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10-02 06:52:16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彭波喬克先生的大宅位於集鎮的大街上,滿堂都是胡椒籽和谷粉的氣味,但凡是賣糧食的和賣種子的,家裡都是這股子味。他鋪子裡有很多個小抽屜,要我說,他這人可太有福氣了。我偷偷看了下面的一兩個,只見裡面放的是綁紮好了的牛皮紙包,我不禁琢磨,那些花籽和球莖會不會盼著有一天可以衝出牢籠,在晴朗的天氣下綻放盛開。

  

  我產生這個念頭的時候,已是我到達後的第二天清早。前一天晚上,他們直接把我送去閣樓睡覺,那兒的屋頂是傾斜的,放床架的邊角十分低矮,我估計屋頂瓦離我的眉毛還不到一英尺。也在同一天清晨,我發現種子和燈芯絨之間有一種特殊而密切的關係。彭波喬克先生穿燈芯絨褲子,他店裡的夥計也穿。不知怎的,他們的燈芯絨衣服上都有股味,很像種子的氣味,而種子也有一股味,很像燈芯絨的氣味,搞得我都分不清哪是燈芯絨、哪是種子了。與此同時,我還注意到一件事,彭波喬克先生的生意之道,似乎就是瞧著街對面的馬具販子。馬具販子做買賣的法子,則是盯著馬車匠,而馬車匠立身處世的方法,則是把雙手插在衣兜里,注視著麵包師傅,麵包師傅則雙臂抱懷,盯著雜貨商,雜貨商站在店門口,打著哈欠凝視著藥劑師。整條大街上,只有鐘錶匠一門心思撲在自己的生意上。總有一群穿著粗罩衫的農夫透過店鋪櫥窗看他,他卻一隻眼睛上戴著放大鏡,伏在小桌上專心工作。

  八點鐘的時候,我和彭波喬克先生在店面後的堂屋裡吃早飯,小夥計則在前面鋪子裡的一袋豌豆上,就著茶吃一塊黃油麵包。和彭波喬克先生相處,實在不是什麼有趣的經歷。他就信我姐姐那套理論,覺得給我口飯吃,也要羞辱我一頓,折磨折磨我,他只給我吃麵包屑,黃油少得不能再少,還往我的牛奶里兌了很多溫水,如此一來,倒不如乾脆不放牛奶。除此之外,他說起話來句句不離算術。我禮貌地向他道早安,他卻傲慢地說:「七乘九是多少,孩子?」我才來到這裡,人生地不熟,肚子裡空空如也,他這麼追著我問,我又怎麼答得上來呢?我餓得前胸貼後背,連一口飯食還沒咽下去,他就開始不停地提出一大堆問題,整個早飯時間都不得消停。「七乘七呢?」「七乘四是多少?」「七乘八?」「七乘六?」「七乘二得多少?」「七乘十又是多少?」等等,等等。我每次答完一道題,才咬了一口麵包,或呷了一口茶,下一道題又來了。他卻優哉游哉地坐在那裡,一點兒腦筋也不動,吃著燻肉和熱麵包卷,好傢夥,恕我直言,就他那副吃相,用狼吞虎咽來形容也一點兒都不誇張。

  如此一來,到了十點鐘,我們動身去哈維沙姆小姐家時,我心裡甭提多高興了。不過我有點兒提心弔膽,拿不準到了那位女士家裡,自己該如何表現。不到一刻鐘,我們就來到了哈維沙姆小姐的家門前。她住在一幢舊磚樓里,陰森森的,裝了不少鐵柵欄。有些窗戶是封著的,至於沒封的,低樓層的窗上都裝著生了鏽的鐵條。房子前面有個院子,院周圍也裝了鐵柵欄。按了門鈴後,我們便耐心地等人來開門。趁著我們在門口等著的當兒,我偷眼往裡瞧了瞧(即使這個時候,彭波喬克先生竟然還不忘提問:「七乘十四呢?」但我假裝沒聽到),只見房子邊上有一個大啤酒工坊,裡面不光現在沒人釀酒,似乎很久都沒人釀過酒了。

  有扇窗戶突然打開,一個清晰的聲音問道:「是誰?」帶我來的彭波喬克先生馬上答:「彭波喬克。」那個聲音回了句:「知道了。」窗戶關上後,一位年輕的小姐拿著鑰匙,穿過院子走了過來。

