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10-02 06:52:13 作者: [英] 查爾斯·狄更斯

  我站在教堂公墓前念家人墓碑上的字時,剛學會拼寫上面的幾個詞,連簡單的意思都沒弄明白。比如我讀到「上述者之妻」時,覺得那是恭維父親的話,以為「上述」是「上天」的意思,父親自然上了天堂,幸虧我沒在那些已故親人的墓碑上見到「下」這個字,要不準會認定這位親人下了地獄。雖然《教理問答書》規定我必須理解各種神學問題,可當時我哪能明白,我現在仍能清楚地記得,書中有句話叫「守道如一,始終不渝」,我卻把它當成了一種義務,每次從我家出門走過村莊時,特地只會走一條道,從來不會從車匠門前經過,也不會繞道磨坊。

  等我長大些後,可以跟著喬做學徒。但在那份體面到手之前,我決不能成為姐姐口中「喬家養的」孩子,而我理解的這個詞就是「嬌養的」孩子。所以我不僅是在鍛鐵爐旁干零活兒的小孩,凡是哪個鄰居吩咐我去干點兒雜活兒,比如說,趕鳥、撿石子之類的活兒,我總會欣然前往。不過,姐姐總擔心這樣做有損我們大戶人家的門楣,便在廚房的壁爐架上放了個錢盒,就是要讓大家知道,我掙來的錢都扔進了這個盒子裡。我還記得,這裡的錢最終都是要捐出去償還國債的,但我也知道,我個人是絕無可能動這筆錢的。

  沃普斯勒先生的姑奶奶在村里辦了一所夜校,也就是說,這個可笑的老太婆沒有花不完的錢財,倒有數不清的病痛。夜校有一批年紀不大的學生,每個禮拜付給她兩便士,這樣就有機會從晚上六點到七點看她睡上一覺。她租了間村舍,沃普斯勒先生住在樓上,我們學生常能聽見他在樓上高聲朗誦,他讀書的認真勁兒還真叫人害怕,偶爾還會將樓板敲得「砰砰」直響。傳言沃普斯勒先生每個季度都要「考」一次學生。考試的時候,他會捲起衣袖,頭髮根根豎起,裝扮成馬克·安東尼[5],給我們朗誦他在愷撒遺體前的那篇演說詞。接下來,他準會來一首柯林斯[6]的《激情頌》。我對沃普斯勒先生扮演的復仇之神尤為欽佩,他將那把沾滿鮮血的劍化作雷霆往大地上一扔,只見他雙目一瞪,接著號角聲四起,戰爭就開始了。後來,我也墜入了情感世界,再拿這些情感同柯林斯和沃普斯勒一比,才發現這兩位的本事不過爾爾,只不過我當時對這些一竅不通罷了。

  沃普斯勒的姑奶奶不僅開辦了學校,還在同一間屋裡開了個小雜貨店。不過,她並不知道店裡有什麼存貨,也不知道任何一件貨物的價格,幸好她的抽屜里有一本沾滿油污的小本子,上面記著各種商品的價格。畢蒂自然將其奉為至寶,店裡的買賣全靠她來張羅。畢蒂是沃普斯勒的姑奶奶的遠房孫女。坦白說,至於她和沃普斯勒先生什麼關係,我實在沒弄明白。她跟我一樣,也是孤兒,跟我一樣,也是人家「一手」帶大。我覺得她那副極其寒酸的樣子太招人了,多數時候她頭也不梳,手也不洗,鞋子總是破破爛爛的,從來不補,連鞋跟都不見了。當然了,這番打扮僅限於平常日子,禮拜日的時候,她去教堂總會精心打扮一番。

  沃普斯勒先生的姑奶奶在學習上對我的幫助可比不上畢蒂,不過,我多半是靠無師自通。我在攻克字母難關的時候就好比穿過一片荊棘,每一個字母都讓我焦頭爛額,能把皮肉扯下來。剛學完字母,我又掉入了九個數字的賊窩,那些傢伙似乎每天晚上都會改頭換面,叫我認不出來。不過,我最後還是像個半盲人,摸索著一點點地學會了讀、寫、算數。

  一天晚上,我拿著石板[7]坐在火爐邊,費了半天勁兒才給喬寫了一封信。那時距離在沼澤地上追捕逃犯的事該是過了整整一年,反正就是過去很長時間了。眼下又到了霜凍嚴重的寒冬季節。我將一份字母表放在腳邊的火爐上做參考,花了一兩個鐘頭在石板上又是寫又是塗,才把這樣一封信寫好:

