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10-02 06:52:19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回到家,姐姐對哈維沙姆小姐家的事十分好奇,問了我一大堆問題。我答得不夠詳細,很快後脖頸和腰上就重重挨了幾下,腦袋也被她揪住狠狠撞在廚房的牆壁上,我只覺得丟盡了顏面。
我時常擔心別人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我想不光我自己如此,別的孩子可能也有這種擔憂,畢竟我沒有特別的理由認為自己是個怪物。明白了這一點,大家也就可以理解我為什麼在回答問題時有所保留了。我深信,如果我把在哈維沙姆小姐家親眼見到的事都講出來,姐姐肯定不會相信。不僅如此,我還覺得要是那樣說,別人也不能明白哈維沙姆小姐是個怎樣的人。我自己其實也不完全了解她這個人,但我有種感覺,要是我將她真實的樣子講出來(更不用說也把艾絲特拉小姐描述一番了),給喬太太解悶兒,那也實在太過粗魯和歹毒了。於是,我只揀能說的說了,任由自己的腦袋被姐姐摁住往廚房的牆上撞。
最可惡的還是愛欺負人的老頭子彭波喬克,他好奇心過重,竟然在下午茶時間,趕著馬車呼哧呼哧地過來,要我把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不能遺漏任何一個細節。他瞪著一雙死魚眼,嘴巴張得老大,一頭沙黃色的頭髮豎著,像是好奇得很,他的背心隨著一肚子算術題起起伏伏。看到他這副討人嫌的模樣,我發起了狠,一句話也不肯和他說。
「孩子。」彭波喬克舅舅剛坐上火爐旁的貴賓椅,就開口道,「你這次去鎮子裡怎麼樣?」
我答道:「很好,先生。」姐姐朝我揮了揮拳頭。
「很好?」彭波喬克先生重複了一遍,「『很好』這話可算不得回答。告訴我們,你說的『很好』是什麼意思,孩子?」
腦門兒上沾了石灰,八成會讓大腦變得冥頑不靈。反正我的額頭上沾了牆壁上的灰漿,就強硬得像塊石頭。我想了一會兒,接著裝得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回答說:「很好就是很好。」
姐姐聽得不耐煩了,大叫一聲,就要朝我撲過來。喬這會兒正在鋪子裡忙活,連個幫我說話的人都沒有,不過彭波喬克先生插嘴道:「算了!別生氣嘛。把這孩子交給我吧,太太。我來問問他吧。」彭波喬克先生說完便扳過我的身體面朝他,好像要給我剪頭髮似的,他說:「先來看一道算術題(好整理一下思路):四十三便士是多少先令?」
我盤算著回答「四百英鎊[10]」會有什麼後果,發現撈不到什麼好處,就說了一個儘可能接近的答案,不過還是少說了大約八便士。彭波喬克先生要我複習便士先令換算表,從「十二便士等於一先令」一直背誦到「四十便士等於三先令零四便士」,然後,他得意揚揚地問我:「那麼,四十三便士是多少先令?」好像讓我吃了多大苦頭似的。我想了很久,答道:「我不知道。」我這時怒火攻心,真有點兒相信自己確實不知道答案。
彭波喬克先生晃著腦袋,像擰螺絲釘一樣要將答案從我的腦袋裡擰出來,他說:「比方說,四十三便士是七先令六便士零三法新嗎?」
「是啊!」我說。姐姐立刻賞了我兩記耳光,但我還是非常高興地看到,這個回答破壞了他開玩笑的興致,他沉默了下來。
「孩子!哈維沙姆小姐長得怎麼樣?」彭波喬克先生恢復過來後說。他把雙臂緊緊地抱在胸前,再次晃著腦袋問我。
「個子高,皮膚黑。」我告訴他。
「是這樣嗎,舅舅?」姐姐問。
彭波喬克先生眨眨眼,表示我說的是事實。如此一來,我馬上推斷出他從未見過哈維沙姆小姐的真面目,因為她根本不長這樣。
「很好!」彭波喬克先生自滿地說。(「就得這麼收拾他!太太,想來我們是找對法子了吧?」)
「太對了,舅舅。」喬太太答,「真希望你能經常料理料理他,你最清楚怎樣整治他了。」
「好了,孩子!你今天進去的時候,她在幹什麼?」彭波喬克先生問。
「她坐在一輛黑色天鵝絨馬車裡。」我答。
彭波喬克先生和喬太太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他們有此反應也是情有可原。他們兩人都重複道:「坐在黑色天鵝絨馬車裡?」
「是的。」我說,「艾絲特拉小姐……想必是她的侄女吧……用一個金盤子盛著蛋糕和葡萄酒,從馬車的窗口遞給她。我們都吃了裝在金盤子上的蛋糕,還喝了葡萄酒。我按照她的吩咐,爬到馬車後面吃。」
「還有別人嗎?」彭波喬克先生問。