  「他就是皮普。」彭波喬克先生說。

  「這就是皮普嗎?」年輕的小姐道,她長得挺標緻,還帶著幾分高傲,「進來吧,皮普。」

  彭波喬克先生邁步也要往裡走,她卻把門一合,攔住了他。

  「餵!」她說,「你也想見見哈維沙姆小姐?」

  「哈維沙姆小姐要是願意見我,我就……」彭波喬克先生答道,那樣子難堪極了。

  「啊!」那姑娘說,「可是你看,她並不想見你。」

  她這話說得不容置喙,一點兒商量的餘地也不留,彭波喬克先生雖然面子上過不去,卻也不便違拗。但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我幹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臨走時,他還責備了我幾句:「小傢伙!你在這裡一定要守本分,讓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人面上有光!」我生怕他會折回來,透過大門問我「七乘十六是多少」,好在他沒有。

  那位小姐鎖上院門,我們穿過院子。路面鋪得十分平整,很乾淨,但每條縫隙里都長滿了草。一條小路連接著前院和啤酒工坊。小路上的木門開著,路盡頭的酒坊里也開著門窗,可以看到高聳的圍牆。酒坊里空空蕩蕩,早已廢棄不用了。冷風陣陣,那兒似乎比木門外冷得多。大風怒號著,吹過酒坊敞開的門窗,仿佛在大海之上,狂風哐啷哐啷卷過索具。

  她看到我總盯著酒坊瞧,便說:「小傢伙,你就是把那裡現在釀的烈性啤酒喝個精光,也不會有事。」

  「是的,小姐。」我不好意思地說。

  「小傢伙,那兒以後還是別釀啤酒為好,不然釀出來也是酸的。你說呢?」

  「看起來是這樣的,小姐。」

  「倒不是說有人想去釀酒。」她又道,「早就沒人那麼做了,那地方肯定就這麼一直空著,直到房倒屋塌的一天。至於濃啤酒,地窖里有的是,能把整個曼諾莊園都淹沒了。」

  「小姐,這所房子叫曼諾莊園?」

  「小傢伙,這只是其中一個名字而已。」

  「不止一個嗎,小姐?」

  「還有一個,叫薩提斯。這可能是希臘文,也可能是拉丁文或希伯來文,也許三種都是,反正在我看來都一樣。這個詞的意思是『滿足』。」

  「滿足莊園。」我說,「小姐,這名字實在古怪。」

  「不錯。」她答,「不過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當時取這個名字的本意是,無論誰擁有這所房子,都會覺得滿足,沒有其他欲求。想來從前的人一定很容易滿足。不過,孩子,還是別磨蹭了。」

  她一口一個「小傢伙」地叫我,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態度,還算不上客氣,可其實她和我差不多年紀。她是個姑娘,人長得漂亮,又那麼鎮定,當然看起來比我大。她很是瞧不起我,好像她已經二十一歲,是女王殿下。

  高大的正門上交叉綁著兩根鐵鏈,我們則從側門進入房子內部。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所有過道都黑咕隆咚,只有一支她剛才放在那裡的蠟燭亮著。她拾起蠟燭,我們又穿過幾條過道,上了樓梯,四周仍然一片漆黑,唯有蠟燭為我們照明。

  最後,我們來到一個房間門口,她說:「進去吧。」

  我答道:「小姐,你先請吧。」我這麼說,真不是因為客氣,而是我有點兒怯場了。

  聽到我的話,她答:「別傻了,小傢伙。我不進去。」她說完便輕蔑地走開了,更糟糕的是,她把蠟燭也帶走了。

  我渾身不自在,還有點兒害怕。儘管如此,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敲門,於是我敲了敲房門,裡面有人叫我進去。我照做了,走進一個十分寬敞的房間,裡面點著許多蠟燭,非常明亮,卻不見一絲陽光。從家具來看,我覺得這裡是一間梳妝室,不過許多樣式我見都沒見過,更不知是做什麼用的。但最顯眼的是一張桌子,上面鋪著桌布,還帶有一面鍍金鏡子,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張貴婦梳妝檯。

  要是沒有一位貴婦人坐在梳妝檯邊,我能否這麼快認出來,可實在不好說。那人就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一隻胳膊肘搭在梳妝檯上,用手托著腮,我以前從未見過這麼奇怪的女士,以後也不可能見到。

