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10-02 06:52:26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再次來到哈維沙姆小姐家,我在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了門鈴,艾絲特拉過來開門。她像上次一樣讓我進去後便鎖上了門,又領我走進她放蠟燭的黑暗過道。她一直不搭理我,後來她拿起蠟燭,才回過頭,傲慢地說了句「你今天走這邊吧」,就帶我去了房子裡的另一個地方。

  這條過道很長,似乎貫穿了整個四四方方的曼諾莊園。不過,我們才只走了這座四方莊園的一邊。走到盡頭,她停住腳步,放下蠟燭,打開了一扇門。陽光再度照射進來,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路面平整的小院子,對面是一所獨立的房子,像是廢棄酒坊的經理或領班住的地方。房子的外牆掛著一面鍾。就像哈維沙姆小姐房間裡的鐘和她的表一樣,那塊鐘錶也停在了八點四十分。

  我們從敞開著的門進入,來到房子一樓後面的一個房間,裡面十分昏暗,天花板很低。房間裡有人,艾絲特拉走到那些人邊上,對我說:「小傢伙,你去那兒站著,有事叫你。」她說的「那兒」是窗戶,於是我走過去,站在「那兒」向外張望,心裡很不是滋味。

  這是一扇落地窗,正對著這座荒蕪花園最蕭索的一角,可以看到一片腐爛的捲心菜莖,一棵很久前被修剪過的黃楊樹現在活像一塊布丁,樹頂長出了新枝,整棵樹都走了形,色彩也不一樣了,仿佛一部分布丁黏在燉鍋上被燒焦了。我注視著黃楊,便產生了這種樸實的聯想。昨天夜裡下了一陣小雪,據我所知,別的地方都沒有積雪;然而,花園這片角落陰影幢幢,寒氣逼人,積雪竟沒有融化,風打著旋兒捲起雪花,吹到窗戶上,仿佛嫌棄我到這裡來,要用雪丟我。

  我猜是因為我來了,屋裡的其他人便不再說話,全都望著我。除了投射到窗玻璃上的火光外,我什麼也看不見,不過我能感覺到所有人在仔細打量我,緊張得連關節都僵硬了。

  房間裡有三位女士和一位先生。我在窗邊站了還不到五分鐘,就看出他們一個個都是馬屁精,滿嘴空話,只是假裝不知道彼此只會溜須拍馬,因為承認了別人是這樣的貨色,就等於承認他們自己也一樣。

  他們等著別人賞臉接見,這會兒都沒精打采的,看起來很疲倦,最饒舌的一位女士聒噪個不停,以免自己哈欠連天。她叫卡米拉,我覺得她很像我姐姐,不同的是她年紀大一些,五官比較扁平(我一看到她就發現了)。後來我仔細端詳了她一番,發現她的臉就像一堵光禿的高牆,如此看來,她的五官一樣不少,那還真是幸運了。

  「可憐見的!」這位女士說,那種粗魯無禮的態度與我姐姐如出一轍,「誰也沒有和他作對,他的敵人就是他自己!」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𝙗𝙖𝙣𝙭𝙞𝙖𝙗𝙖.𝙘𝙤𝙢

  「那還是有人與他為敵好,這才合乎自然。」那位男士說。

  「雷蒙德表哥,」另一位女士說道,「我們應該有一顆仁愛之心。」

  「薩拉·波克特。」雷蒙德表哥回答道,「如果一個人連仁愛之心都沒有,那還是人嗎?」

  波克特小姐大笑兩聲,卡米拉(強忍住哈欠)也笑著說:「簡直不可思議!」我卻覺得她們似乎認為這沒什麼不可思議的。另一位一直沒開口的女士神情嚴肅,斷然道:「確實如此!」

  「可憐的人哪!」卡米拉馬上接著說(我知道這時他們在看我),「他真怪!湯姆的妻子過世了,大伙兒都告訴他一定要給孩子們穿重孝,說這很重要,他偏偏就聽不進去,這事說出去,有誰能相信呢?『老天!』他是這麼說的,『卡米拉,那幾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穿黑衣就好了,再穿重孝,又有什麼意義呢?』跟馬修一個樣!簡直不可思議!」