「有四條狗。」我說。
「大的還是小的?」
「那些狗很大。」我說,「還搶著吃銀籃里的小牛排呢。」
彭波喬克先生和喬太太大驚失色,又看了看對方。我簡直是瘋了。被他們這麼一番逼問折磨,我簡直不計後果,信口開河起來。
「天哪,馬車停在什麼地方呢?」姐姐問。
「在哈維沙姆小姐的房間裡。」他們又瞪大了眼睛,「不過車上沒有套著馬。」我一時突發奇想,本想說有四匹裝飾華麗的駿馬拉著馬車,卻又覺得這麼說不合適,便趕緊加了一句,免得被他們抓住話柄。
「竟有這種事嗎,舅舅?」喬太太問,「這孩子是什麼意思?」
「告訴你吧,太太。」彭波喬克先生說,「要我說,那其實是一頂轎子。你知道,她是個反覆無常的女人,滿腦子都是奇怪的念頭,所以才在轎子裡打發時光。」
「舅舅,你見過她坐轎子嗎?」喬太太問。
「怎麼可能?」他答道,無奈只能實話實說,「畢竟我這輩子都沒見過她。一面都沒見過!」
「啊,舅舅,那你是怎麼跟她說話的呢?」
「哎呀,我每次去她家,都被引到她的房門外。」彭波喬克先生不耐煩地說,「門打開一道縫隙,她從門縫裡和我說話。別說你不知道這些,太太。不管怎樣,這孩子是去那裡玩的。孩子,你都玩什麼了?」
「我們玩旗子。」我說。(請容許我說一句,回憶起我那時撒的謊,連我自己都深感驚訝。)
「旗子!」姐姐重複說。
「是的。」我說,「艾絲特拉揮舞一面藍旗子,我揮舞一面紅色的,哈維沙姆小姐在車窗外揮舞著一面綴滿小金星的旗子。然後,我們還搖晃長劍,大聲歡呼。」
「劍!」姐姐重複了一遍,「劍是哪兒弄來的?」
「從一個櫥櫃裡拿的。」我說,「我看見裡面有好幾把手槍,還有果醬和藥丸。房間裡一點兒自然光都沒有,倒是點了很多蠟燭。」
「事實確實如此,太太。」彭波喬克先生嚴肅地點點頭說,「這倒是真的,我親眼見過。」然後,他們都盯著我看,我則裝出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盯著他們看,還用右手扭著右褲腿。
他們若是追問下去,我肯定要露出馬腳,我當時本想說院子裡有氣球,卻又拿捏不准,是說氣球這種奇觀,還是說酒坊里有頭熊,就這麼一猶豫,才什麼都沒說;然而,他們正在熱切地討論我信口胡謅的奇聞逸事,我總算逃過了一劫。喬從鋪子回來喝下午茶的時候,他們兩個仍在談論不休。姐姐把我胡編亂造的事講給他聽,與其說是為了討他的歡心,不如說是為了讓她自己放鬆放鬆。
喬瞪大他那雙藍眼睛,驚詫地來回掃視廚房,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看見他這樣,我不禁後悔起來。不過,我的悔意只為他一個人,對另外二人則一點兒也不。我覺得自己是個小怪物,不過我這種愧疚心理只對喬才有,至於另外兩個人,他們坐在那裡喋喋不休,談著我認識了哈維沙姆小姐,取得她的偏愛後,能得到什麼樣的實惠。他們很肯定哈維沙姆小姐會給我「一點兒甜頭」,只是說不好是什麼樣的「甜頭」。姐姐巴望著我能得到「財產」。彭波喬克先生則恨不得我拿到一大筆獎金,有了這錢,我就可以學個體面的行當,比如糧食穀物這一行。喬提出了一個巧妙新穎的主意,他說哈維沙姆小姐說不定會把爭搶小牛肉的狗送給我一條,結果被另外兩個人貶損了一番。「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姐姐說,「你還是去干你的活兒吧。」喬只好去工作了。
彭波喬克先生駕車走了,姐姐去洗碗碟了,我偷偷跑去鐵匠鋪找喬,等到他晚上收工,我說:「喬,趁著爐火還燒著,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是嗎,皮普?」喬說著,把釘蹄鐵的凳子拉到爐子旁邊,「那就說說吧。什麼事,皮普?」
「喬。」我說,抓住他捲起的襯衫袖子,用食指和拇指捻著,「你還記得哈維沙姆小姐的那些事嗎?」
「還記得嗎?」喬說,「你說的每個字我都記得!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真糟糕,喬。那不是真的。」
「你說什麼,皮普?」喬叫道,非常吃驚地向後退去,「你的意思是……」
「是的,我說的都是謊話,喬。」
「不過不可能連一句實話都沒有吧?皮普,你的意思是,黑天鵝絨馬車壓根兒就不存在?」我沖他搖了搖頭,「狗的事至少是真的吧,皮普?說呀,皮普。」喬苦口婆心地說:「就算沒有小牛肉,狗總是有的吧?」
「沒有,喬。」
「一隻狗都沒有?」喬說,「小狗呢?說呀。」