  我親爰的喬,系望你身休建康,系望很決教你識子。喬,到時我們亥多高辛。等我做了你旳土弟,那得多高辛。青相信我,皮普。

  其實我大可不必寫信給喬,因為他就坐在我邊上,也沒有旁人在場,有什麼話只管跟他直說就行了。但是我還是親手把這封信(連同石板什麼的)交給了他,喬把它當成大學問家的大作拿在手上。

  「要我說,皮普,老夥計,」喬將他那雙藍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驚呼道,「你可真是個大學問家,不是嗎?」

  

  我朝他手上拿著的石板瞥了一眼:「要是就好了。」看著上面歪七扭八的字,我有點兒難為情。

  「哎呀,這個『J』,」喬說,「還有這個『O』,寫得可真是絕了,皮普,這個『J』加上這個『O』,不就是『喬』字嗎?」

  眼下,喬除了這個單音節字之外,我還沒聽他念過別的字詞。上個禮拜在教堂,我不小心把一本禱告書拿倒了,可在他看來,這看起來還挺方便的,像是倒過來才是對的。我想知道教喬識字是不是要從頭開始,於是便見縫插針地問道:「噢!接著讀,喬。」

  「呃,接著讀嗎,皮普?」喬用探尋的目光慢吞吞地看著信,「一、二、三。啊,有三個『J』,還有三個『O』呢,三個『J?O』加起來不就是三個喬字嗎,皮普?」

  我往喬那邊探過身子,用食指指著石板,將那封信從頭到尾給他念了一遍。

  「你可真厲害,」我剛一念完,喬便誇讚起來,「可真有學問。」

  「喬,『蓋格瑞』怎麼拼寫?」我帶著幾分自命不凡的語氣問道。

  「我用不著拼它。」喬說。

  「假設你要拼呢?」

  「這也沒法假設呀,」喬說,「不過,我倒是真挺喜歡讀書的。」

  「真的嗎,喬?」

  「那可不是一般的喜歡,」喬說,「要是給我一本好書,或是一張好報紙,在我面前生一爐好火,我啥都可以不要了,天哪!」他摸了摸兩個膝蓋,繼續說:「你看見了一個『J』和一個『O』,你就可以說:『瞧,J和O連在一起就成了喬。』你看讀書多有意思。」

  我總算明白了,喬的文化水平就跟當年的蒸汽機一樣,還處在初級階段。於是我決定趁熱打鐵,便繼續問道:「喬,你像我這么小的時候,也上過學嗎?」

  「沒有呢,皮普。」

  「喬,你像我這么小的時候,幹嗎不上學呢?」

  「是這麼回事,皮普,」喬拿起撥火棍,慢慢撥弄著爐格間的火,平日裡他一有心事就喜歡這麼幹,「我跟你說,皮普,我父親是個酒鬼,每次喝醉酒就會下死手捶我母親。除了我,他就只會捶我母親了,哪裡還會捶別的。他捶我的時候,那股子勁兒只會在打鐵的時候才會用,可他偏不用來打鐵……你在聽嗎,皮普?你明白嗎?」

  「在聽呢,喬。」

  「結果,我和母親從父親手底下逃走好幾次。母親總是出去幫人做工,她老對我說:『喬,願上帝保佑,眼下你得去念書了,孩子。』於是她把我送去了學校。偏偏父親的心腸又好,沒有我們就活不下去。於是,他找來一大幫子人,吵吵鬧鬧地來到人家門口,弄得收留我們的那家人沒有辦法,只得把我們交給他。然後他把我們帶回家,又開始捶打我們。皮普,你明白了吧。」喬說,他先前一直心事重重地撥火,這會兒停下來看著我,「所以我就沒法念書了。」

  「可不是,可憐的喬!」

  「不過我得提醒你,皮普,」喬一邊說,一邊正正經經地撥了一兩下最上面的爐條,「看待一個人得全面,說句公道話,我父親就有副好心腸,你沒瞧出來嗎?」

  我瞧不出來,可嘴上卻沒說。

  「好吧!」喬繼續說,「總得有人做餬口的事,皮普,要不就沒的吃,你不明白嗎?」

  這個我明白,便照實說了。

  「結果,我父親倒是沒反對我幹活兒,於是我干起了現在的行當,他幹的也是這個行當,要是他堅持幹下去就好了。我跟你說,皮普,我干起活兒來可是相當拼命。沒多久,我便能養活他了,直到把他養得滿臉發紫,得麻風病死了。我總想在他的墓碑上刻上這樣的話:『無論他身上有什麼缺點,請記住他總有好心的一面』。」