  「他有優點,是有優點的。」雷蒙德表哥說,「上帝不容我否定他的優點。可是他全然不顧禮儀,過去沒有,將來也永遠不會有。」

  「我不得不堅定立場,你們知道,我這也是迫不得已。」卡米拉說道,「我說:『為了家族的名譽,你這麼幹可不行。』我這麼告訴他,要是不穿重孝,家裡的臉面就丟盡了。為了這件事,我從早餐一直哭到晚餐,都哭得消化不良了。最後,他大發脾氣,氣哼哼地說了句『那就隨你的便吧』。我聽了,立即冒著傾盆大雨,去買了重孝服回來,真是謝天謝地,每次想起這件事,對我來說都是一種安慰。」

  「錢是他出的吧?」艾絲特拉問道。

  「我親愛的孩子,這不是誰付錢的問題。」卡米拉答道,「是我買的。當我在夜裡醒來想到這件事,我總是問心無愧的。」

  遠處傳來一陣鈴聲,還有呼喊聲在我來時經過的走廊里發出迴響,打斷了他們的談話,艾絲特拉對我說:「你去吧,小傢伙!」我轉過身,只見他們向我投來極其輕蔑的目光。就在我走出去的時候,我聽見薩拉·波克特說:「我呸!簡直莫名其妙!」卡米拉又憤憤不平地補充道:「太奇怪了!簡直不可思議!」

  我們拿著蠟燭穿過黑暗的過道,艾絲特拉突然停住了腳步,轉過身,把臉湊到我跟前,用嘲弄的口吻對我說:

  「嗯?」

  「什麼事,小姐?」我回答道,差點兒摔到她身上,連忙站穩。

  她站在那裡看著我,當然,我也站在那裡看著她。

  「我漂亮嗎?」

  「是的,我覺得你很漂亮。」

  「我愛侮辱人嗎?」

  「比上次好一些。」我說。

  「比上次好?」

  「是的。」

  最後一個問題問出口,她已經火冒三丈了,在我給出回答的時候,她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

  「現在呢?」她說,「你這個粗俗的小怪物,現在你覺得我怎麼樣?」

  「我不和你說。」

  「這麼說你要去樓上告我的狀了,是嗎?」

  「不。」我說,「沒有。」

  「你為什麼不哭了,你這個小壞蛋?」

  「我再也不會為你哭了。」我說。不過我這話說得太假了,因為我在心裡又被她惹哭了,後來,她又叫我吃了不少苦頭,我也都清楚。

  這段小插曲過去後,我們繼續上樓。半路上,我們遇到一位紳士正摸索著往下走。

  「是誰?」那位先生停下來看著我問道。

  「是個孩子。」艾絲特拉說。

  他身材魁梧,膚色特別黑,腦袋特別大,手也很大。他用大手托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臉抬起來,借著燭光看了看。他的頭頂過早變禿,又黑又密的眉毛一點兒也不順溜,反而根根直豎。他的眼睛深深地嵌在眼窩裡,目光犀利而多疑,叫人看了很不舒服。他戴著一條很大的表鏈,下巴上布滿了明顯的黑色胡楂,他要是任由鬍子瘋長,準是長出絡腮鬍子。我並不認識這個人,我當時不可能預料到我的命運將與他息息相關。這會兒,我只是碰巧有這個機會好好觀察他一番。

  「在這附近住?嗯?」他說。

  「是的,先生。」我說。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哈維沙姆小姐叫我來的,先生。」我解釋道。

  「好吧!給我老實點兒。男孩子是什麼樣,我清楚得很,你們就是一群下流坯。現在給我記住了!」他對我皺著眉頭,咬著他的大食指說,「給我老實點兒!」

  說完,他就放開我繼續往樓下走了。我很高興他放開了我,這樣我就不必聞他手上的香皂味了。我琢磨著他是不是大夫,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是,他不可能是醫生,不然的話,他會安靜很多,也更叫人信服。留給我考慮這個問題的時間並不多,我們很快就到了哈維沙姆小姐的房間,無論是她,還是其他的一切,都和我那天離開時一模一樣。艾絲特拉讓我站在門邊,我一直站在那兒,直到哈維沙姆小姐把目光從梳妝檯上投向我。