  她穿著華麗,緞子和絲綢衣服上鑲著花邊,料子都是白色的。她的鞋子也是白色的。長而潔白的面紗從她的頭髮垂下來,髮絲里別著新娘裝飾花,可她的頭髮全白如雪。她的脖子上和手上都戴著閃閃發光的珠寶,桌上還有幾件珠寶在熠熠生輝。四周散落著很多衣服,卻全不如她身上那件華貴,還有好幾隻亂糟糟的箱子。她尚未穿戴完畢,因為她只穿著一隻鞋,另一隻則在梳妝檯上,就在她的手邊。面紗還沒有拉伸整齊,表和表鏈也沒戴,本應戴在胸前的花邊也被丟在鏡子邊上,被亂七八糟地放在一起的還有一些小飾品、帕子、手套、幾朵花和一本祈禱書。

  她穿著華麗,緞子和絲綢衣服上鑲著花邊,料子都是白色的。(第55頁)

  這些東西這一個那一個,我並非一下子全看在眼裡,不過我一開始看到的東西,還是比我以為的多。我看到,我視線範圍內的一切本都是白色的,應該說很久以前是白色的,如今通通失去光澤,褪色了,發黃了。我還看到,不僅結婚禮服殘敗了,花朵乾枯了,就連穿著婚紗的新娘也凋落了,她眼窩深陷,除了一雙眼睛還有神采,整個人都沒有了光彩。我看到,曾經穿著新娘禮服的是一個身材豐盈的年輕女子,現在這個女子瘦得皮包骨頭,裙子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有一次我去趕集時看到過一個恐怖的蠟像,也不知代表哪位要人的遺體在葬前供公眾瞻仰。還有一次,他們帶我去沼澤地上的教堂,看從教堂地下墓穴挖出來的一具骷髏,那具枯骨上的華服早就腐爛了。現在,蠟像和骷髏似乎有了一雙會動的黑眼睛,正用那雙眼睛看著我。我真想大叫,卻又不敢這麼做。

  「是誰?」坐在桌旁的女士說。

  「我是皮普,女士。」

  「皮普?」

  「彭波喬克先生家的,女士。我是來……玩的。」

  「靠近點兒,讓我看看你。到我邊上來。」

  我站在她面前,但不敢看她的眼睛,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看清周圍那些小物件,我注意到她的錶停在了八點四十分,房間裡的鐘也停在了八點四十分。「看著我。」哈維沙姆小姐說,「自你出生以來,我就沒見過太陽,你不會怕我這樣一個女人吧?」

  很遺憾的是,我竟然壯起膽子,撒了個彌天大謊:「不怕。」

  「你知道我摸的是什麼嗎?」她說著把一隻手疊在另一隻手上,放在左胸前。

  「是的,女士。」(我想起了那個要挖我的心來吃的年輕人。)

  「我摸的是什麼?」

  「你的心。」

  「是一顆破碎的心!」

  她說這句話時神色急切,語氣很重,她的臉上還浮現一抹詭異的微笑,笑中透著一絲誇耀。她用手捂了一會兒胸口,才慢慢地拿開,好像她的手很沉似的。

  「真沒意思。」哈維沙姆小姐說,「我需要消遣消遣,我再也不想搭理那些成年男女了。你開始玩吧。」

  想必就連我最喜歡爭辯的讀者也會承認,讓一個不幸的孩子在這種情況下玩耍,全天下再也沒有比這更為難的事了。

  「有時,我會產生一些病態的幻想。」她繼續說,「想看別人玩就很病態。好了,好了!」她的右手手指不耐煩地擺動著,「玩吧,玩吧,快玩吧!」

  有那麼一刻,我生怕回去被姐姐教訓,絕望之下,便想裝成彭波喬克先生的馬車,在房間裡轉一轉,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干不來這樣的事,只得作罷,站在那裡望著哈維沙姆小姐,想來她肯定以為我是個不聽話的孩子,所以,我們看了彼此一會兒後,她說:

  「不高興啦?你也太固執了吧?」

  「不是的,女士。我很為你遺憾,非常非常遺憾,因此一時半會兒玩不起來。你若是嫌棄我,我姐姐肯定會讓我吃不了兜著走,所以我但凡能做到,就一定會做的。只是這裡是那麼新鮮和陌生,還那麼精緻,感覺淒悽慘慘的……」我連忙住口,生怕自己說得太多,或者已經說了不該說的話。我們又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

  再次開口之前,她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掃了一眼她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看梳妝檯,最後,她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