「沒有,喬,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我絕望地盯著喬,喬則沮喪地凝視著我:「皮普,老夥計!這可不行啊,老夥計!我說!你怎麼會這麼幹?」
「太糟糕了,喬,是不是?」
「糟糕?」喬叫道,「太糟了!你是中邪了嗎?」
「我也說不清自己當時是哪根筋搭錯了,喬。」我說著鬆開了他的襯衫袖子,在他腳邊的灰堆里坐下來,耷拉著腦袋,「不過,要是你沒教我把J牌叫傑克就好了。我還希望我的靴子沒有那麼笨重,我的手沒有這麼粗糙。」
我告訴喬我心裡很痛苦,偏偏喬太太和彭波喬克對我那麼壞,我不可能把心事向他們袒露。我還告訴喬,哈維沙姆小姐家有一位年輕美貌的小姐,是個很高傲的人,她說我是個平頭老百姓,我也知道自己是個下等人,卻又盼著能做個上等人,這樣一來,謊話就從我嘴裡溜了出來,我自己也說不好為什麼。
這個問題玄之又玄,至少喬和我一樣,都不清楚該怎麼解決。但是喬剔除了事情中玄妙的成分,用這種方法反倒解決了問題。
「有件事是可以肯定的,皮普。」喬沉思了一會兒說,「那就是,謊言就是謊言。不管為了什麼,都不該撒謊,魔鬼是謊言之父,謊話說多了,就會變成魔鬼。你以後不要再說謊話了,皮普。你想做上等人,用這法子可行不通,老夥計。至於說當個平民,我自己也糊塗著呢。你在某些方面已經很特別了。比如說,你的個頭兒特別小。還有,你的學問也比別人高著哩。」
「不是的,我無知,還很遲鈍,喬。」
「哎呀,看看你昨晚寫的信多好哇。簡直就像印刷出來的!我看過很多信……啊!還都是出身高貴的人寫的哩!我敢發誓,沒有一份像印刷出來的。」喬說。
「我是沒有一點兒學識的,喬。你把我說得太好了。就是這樣的。」
「好吧,皮普。」喬說,「是這樣也好,不是也罷,我只盼著你先做個有學問的平頭百姓,再出人頭地!國王坐在王位上,腦袋上戴著王冠,可要是他當王子時不學字母表,不從A開始一直學到Z,又怎麼能用印刷一般的字體,寫出議會法案呢……啊!」喬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補充道,「我不能說我完全做到了,但我很清楚要怎麼做。」
他的話中蘊含著智慧,燃起了我的一絲希望,給了我很大的鼓舞。
「下等人幹著低下的行當,也賺不了多少錢,」喬繼續沉思著說,「最好還是繼續與普通人結交,不要去巴結上等人。說到這裡,我想起你說過旗子的事,真希望這是真的。」
「不是的,喬。」
「連旗子都沒有,我太遺憾了,皮普。不管有沒有吧,現在都不要多說了,不然又該惹你姐姐不高興了。你也不是故意這麼做的。聽著,皮普,我是把你當成真正的朋友,才對你說這些話。真正的朋友才會對你這麼說。你要是不能走正途出人頭地,靠歪門邪道也不可能做到。以後別再說謊了,皮普,活著安分守己,死了才能沒有遺憾。」
「你沒生我的氣吧,喬?」
「沒有,老夥計。不過你要記住,你說的謊話也太驚人,太大膽了,什么小牛肉啊,狗打架啊。我是真心為你好才勸你的,皮普,你去樓上睡覺的時候一定要好好想一想。我要說的就是這些,老夥計,以後再也不要這樣做了。」
來到我在樓上的小房間,我做了祈禱,喬的建議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但我太小了,腦袋裡很亂,也不懂感恩,躺在床上只知道胡思亂想。喬只是個鐵匠,艾絲特拉肯定覺得他是個下等人,瞧不起他那雙笨重的靴子,還會嘲笑他的雙手太粗糙。我想到這會兒喬和我姐姐坐在廚房裡,我離開廚房,就只能上床待著,而哈維沙姆小姐和艾絲特拉就不必坐在廚房裡,平頭百姓會做的事,她們一件也不會幹。我回想著自己在哈維沙姆小姐家「常做」的事,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感覺像是我在她家待了好幾個禮拜,甚至是好幾個月,而不是區區幾個鐘頭。仿佛這是一個被時時回憶的古老話題,而不是今天才發生的事。
對我來說,今天是值得紀念的一天,我的人生因此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任誰經歷這樣一個日子,都會覺得難忘。想像一下,這樣的一天是多麼特別,與平時是多麼不同。各位讀者,讀到這裡請暫停一下,好好思考一下,你的人生長鏈條也許是鐵鑄的,也許是金鍛的,或是纏繞著荊棘,或是開遍了鮮花,如果你沒有在一個難忘的日子裡親手鑄出第一環,那往後餘生,它都不會成為你的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