  「哎呀!」她說,語氣一點兒也不驚訝,「日子過得真快呀,是吧?」

  「是的,女士。今天是……」

  「好啦,好啦,好啦!」她的手指不耐煩地擺動著,「我不想知道。你準備好玩了嗎?」

  我慌了神兒,只得說:「我想還沒有,女士。」

  「玩牌也不行嗎?」她帶著探究的神情問道。

  「可以的,女士。你要我玩,我就玩。」

  「這房子在你眼裡既然那麼古老,那麼沉重,孩子,」哈維沙姆小姐不耐煩地說,「你不願意玩,那你願不願意幹活兒?」

  對我來說,回答這個問題,比回答上一個問題要輕鬆些,於是我說我願意。

  「那就到對面的房間裡去。」她說,用她那乾癟的手指著我身後的門,「在那兒等我。」

  我走過樓梯平台,進了她指的房間。那裡也不見一點兒陽光,空氣沉悶,叫人喘不過氣。老式爐膛里很潮濕,新生了火,那火苗看起來不會越燒越旺,倒像是快熄滅了。煙霧遲遲不散,瀰漫在房間裡,似乎比清新的空氣更為寒冷,就和沼澤地里的霧靄一樣。高高的壁爐架上點著幾根蠟燭,將昏暗清冷的燭光投向房間,說得更形象一些,仿佛是燭光輕輕地攪動了房間裡的黑暗。房間很大,我敢說這兒曾經很是美觀漂亮,然而,每一件辨認得出的物件上都覆蓋著塵土,布滿霉斑,無一不是破爛不堪。最顯眼的東西是一張鋪著桌布的長桌,就好像一場盛宴即將開始,這幢房子和房子裡的時鐘卻一起定格不動了。桌布中間有一個分層飾盤似的東西,那上面結滿了蜘蛛網,簡直看不清形狀是怎樣的。我還記得我看著發黃的桌布,感覺飾盤活像個黑色的蘑菇,似乎越長越大,我還看到腿上長著斑點、身上有斑紋的蜘蛛從那兒跑進跑出,仿佛蜘蛛圈子裡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件。

  我還聽到老鼠在嵌板後面哧溜哧溜亂竄,仿佛蜘蛛圈子的大事對它們也很重要,與它們休戚相關;然而,黑色甲蟲對這樣的騷動視而不見,只顧著在壁爐邊摸索,笨重老態,仿佛它們不光眼神不好使,耳朵也有點兒背,彼此之間沒什麼交流。

  我從遠處觀察這些爬蟲,正看得不亦樂乎,突然,哈維沙姆小姐把一隻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她用另一隻手拄著拐杖,看上去就像這個地方的女巫。

  「就是那裡。」她用手杖指著長桌說,「等我死了,屍體就停放在那裡,等著人們來瞻仰我的遺體。」

  我隱約有些擔心,生怕她會當場躺在桌上,馬上咽氣,變成集市上那可怕的蠟像。她碰到我時,我嚇得一縮。

  「你認為那是什麼?」她問我,又用拐杖指著,「就是那個,蜘蛛網下面的東西。」

  「我猜不出是什麼,女士。」

  「是一個大蛋糕。婚禮蛋糕。我的婚禮蛋糕!」

  她惡狠狠地環視了一下房間,然後靠在我身上,一隻手揪住我的肩膀說:「好啦,好啦,好啦!扶我走,扶我走!」

  聽了她這話我才明白,哈維沙姆小姐要我幹活兒,其實就是攙扶她在房間裡繞來繞去。因此,我立刻幹了起來,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們走得那麼快,簡直就像坐著彭波喬克先生的馬車一樣(我第一次來哈維沙姆小姐家那會兒,就一時心血來潮,想要模仿彭波喬克先生的馬車)。

  她的身體撐不住,走了一會兒,她就說:「慢點兒!」然而,每次一慢下來,過不久又會加快速度。在我們走來走去的時候,她搭在我肩上的手一直在抽搐,嘴巴也噘著,我認為我們之所以走這麼快,是因為她的思緒轉得太快了。俄傾,她說:「去把艾絲特拉叫來!」於是我走到樓梯平台上,像上次那樣大聲喊出了艾絲特拉的名字。見到她的燭光出現,我便回到哈維沙姆小姐身邊,我們又開始繞著房間一圈又一圈地轉著。