  「對他而言很新鮮。」她喃喃地說,「在我眼裡卻很陳舊。他覺得如此陌生,我卻覺得非常熟悉。不過在悽慘這一點上,我們兩個倒是觀點一致。叫艾絲特拉來。」

  她一直凝視著自己在鏡子裡的影像,我還以為她仍在自言自語,便沒有言語。

  「叫艾絲特拉來。」她重複道,朝我瞥了一眼,「這事你能做到的。叫艾絲特拉來。去門口叫。」

  一想到要在一幢陌生房子的神秘過道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對著一個既看不見也不會迅速做出反應,還很瞧不起人的年輕女士大喊艾絲特拉,再加上覺得這樣大聲喊出她的名字是對她的冒犯,就感覺這幾乎和聽命玩耍一樣糟糕。好在艾絲特拉終於回應了,她手中的燭光像一顆星一樣,在長而黑暗的過道里移動過來。

  哈維沙姆小姐招呼她走近些,從梳妝檯上拿起一件珠寶,先是放在她年輕漂亮的胸前比了比,又放在她那頭秀麗的棕色頭髮上試了試效果:「親愛的,這將來是你的了,你戴上一定好看。去和那孩子玩牌吧,我看著。」

  「和那孩子玩?他不過是個干苦力的小子,平頭老百姓一個!」

  我聽到了哈維沙姆小姐的回答,卻又不敢相信她竟會那麼說:「怎麼?你可以傷他的心呀。」

  「小傢伙,你玩什麼?」艾絲特拉極其不屑地問我。

  「小姐,我只會玩搶鄰居[9]。」

  「那就把他搶光吧。」哈維沙姆小姐對艾絲特拉說。於是我們坐下來玩牌。

  就在那時,我開始明白,這個房間裡的一切都停止了,就像那塊表和那口鐘一樣,很久以前就停止了。我注意到哈維沙姆小姐把珠寶放回到了她拿起的地方,分毫不差。趁艾絲特拉發牌的當兒,我又瞥了一眼梳妝檯,看到了那隻鞋子。鞋原來是白的,如今已經發黃,而且從不曾有人穿過。我低頭看了看哈維沙姆小姐那隻沒穿鞋的腳,發現她腳上的絲襪從前是白的,現在則是黃的,都踩得拉絲了。假如不是一切都停止了,假如不是所有褪色腐朽的東西全都靜止不動,那麼,這枯槁之人身上的殘破新娘禮服也不會那麼像壽衣,而那長長的頭紗同樣不會像裹屍布了。

  我們打牌的時候,她就坐在那兒,活像一具屍體。婚紗上的褶邊和裝飾,看起來像粗紙。我當時並不知道,古代屍體偶然被挖掘出來,一見光就會化為粉末,然而,從那以後我常常覺得,她那副模樣,要是有陽光照射進來,她一定會立刻灰飛煙滅。

  「這明明是J嘛,這小傢伙卻說是傑克!」第一把還沒玩完,艾絲特拉就鄙視地說,「他的手,真粗啊!他的靴子,真是又笨又厚!」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手很丟人,但此時此刻,我竟開始覺得我長了一雙難看的手。艾絲特拉這麼瞧不起我,她的蔑視好像會傳染,我也有點兒看不起自己了。

  她贏了,我來發牌。我知道她在等我犯錯,結果我還真犯了錯,把牌發亂了。她指責我又愚又笨,是個小苦力。

  「你怎麼不回敬她兩句?」哈維沙姆小姐看著我們玩,對我說道,「她對你說了許多難聽的話,你卻沒說她一個『不』字。你覺得她怎麼樣?」

  「我不想說。」我結結巴巴地說。

  「那就在我耳邊說。」哈維沙姆小姐彎下腰說道。

  「我認為她太驕傲了。」我低聲回答。

  「還有呢?」

  「我覺得她很漂亮。」

  「還有呢?」

  「我認為她非常無禮。」(這會兒,艾絲特拉看著我,臉上露出極其厭惡的神情。)

  「還有別的嗎?」

  「我想我該回家了。」

  「她是個美人,你卻再也不想見她了?」

  「我也說不好自己還想不想再見她,不過我現在該回家了。」

  「你很快就可以走了。」哈維沙姆小姐大聲說,「先玩完這把再說。」

  得虧一開始哈維沙姆小姐就詭異地笑過,不然我都要以為她的臉無法做出笑的表情了。她滿臉警覺,一副沉思之色。很可能在她周圍的一切都停頓的時候,這個表情便定格在了她的臉上,似乎沒什麼能讓她再次露出喜色。她的胸脯向下凹陷,整個人彎腰駝背,她的聲音頹廢,低沉,聽來沒有半點兒生氣。總的來說,不論身體抑或靈魂,無論內在還是外在,她都仿佛遭到過毀滅性的打擊,已經徹底崩潰了。