  喬一字一頓,相當得意地背著這兩行詩,於是,我便問他這兩行詩是不是他作的。

  「就是我作的,」喬說,「我本人作的……我一下就作好了,好比打馬蹄鐵一樣,錘一下就成了。我這輩子就沒經歷過這麼驚奇的事,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腦袋瓜。跟你說實話,我怎麼敢相信是自己的腦袋瓜想出來的。我剛才還說了,皮普,我總想把這段話刻在他的墓碑上,但把詩刻在墓碑上可得花錢,不管怎麼刻都免不了要花錢,刻大的得花錢,刻小的也得花錢,結果什麼也沒幹成。除去抬棺人的錢,剩下來的錢留給母親了。她身體不好,又窮得叮噹響。那可憐的人在父親死後沒多久,也跟他一起去極樂世界了。」

  喬一字一頓,相當得意地背著這兩行詩。(第46頁)

  喬那雙藍眼睛有點兒濕潤,他用撥火棍上的球形把手一會兒擦著一隻眼睛,一會兒又擦著另一隻眼睛,神色極為痛苦,舉止也極不自在。

  「我一個人住在這兒,」喬說,「太寂寞了,後來便認識了你姐。哎呀,皮普。」喬用堅定的眼神看著我,像是料定我不會同意他的看法似的:「你姐這個女人還長得挺好看的哩。」

  我露出明顯懷疑的神色,忍不住看著火。

  「皮普,甭管咱們家人怎麼看,也甭管外人怎麼看,你姐……」喬說到這裡,每說出一個詞便用撥火棍敲一下最上面的爐條,「這個……女人……長得……挺好看的哩!」

  我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話來回答他,便說:「你這麼想我很高興,喬。」

  「我也一樣,」喬接過我的話說道,「皮普,我這麼想自己也很高興。她皮膚紅一點兒,骨架子大一點兒,可這對我來說有什麼要緊的呢?」

  我機敏地對他說:「如果對你沒什麼要緊的,對誰還要緊呢?」

  「沒錯!」喬同意道,「就是這樣,你說得沒錯,老夥計!我認識你姐的時候,大家都說你是她一手帶大的,所有人都說她的心腸也很好,我也跟著大伙兒一起說。再說說你,」喬繼續說,露出一副像是見到什麼噁心東西的表情,「你當時那么小,軟綿綿的,怪難看的,你要看了都會瞧不起自己的!」

  我不是很喜歡聽他說這話,於是便說:「喬,心思別老放在我身上。」

  「可我的心思偏偏就在你身上,皮普,」他用溫柔質樸的聲音說,「既然你姐願意嫁到鐵匠鋪來,我就提出要做她的伴侶,讓她跟我一起去教堂請牧師證婚。我還對她說:『把那個可憐的孩子也帶來吧。願上帝保佑那個可憐的孩子。』我這樣跟你姐說:『鐵匠鋪又不多他一個人。』」

  我忍不住哭出聲來,不由得摟著喬的脖子,求他原諒。喬也放下撥火棍抱著我說道:「我們永遠都是最好的朋友,是不是,皮普?別哭了,老夥計!」

  這個小插曲結束後,喬繼續說:「好啦,你瞧,皮普,我們現在不是在一塊兒了嗎?事情總算好起來了,我們也在一塊兒了!到時你教我識字吧,皮普(不過我得事先聲明,我可是非常笨的,笨得要死),而且我們這事可不能讓喬太太知道了。要我說,我們還是在背地裡干吧。為什麼要背地裡干呢?我告訴你原因,皮普。」

  他再次拿起撥火棍,照我看要是沒有這玩意兒,他都沒法說下去了。

  「你姐太喜歡當官了。」

  「喜歡當官,喬?」我大吃一驚,聽到這話我隱約生出一種想法(我還得加上一句,巴不得是這樣),難不成姐姐愛上了海軍大臣還是財政大臣,要跟喬離婚了?