  即使只有艾絲特拉一個人來看我們轉圈,我也極為不自在,然而,她竟然把我在樓下見過的三位女士和一位男士都帶了上來,這下,我更是慌了神兒,不知該幹什麼了。出於禮貌,我本想停下來,但哈維沙姆小姐拽了拽我的肩膀,我們繼續往前走,我知道他們准認為是我在搞鬼,不由得面露愧色。

  「親愛的哈維沙姆小姐,」薩拉·波克特小姐說,「你看上去氣色真好!」

  「才不是。」哈維沙姆小姐答,「我皮膚蠟黃,都瘦得皮包骨頭了。」

  見波克特小姐吃了癟,卡米拉喜笑顏開。她故作哀怨地注視著哈維沙姆小姐,喃喃地說:「可憐的人哪!你的氣色怎麼可能好,可憐見的?簡直不可思議!」

  「你怎麼樣?」哈維沙姆小姐對卡米拉說。這時,我們正好走到卡米拉跟前,我本想停下,只是哈維沙姆小姐不肯。我們便繼續走,我覺得卡米拉一定煩透我了。

  「謝謝你,哈維沙姆小姐。」她答,「還是老樣子。」

  「哎呀,你怎麼啦?」哈維沙姆小姐極其尖刻地問。

  「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卡米拉說,「我本來不願表露自己的想法,可是我每晚都念著你呢,心裡甭提多難受了。」

  「那就別想我了。」哈維沙姆小姐反駁道。

  「說得倒是容易!」卡米拉說道,她本來就在哽咽,只是一直強忍著,這時她的上唇一陣抽動,淚水馬上從眼眶裡滾落下來,「我晚上喝了多少薑汁酒哇,聞了多少嗅鹽[11]哪,雷蒙德可都是親眼所見。我的雙腿抽搐得多麼厲害,雷蒙德可也是親眼所見哪;然而,一想到我關心的人,我就不免焦慮,總喘不過氣,身體也跟著抽搐,這對我而言都不是什麼新鮮事了。要是我不那麼重感情,再少幾分敏感,我的消化功能肯定會好點兒,神經也肯定更強韌。我當然希望是這樣。可是,要我夜裡不念著你是不可能的,簡直不可想像!」她說到這裡,淚水已經止不住地往下流了。

  據我所知,她口中的雷蒙德就是在場的那位先生,想必他就是卡米拉先生。他連忙過來給卡米拉解圍,用安慰和恭維的口吻說:「卡米拉,我親愛的,大伙兒都清楚你非常牽掛家人,弄得身體一天比一天差,看看你的腿,都不一樣長了。」

  「我倒不知道,想念一個人,就是要從那人身上撈大筆的好處,親愛的。」那位嚴肅的夫人終於開口了,我只聽她說過這麼一次話。

  薩拉·波克特小姐也加入了談話。這會兒,我才看清她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乾癟老太婆,皮膚黝黑,滿臉都是皺紋,她的小臉像是用胡桃殼做的,還有一張像貓一樣的大嘴,只是她沒有鬍鬚而已。「當然不是了,親愛的。哼哼!」

  「再沒有比念著一個人更簡單的事了。」那位嚴肅的女士說。

  「還有比這更容易的嗎?」薩拉·波克特小姐表示同意。

  「啊,是的,是的!」卡米拉叫道,她的情緒激動起來,從兩腿之間上升到了胸前,「確實如此!感情用事確實是弱點,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如果不是這樣,我的身體無疑會健康得多,但即使我可以,我也不會改變我的性格。我這樣的性情,確實是許多痛苦的根源,但當我在夜裡醒來,想到自己是這麼個性子,卻頗感安慰。」說到這裡,她又掉了幾滴眼淚。

  我和哈維沙姆小姐始終沒有停下來,一直在房間裡轉哪轉,時而蹭到客人的裙子,時而走到這個陰森房間的最深處,離客人們遠遠的。

  「我還要說說馬修!」卡米拉說道,「他這人哪,從不跟親戚來往,從不到這裡來看望哈維沙姆小姐!我對沙發那是愛極了,還解了束腹的帶子,在上面躺了三個鐘頭,昏睡不醒,腦袋都歪到了沙發外面,頭髮全垂了下來,腳也不知道擱在哪兒了……」

