆小姐繞圈子時,她突然停下來,靠在我肩上,有些不高興地說:「你長高了,皮普!」

  我向她投去沉思的目光,在我看來,用這種方式暗示這種事不在我的控制之中,是最好的。

  她當時沒再說什麼。但是,她很快又停下來,再次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她又打量了我一番,之後一直皺著眉頭,看起來很不開心。我下一次去的時候,照常繞完圈子後,我攙扶她坐在梳妝檯邊,她不耐煩地晃晃手指,要我不要走。

  「再說說你認識的那個鐵匠叫什麼名字。」

  「是喬·蓋格瑞,小姐。」

  「你就是要去給他當學徒嗎?」

  「是的,哈維沙姆小姐。」

  「你最好馬上去當學徒。你看蓋格瑞能不能帶著契約,跟你一起來這裡一趟?」

  我表示如果要他來,他肯定覺得非常榮幸。

  「那就讓他來吧。」

  「什麼時候,哈維沙姆小姐?」

  「好啦,好啦!我可不清楚什麼時間不時間的。讓他快點兒來,和你一起來。」

  晚上回到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喬,姐姐聽了則暴跳如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恐怖。她質問我和喬,是不是把她當擦腳墊踩在腳底下,怎麼敢這樣對她,還問我們覺得她配去什麼樣的人家做客。她問了一個又一個問題,問完了,就把一個蠟燭台朝喬丟了過去,隨即放聲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拿出簸箕,這向來都是個不祥的預兆。她穿上粗織圍裙,開始拼命地打掃。只是掃已經不能滿足她,於是她拿起水桶和硬毛刷擦洗,弄得我們根本沒法兒在家裡待,只得瑟瑟發抖地站在後院。直到晚上十點鐘,我們才壯起膽子躡手躡腳地進屋,姐姐見到喬,就問他為什麼不娶黑人。喬真是可憐,他沒有回答,只是站在那裡摸著鬍子,垂頭喪氣地看著我,仿佛他認為當初要是真娶個黑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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