  「太喜歡管人了,」喬說,「我是說太喜歡管咱倆了。」

  「噢!」

  「她可不希望家裡有做學問的,」喬繼續說,「特別是不希望我成為有學問的人,因為她生怕我會反抗,就是造反,你明不明白?」

  我正準備提出問題反駁他,可「為什麼」三個字剛一出口,喬便打斷了我的話。

  「別急,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皮普,別急!我可不是否認你姐老是像個暴君一樣騎在我們頭上。我可沒否認,她把我們打得四仰八叉,罵得我們狗血淋頭。你姐發狂的時候,皮普,」喬壓低嗓門兒,朝門口偷瞄了一眼,「坦白說,我都得承認她就是一頭怪物。」

  喬說出「怪物」這個詞的時候,像是那傢伙長了十二個頭一樣。

  「我剛才打斷了你的話,你是想問我為什麼不能造反吧,皮普?」

  「可不是,喬。」

  喬將撥火棍換到左手上,這樣另一隻手就可以摸自己的絡腮鬍了,他每次做出這種心平氣和的動作時,我便不會指望他能多說什麼了:「呃,你姐可是個精明人,她精明著呢。」

  「什麼是精明人?」我問他,暗自希望他答不上來。可哪裡想到他早就胸有成竹,只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答道:「精明人就是她呀。」他兜了個圈子又繞了回來,反倒是提問的我說不出話來了。

  「不過我可不是什麼精明人,」喬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再次摸著絡腮鬍說,「皮普,最後還有一件事,我可得認認真真地講給你聽,老夥計。我那可憐的母親可是苦命人,當牛做馬,勞碌了一輩子,本本分分做人,到頭來傷透了心,活著的時候沒過一天安穩日子,所以我生怕做錯事,虧待了女人,我寧願調個過兒,頂多自己受點兒委屈。皮普,我寧願受氣的只有我一個人,我希望撓癢棍不會落到你頭上,老夥計,希望全由我一個人承受。但事情偏偏就是這樣,皮普,所以如果我有不周到的地方,希望你別計較。」

  我雖然還小,但我相信自打那天晚上起,我對喬又多了幾分敬意。後來,我跟他還是像平日裡一樣平等相處。不過,自那以後,每逢平安無事的日子,我都會坐在那裡看著喬,想著喬的為人,每次我都會生出一種新的感覺,打心眼兒里佩服他。

  「不過呢,」喬起身往爐火里添了些煤,又說,「這台荷蘭鍾已經準備敲響八點了,可她還沒回來!但願彭波喬克舅舅那匹母馬的前腿沒有踩到冰塊上滑倒。」

  碰上趕集的日子,喬太太總會陪彭波喬克舅舅上街買些日常用品,因為買這些東西得聽女人的意見,而彭波喬克舅舅是個單身漢,又信不過家裡的用人。這天恰逢趕集的日子,喬太太又出門幫忙了。

  喬生了火,又把爐台打掃乾淨。我們一塊兒走到門口,想聽聽有沒有馬車的聲音,那日夜朗天寒,寒風刺骨地刮著,地上結著厚厚的白霜。我尋思今晚要是有人躺在沼澤地里,准得活活凍死。我抬頭望著星空,不由得想,要是一個人眼看就要凍死的時候,抬頭望著茫茫星空,卻得不到任何幫助或憐憫,那得多可怕啊!

  「馬兒來了,」喬說,「那聲音就跟鈴鐺一樣清脆!」

  那匹馬比平日裡跑得輕快多了,馬蹄鐵踩在堅硬的路面上發出的聲音相當悅耳。我們搬出一把椅子,好等喬太太下馬的時候踩在上面,然後我們又撥弄了幾下爐火,把火燒得旺旺的,好讓他們可以看到亮堂的窗戶,最後我們檢查了一遍廚房,看看有什麼東西沒放好。我們剛收拾好,他們的馬車也到了門口,喬太太和彭波喬克舅舅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只把眼睛露在外面。喬太太立馬下了車,彭波喬克舅舅也隨即下來了,拿了一塊布蓋在那匹母馬身上。我們很快都到了廚房,也把冷風帶了進來,爐子裡的熱氣像是一下子就被吹散了。

  喬太太匆匆解下披肩,情緒有些激動,但並沒有解開帽帶,只是將頭上的帽子往後一推,搭在肩上:「好啦,如果這孩子今晚都不知道感恩,這輩子怕是都不會了。」

  我以一個孩子最大的本事,儘量表現出一副感恩的樣子,儘管我完全不知道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表情。

  「我只是希望,」姐姐說,「他不會被嬌養壞了,可是我真的很擔心。」

  「太太,她不是那種人,」彭波喬克舅舅說,「她是個明事理的人。」

  她?我看著喬,嘴唇動了動,挑了挑眉毛。喬看著我,嘴唇和眉毛也都動了動。沒想到這樣的動作被姐姐瞧了個正著。他只得像往常碰到這種情況時做的那樣,生怕惹出事端來,用手背揩了揩鼻子,眼巴巴地望著姐姐。