  「你的腳擱得比你的頭高多了,親愛的。」卡米拉說。

  「馬修行為奇怪,淨干一些無法解釋的事,我一連幾個鐘頭處於這種狀態,全拜他所賜,但沒有人感謝我。」

  「說實在的,我看也不會有人感謝你!」那位嚴肅的女士插嘴說。

  「聽我說,親愛的,」薩拉·波克特小姐補充說(這人表面溫柔,心思卻十分惡毒),「你要問問自己,你想要誰感謝你呢,親愛的?」

  「我不指望任何人感謝我。」卡米拉又說,「我這樣昏昏沉沉地一躺就是好幾個鐘頭,我窒息得有多嚴重,雷蒙德都是親眼所見,生薑酒對我來說已經不起作用了,就連街對面的鋼琴調音師也聽到了我的聲音,他家那些可憐的孩子不明所以,准以為是遠處的鴿子在咕咕叫呢……現在竟然有人說……」說到這裡,卡米拉把手放在喉嚨上,開始用化學的方法在那裡製造出全新的化合物。

  聽人提到馬修,哈維沙姆小姐停下了腳步,也不讓我繼續走,她站在那裡看著說話的人。這個變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卡米拉的化學反應戛然而止。

  「等到我的屍體停放在這張桌上,馬修一定會來看我的。」哈維沙姆小姐嚴厲地說,「他的位置在那兒……就是那兒,就站在我的腦袋邊上!」她用手杖敲著桌子,「你的位置在那裡!你丈夫在那兒!那個位置是薩拉·波克特的!還有喬治亞娜,你在那裡!等我成了這桌上的筵席供你們分享,你們現在都知道各自該站在哪裡了。好了,你們可以走了!」

  每提到一個名字,她就用拐杖敲一下桌子,每次敲的地方都不同。這會兒,她說:「扶我走,扶我走!」於是我們又繼續往前走。

  「想來我們沒什麼可做的了,只能聽話告辭。」卡米拉大聲說,「能見到自己關心和該去孝順的人,哪怕時間不長,也算得到了些許安慰。夜裡醒來,我雖然還是會憂愁,但也將感到心滿意足。但願馬修也能得到這樣的安慰,他卻偏偏瞧不上。我本來下定決心,不表露出自己的感情,但現在聽到什麼要以親戚為食,就像吃人的巨人一樣,還被人趕走,我心裡太不是滋味了。簡直不可想像!」

  卡米拉太太用一隻手捂住自己起伏的胸膛,卡米拉先生連忙過來攙扶她。那位夫人裝著一副強打精神的樣子,依我看,她是打算一走出我們的視線就昏倒、窒息。她吻了吻哈維沙姆小姐的手,便被攙扶出去了。薩拉·波克特和喬治亞娜你爭我奪,都想留到最後。薩拉精明世故,占了上風,她在喬治亞娜身邊磨磨蹭蹭,手段圓滑巧妙,後者無奈,只得先走一步。就這樣,薩拉·波克特可以單獨告別,她說了一句「祝福你,親愛的哈維沙姆小姐」,說完,她那胡桃殼似的臉上還露出一抹微笑,彰顯她有一顆慈悲之心,很憐憫其餘幾個人。

  艾絲特拉舉著蠟燭送他們離開,哈維沙姆小姐仍然搭在我的肩膀走著,不過她走得越來越慢了。最後,她在爐火前停下,盯著爐火嘟囔了幾秒鐘,接著說:「今天是我的生日,皮普。」

  我正打算祝她長命百歲,她卻舉起了手杖。

  「我不允許別人談起這件事。我不許剛才來的那些人談,也不允許任何人談論。他們每年這一天都來,就是不敢挑明。」

  於是我也沒有再提起。

  「就在那一年的今天,當時你還沒出生呢,這堆腐爛的東西被送到了這裡。」她用拐杖戳著桌上那堆結滿蛛網的東西,但沒有用手去碰,「這東西和我一起被消磨殆盡。老鼠咬它,而啃咬我的,是比老鼠牙齒更鋒利的牙齒。」

  她站在那兒,用手杖頭頂著胸口,望著桌子。她穿著曾經潔白如今已經發黃髮皺的禮服。曾經潔白無瑕的桌布也已發黃髮皺了。周圍的一切都好似一碰便會化為飛灰。

  「等到這片廢墟徹底毀滅了,」她說,臉色難看至極,「我也死了,就穿著新娘禮服躺在這張為新娘準備的桌子上。到時候就這麼辦,也算是對他最後的詛咒吧。要是能趕上我生日這天,就更好了!」