  這一把玩到最後,艾絲特拉吃光了我的牌。把所有牌都贏到手後,她把牌全丟在桌上,好像牌是從我手裡贏來的,就沒法入她的眼似的。

  「你什麼時候再來呢?」哈維沙姆小姐說,「我來想想。」

  我正要提醒她今天是禮拜三,她便像先前那樣,不耐煩地擺了擺右手手指,不讓我說下去。

  「好啦,好啦!我可不知道今天是禮拜幾,什麼年啊,月啊,我通通不清楚。六天後再來吧。聽清楚了嗎?」

  「好的,女士。」

  「艾絲特拉,帶他下去吧。給他弄點兒吃的,他一邊吃可以一邊四處走走。去吧,皮普。」

  我隨著燭光往回走,就像我跟著燭光走過來一樣。艾絲特拉把蠟燭放回之前那個地方。在她打開側門前,我沒有細想,只當現在肯定是晚上了。結果陽光忽地照射進來,我不由得大吃一驚,還以為自己在那個點著蠟燭的陌生房間裡待了好幾個鐘頭。

  「你在這兒等著,小傢伙。」艾絲特拉說完就消失了,門也關上了。

  院子裡只有我一個人,於是我趁機瞧了瞧自己粗糙的雙手和笨重的靴子。我自己也覺得確實叫人看不過眼。我以前從沒為此煩惱過,現在卻苦惱極了,只覺得它們粗俗不雅。我還決定去問問喬,那張人頭牌明明叫「J」,他為什麼教我是「傑克」。要是喬有教養就好了,那樣我也能當個文雅人。

  艾絲特拉回來了,她給我拿來了一些麵包和肉,還有一小杯啤酒。她把杯子放在院中的石頭上,把麵包和肉遞給我,可連看都沒看我一眼,那樣子傲慢無禮至極,好像我是一條討人嫌的狗。我受盡了侮辱,心都被傷透了,她的白眼讓我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我又氣憤又難受,形容不出到底是什麼感覺,只有天知道那是什麼滋味。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我的眼睛裡才剛泛起淚花,那姑娘發現把我惹哭了,居然立即換上愉快的神情瞧著我。這下反倒把我惹毛了,我積聚起一股力量,生生把眼淚吞了回去,只是盯著她看。她朝我蔑視地向後一甩頭,款款地走了。不過在我看來,她也知道自己過於肯定,滿以為能深深地傷害我。

  她走後,我四下張望,想找個地方藏起來,便躲到酒坊小路的一扇大門後面,用胳膊頂住牆,把前額抵住胳膊,號哭起來。我一邊哭,一邊踢牆,還使勁兒揪自己的頭髮。我心中苦悶,那種莫名的痛苦是如此強烈,必須好好宣洩出來。

  跟著姐姐長大,使我變得性格敏感。在孩子們的小世界裡,無論由誰帶大,感受最深切的,感覺最深刻的,莫過於受到不公的對待了。很可能他們只是受到了小小的不公,可孩子們本就弱小,他們的世界也很小,而按照比例來說,他們的搖擺木馬與健壯的愛爾蘭獵狐馬一樣高大。我從小就受盡了各種不公的對待,也一直在心中不斷地反抗。姐姐性情乖戾,有暴力傾向,從我會說話起,我就知道她一直在虐待我。我始終堅信,我雖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她卻無權粗暴地對待我。她糟蹋我的身體,羞辱我的心靈,讓我挨餓,不許我睡覺,用盡各種手段讓我受罪,所以我才有那樣的想法。我孤苦伶仃,無所依傍,常年過著這種日子,很大程度上我怯懦和極為敏感的性格便是這樣形成的。

  我使勁兒踹著酒坊的牆壁,扯自己的頭髮,暫時把心裡難過的情緒都發泄了出去。接著,我用袖子抹了一把臉,從大門後面走了出來。麵包和肉的味道都還過得去,啤酒下肚後,我全身都暖和了,人也興奮了起來。我很快就打起了精神,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