  「怎麼了?」姐姐沒好氣地說,「你瞪著眼珠子幹嗎?難不成是家裡著火了?」

  「……聽見有人一直在說她啊她的。」喬客客氣氣地小聲說。

  「她就是她囉,」姐姐說,「難不成說起哈維沙姆小姐,得用『他』,就算你這樣的傻瓜也不會傻成這樣吧?」

  「是鎮上的那位哈維沙姆小姐嗎?」喬說。

  「難不成鎮下還有位哈維沙姆小姐?」姐姐反駁道,「她希望這孩子去那裡玩玩,他當然得去啦。他就得去那兒玩才行。」姐姐說著沖我搖晃著腦袋,像是在給我打氣,讓我儘管輕輕鬆鬆地去玩,拿出玩鬧的本事來,否則有我好看。

  鎮上這位哈維沙姆小姐我早有耳聞,方圓數英里內,誰人不知這位小姐家財萬貫,性格冷酷,獨自住在一幢陰暗的大房子裡,那裡門窗緊鎖,嚴防盜賊,她在那裡過著隱居的生活。

  「哎呀!」喬驚呼道,「真不曉得她怎麼會認識皮普!」

  「蠢材!」姐姐大聲說,「誰說她認識皮普?」

  「……剛才不是有人,」喬再次客客氣氣地小聲說道,「提到她想讓皮普去她那兒玩嗎?」

  「難道她就不可以問彭波喬克舅舅,能不能幫她找個男孩去她那裡玩嗎?難道彭波喬克舅舅就不能是她的房客,有時就不能去她那裡交租嗎?比方說一個季度去一次,或者半年去一次。反正也沒必要跟你說這些。她就不能讓彭波喬克舅舅給她找個小孩,去她那裡玩嗎?彭波喬克舅舅向來都十分體貼,很為我們著想。不過,你哪能想到這個,約瑟夫[8]?」姐姐用極其責備的語氣說,像是把喬當成了一個沒心沒肺的外甥。她接著又說道:「難道他就不能在她面前提到這個孩子?這小子還神氣活現地戳在這兒呢。」這點我敢打包票,我壓根兒就沒表現得神氣活現。「自打他生下來,我盡給他當牛做馬了。」

  「你還是講得這麼好!」彭波喬克舅舅大聲道,「真好!講得清清楚楚!實在太好了!約瑟夫,這下你總該明白了吧。」

  ?「不,約瑟夫,」姐姐仍然用責備的語氣說,而喬不好意思地揉搓著鼻子,「你哪能明白這些?你只是以為自己搞明白了,其實你壓根兒就沒明白,約瑟夫。因為你不知道彭波喬克舅舅為我們考慮得有多周全,能去哈維沙姆小姐家,說不定這孩子的命運就改變了。他打算今晚就用自己的馬車把這孩子送到鎮子裡去,晚上在他那裡過夜,明天早上親自把他送到哈維沙姆小姐家。我的天哪!」姐姐猛地把帽子拉下來,大聲道,「我盡顧著跟這兩個蠢材說話了,忘了彭波喬克舅舅還在等呢,那匹母馬在門口也會著涼的,這孩子從頭到腳不是泥就是土!」

  說完,她便像老鷹抓羊羔似的,朝我撲過來,我的臉就被她按在了水槽的木盆里,頭正好在大水桶的龍頭下面,我隨即被塗上了肥皂,又是揉又是擦,又是敲又是抓,又是搓又是刮,直到把我折磨瘋了才住手。(我在這裡得聲明一下,有件事當今任何一位專家都沒有我清楚,那就是一枚結婚戒指在臉上無情地刮來刮去,保準會刮出一道道紅印子。)

  擦洗完後,姐姐給我穿了一件乾淨的亞麻布衣服,衣服硬邦邦的,就像少年犯穿的麻布衣服一樣,又給我捆上了一件緊得不能再緊的外衣,難受極了。接著,她便把我交給了彭波喬克舅舅。彭波喬克舅舅像位治安官一樣正式接收了我,跟我說了一通他早就想跟我說的話:「孩子,對你的親朋永遠要有感恩之心,特別是要報答一手把你帶大的人!」

  「再見,喬!」

  「上帝保佑你,皮普,老夥計!」

  我以前從來沒離開過喬。剛上馬車,我竟然連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見了,一是因為眼裡有肥皂水,二是因為心裡難受,雖然我後來瞧見一顆顆星星不停地向我眨巴著眼睛,但它們卻無法解答我的問題,我到底為什麼要去哈維沙姆小姐家裡玩?到底要我玩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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