  她站在那裡看著桌子,仿佛是站在那裡看著自己的遺體躺在上面一樣。我沒有吭聲。艾絲特拉回來了,她也保持沉默。我覺得我們好像這樣站了很久。房間裡空氣沉滯,遠處的角落裡瀰漫著沉重的黑暗,我甚至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幻想:我和艾絲特拉馬上也要腐爛了。

  最後,哈維沙姆小姐終於擺脫了癲狂的狀態,不過她不是逐漸走出來的,而是突然恢復的。她說:「我要看你們兩個玩牌。怎麼還不開始?」就這樣,我們回到她的房間,像以前一樣坐下來。像以前一樣,我所有的牌又被吃光了。也像以前一樣,哈維沙姆小姐一直注視著我們,還攛掇我留意艾絲特拉有多迷人。她拿著珠寶一會兒戴在艾絲特拉的胸前,一會兒戴在她的頭上,這下我更無法不去注意艾絲特拉的美貌了。

  艾絲特拉對我還是那副態度,不過這次連話都不肯紆尊和我說上一句。我們玩了六把,哈維沙姆小姐定下了我下次來的日期,然後,艾絲特拉把我帶進下面的院子,像上次一樣把我當成狗,丟給我一點兒吃的。我又在那裡隨意逛了逛。

  上次我是爬上圍牆偷看花園,圍牆上的門是開是關根本無關緊要。當時我其實沒看到有門,現在我看到了一扇。門是開著的,我知道艾絲特拉把客人送走了,因為她已經拿著鑰匙回來了。於是我從門走進花園,閒逛起來。園子裡一派荒蕪,甜瓜架和黃瓜架現在殘破不堪,不過它們仍攀著一些破舊的帽子和靴子在生長,時而長出一枝,形狀像極了一口破鍋。

  我在花園裡逛了一圈,又去暖房裡轉了轉,裡面什麼也沒有,只剩下一株倒下的葡萄藤和幾個瓶子。最後,我來到了我之前從小屋窗口看到的那個陰暗角落。我以為小屋裡沒人了,便從另一扇窗向屋內張望,叫我深感驚訝的是,我看到了一位面色蒼白的年輕紳士,這人眼圈發紅,留著一頭淺色的頭髮,正瞪大眼睛瞧著我。

  面色蒼白的年輕紳士一轉眼就不見了,隨後又出現在我身邊。我剛才看到他正在讀書,這會兒,我發現他身上沾滿了墨水。

  「嘿!」他說,「小東西!」

  「嘿」是個籠統的說法,我通常覺得最好的回答便是重複一下這個字,於是我說了句「嘿」,禮貌地省略了「小東西」幾個字。

  「誰讓你進來的?」他說。

  「艾絲特拉小姐。」

  「誰允許你四處遊蕩的?」

  「艾絲特拉小姐。」

  「那來和我打一架吧。」蒼白臉年輕紳士說。

  除了跟他走,我還能怎麼辦呢?從那以後,我常常問自己這個問題。可是,我還能做什麼呢?他的態度那麼堅決,而我仍處在震驚當中,只能乖乖跟著他走,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

  「等一等。」還沒走出多遠,他就轉過身來對我說,「我應該給你一個和我打的理由。有了!」他立刻把雙手拍在一起,那副神態氣人極了,他姿勢優美地把一條腿向後甩去,還扯著我的頭髮,他又拍了拍手,低下頭,撞到我的肚子上。

  上述這種公牛一樣的行為毫無意義,十分無禮,況且我剛吃了麵包、喝了牛奶,被他這麼一撞,我感覺尤為不舒服。就這樣,我給了他一拳,正要再給他來一下,他卻說:「啊哈!你來真的嗎?」他說完便開始時而往前跳時而往後跳,根據我有限的經驗,我確實第一次見他這樣的招式。

  「得先立好規矩!」他說,說著將身體的重心從左腿換到右腿,「要遵循正式的規則!」說到這裡,他又把右腿騰空,左腿落地:「我們找個地方,做好熱身。」他前前後後地跳動躲閃,做出了各種各樣的動作,我無可奈何地望著他。