  這個地方確實荒涼,就連酒坊院子裡的鴿籠也是破敗不堪的,籠子的支撐杆被大風吹得歪歪斜斜,裡面若是還有鴿子,它們准以為自己是在風雨飄搖的驚濤駭浪之上。但是,鴿舍里沒有鴿子,馬廄里沒有馬,豬圈裡沒有豬,倉庫里沒有麥芽,銅桶和大罐里沒有散發出糧食和啤酒的氣味。隨著酒坊里最後一縷煙消散殆盡,這裡就廢棄了,所有的酒香都消散在了空中。側面的一個院子裡有一堆散發著酸澀味的空木桶,是酒坊鼎盛時期的紀念;然而,那股酸味太嗆了,無法從中體會當年的啤酒是何種滋味,而我忽然想起,隱士與此情此景是何其相符。

  過了酒坊是個花園,裡面雜草叢生,圍牆也已殘破。牆不是很高,我踮起腳撐著牆向里張望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這個破敗的園子是整幢房子的後花園,雜草長得很高,纏結在一起,一條條青黃小徑之間有一條用腳踩出來的小路,像是還有人不時來回走過。就在此時,我看到艾絲特拉正在那條小路上,背對著我越走越遠;然而,她似乎無處不在。當我實在抵不住誘惑,跳上酒桶走來走去的時候,就見她在院子的盡頭,也踩在木桶上走。她背對我,用兩隻手捧著她那頭鬆散的棕色秀髮。她一直沒有回頭看,很快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她可能進了酒坊裡面。我說的酒坊,指的是一幢大房子,地面平整,地勢很高,以前是釀啤酒用的,釀酒用具現在仍在裡面。我剛一進去,就覺得陰森恐怖,便只站在門口環顧四周,看到艾絲特拉穿過一個個早已熄滅的火爐,上了一段窄小的鐵樓梯,又從頭頂上方一道高高的走廊走了出去,仿佛她要去天空里似的。

  就在這個地方,就在這個時候,一件怪事發生了,不過那也可能是我的幻覺在作祟。當時我覺得很奇怪,很久以後想起,只越發覺得奇怪。當時,我抬頭看了一會兒冰冷的天空,覺得有點兒眼花,便把頭轉向一邊,望著我右手邊不遠處的一個低矮角落,那有一根巨大的木樑,我竟然看到有個人吊在木樑上。那人穿著一身發黃了的白衣服,腳上只有一隻鞋。我可以看到那個人的禮服的褪色鑲邊裝飾像是土紙,當我看清那個人的臉,便認出正是哈維沙姆小姐,她的臉動了一下,仿佛是要喊我。見此情形,我嚇得呆住,一想到剛才什麼人都沒有,我就更怕了,立即撒腿跑開,可轉而又向吊著的人跑去,卻發現那兒根本沒人,這下子我的恐懼更是到了極點。

  好在晴朗的天空投下了清冷的光線,院子上了閂的大門外有人走來走去,我又把剩下的麵包、肉和啤酒一股腦兒都吃了下去,這才有了幾分底氣,我整個人總算又活了過來。即使有了這些幫助,要不是看到艾絲特拉拿著鑰匙過來放我出去,我也不可能這麼快恢復神志。我心想,要是給她看到我嚇得魂不附體,她就更有理由看不起我了。我絕不可以給她這個機會。

  她從我身邊走過,得意揚揚地瞥了我一眼,仿佛我的雙手如此粗糙,我的靴子如此笨重,對她來說是什麼天大的美事。她打開院門,站在那裡扶著門。我看也不看她,就走了過去,她卻用一隻手碰了碰我,對我又是一陣奚落。

  「怎麼不哭了?」

  「我不想哭。」

  「才不是呢。」她說,「你剛才哭到眼睛都快瞎了,現在眼淚又要流出來了。」

  她輕蔑地笑了笑,一把把我推出去,鎖上了門。我徑直走向彭波喬克先生家,發現他不在家,心裡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於是我請夥計代為轉告他哈維沙姆小姐吩咐我再去的日期,就動身前往四英里外的鐵匠鋪了。我一邊走,一邊思索著我見到的一切,來來回回只想著自己是個貧窮的老百姓,是個苦力,雙手粗糙無比,靴子又笨又重,還養成了粗鄙的習慣,把別人口中的J牌說成傑克。我比昨晚自己以為的還要無知,總的來說,我身份微賤,過著低人一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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