  見他動作敏捷,我心裡還真有點兒發怵。但是,無論從道德上來說,還是從身體上來講,他那長著淺色頭髮的腦袋都沒有理由來撞我的肚子,他不分青紅皂白地冒犯我,我自然有權認為他這麼做有失體統。因此,我一句話也沒說,就跟著他走到花園的一個僻靜角落裡,那是兩堵牆的交會處,有一堆垃圾擋著。他問我對這地方滿不滿意,我回答說滿意,他就請求離開一會兒,很快拿了一瓶水和一塊蘸了醋的海綿回來了。「我們兩個都可以用。」他說著,把這些東西放在牆邊。然後,他脫掉了上衣和背心,連襯衫也脫掉了,那樣子既輕鬆愉快,又一本正經,同時又很嗜血。

  他看上去不太健康,臉上長了很多粉刺,嘴邊還有一顆疹子,可他這番準備工作實在可怕,使我大為驚駭。我估計他和我年齡相仿,但他的個頭比我高出許多,他跳過來跳過去,也很有氣勢。至於其他方面,他是一位年輕紳士,穿著灰色衣服(在為打架脫掉之前),他的胳膊肘、膝蓋、手腕和腳後跟都比他身上的其他部位發達得多。

  他擺出進攻的架勢,每一招都很利落,恰到好處,與此同時,他牢牢地注視著我,仿佛是在仔細挑選要擊打我的哪個部位,見到他這樣,我頓時嚇得魂不附體。可我剛出了第一拳,他就被我打得仰面躺在地上,鼻血橫流,五官扭曲,瞪著一雙眼睛瞧著我,見到他這樣,我這輩子都沒有這樣吃驚過。

  不過,他立刻站了起來,非常靈巧地用海綿擦了擦,又開始擺出進攻的姿勢。可他再度被我打倒在地,瞪著一隻被打青的眼睛瞧著我,這是我這輩子第二次這麼吃驚。

  見他不肯服輸,我不禁對他肅然起敬。他似乎沒什麼力氣,每次打到我,力道都不大,還總是被我打翻在地。不過他每次都是馬上站起來,用海綿擦臉,要不就是拿著瓶子喝幾口水,根據規則給自己加油,還覺得挺心滿意足。然後,他就會氣勢洶洶地朝我衝過來,見了他那樣子,我總以為他終於要打得我滿地找牙了。他被我揍得鼻青臉腫,我實在抱歉,我的拳頭落在他身上,一拳比一拳狠,然而,他一次次地爬起來,最後,他重重地摔了一跤,後腦勺撞到了牆壁上。哪怕他撞得暈頭轉向,還是站起來,迷迷糊糊地轉了幾圈,竟然都不清楚我在哪兒。最後,他跪在地上,爬過去抓起海綿拋了起來,同時氣喘吁吁地說:「我拋了海綿,就是說明你贏了。」

  他擺出進攻的架勢,每一招都很利落,恰到好處。(第89頁)

  他那麼勇敢,那麼天真,儘管這次決鬥不是我主動提出來的,我雖打贏了,反而很沮喪,並不覺得有多滿足。說實在的,我甚至希望在穿衣服的時候,我能罵自己幾聲,說自己是一匹野蠻的小狼,或者其他的野獸;然而,我穿好衣服,不時陰鬱地用手揩著自己臉上的血漬,說:「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他說「不用了」,我便說「再見」,他也對我說了「再見」。

  我走進院子,發現艾絲特拉正拿著鑰匙等我。但是,她既沒有問我到哪兒去了,也沒有問我為什麼讓她等。她的臉上泛起了明亮的紅暈,仿佛發生了什麼使她高興的事。她沒有直接向門口走去,而是回到過道,示意我過去。

  「到這兒來!如果你願意,可以吻我。」

  她把臉轉向我,我在上面親了一下。現在想來,只要能吻她的臉,就算經歷再大的痛苦,我也心甘情願。但是,我當時覺得她賞給出身微賤的野小子一個吻,就跟賞一個銅板差不多,根本沒什麼珍貴的。

  碰上了來祝賀生辰的訪客,又是玩牌又是決鬥的,這麼一來,我在哈維沙姆小姐家耽擱得久了一些,等我快到家的時候,沼澤地黃沙岬角上的燈塔已經在黑色天空的映襯下閃著光亮了。喬的熔爐在路對面迸發出了一串串火苗。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