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何謂清談
2024-10-02 06:38:10
作者: 何善蒙
談及魏晉,必然涉及清談。從源頭上來說,清談源於漢代的清議。漢代的清議實際上就是對人物的評價,因為這種評價主要出於選拔官員的目的,所以清議是以道德為基礎的。如前文所言,東漢末的政治形勢,使知識分子不斷從政權中分離出來,現實的政治壓力也使對政治的褒貶變成一種忌諱。因此,在讀書人的清議中,道德的因素逐漸退出,從而演變成一種脫離政治、無關道德的清談形式。從本質的差異來說,清議是道德立場,關乎政治;而清談,則是遠離道德,無關政治。在魏晉時期,這種清談更多的是以《老子》《莊子》《周易》等經典為基礎文獻展開的,可以說是當時名士之間一種普遍流行的思想討論形式。魯迅先生稱《世說新語》是魏晉名士的教科書,陳寅恪先生則認為《世說新語》是名士清談的全集。這兩種說法都表明,《世說新語》保留了大量魏晉名士生活資料,如果我們要理解魏晉風度,就離不開《世說新語》。所謂的魏晉風度,包括清談、飲酒、服藥以及隱逸等形式,而和思想關係最密切的當數清談。
雖然清談涉及的內容多以「三玄」為基礎,但是並不是完全限制於此,其中很多內容亦可以超出「三玄」之外,只要從玄學角度出發就可以。王衍等人在洛水之濱的一次清談,即是如此。
諸名士共至洛水戲,還,樂令問王夷甫曰:「今日戲,樂乎?」王曰:「裴僕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箸。」(《世說新語·言語》)
這次清談的參與者有王衍、裴頠、張華、王戎等名士,所涉及的話題則有名理、《史記》《漢書》,也有歷史人物季札、張良等。可見清談的內容並不固定,實際上是隨機的,而所謂的清談所要達到的效果則是雅致、「超超玄箸」的。所謂玄學的立場,就是超脫於一般事務性的、瑣屑的認識,以魏晉人的話來說,就是「玄遠」之談。所以,清談毫無疑問跟玄學有著密切關聯,而清談的內容不限於「三玄」,可見「三玄」的思維方式和價值立場,構成了清談的基本原則。
清談的形式,類似於今天的辯論賽,參與清談的人分為主、客兩方(相當於正反方),雙方圍繞著清談的主題,各抒己見。
孫安國往殷中軍許共論,往反精苦,客主無間。左右進食,冷而復暖者數四。彼我奮擲麈尾,悉脫落,滿餐飯中。賓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語孫曰:「卿莫作強口馬,我當穿卿鼻!」孫曰:「卿不見決鼻牛,人當穿卿頰!」(《世說新語·文學》)
這是孫安國和殷浩之間的一次清談,從上述記載來看,主客雙方彼此交鋒,反覆爭辯,雙方都沒有間歇。以至於左右盛來飲食,冷了再溫,溫了又冷,如此數次;隨著辯論深入進行,對談的兩人用勁揮動麈尾,麈尾毛脫落在食物中,兩人卻都忘記了吃飯這回事。在這個故事中,雙方論辯的形式、論辯的內容以及作為道具的麈尾都有非常直觀的表現,這就是魏晉人所津津樂道的清談。
當然,頂尖的清談局面,往往發生在主客雙方辯論達到一定程度,無法再進一步對論題進行辨析的時候,相當於我們今日通過辯論賽達成了某種共識。此時出現的往往是清談的高手了,王弼就是一個經典的例子。
何晏為吏部尚書,有位望;時談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見之。晏聞弼名,因條向者勝理語弼曰:「此理仆以為極,可得復難不?」弼便作難。一坐人便以為屈。於是弼自為客主數番,皆一坐所不及。(《世說新語·文學》)
故事發生在何晏的家中,「談客盈坐」說明當時談風之盛,何晏引領清談之風氣的說法也由此得到證實。王弼出場的時候,大家關於論題的論辯已然非常透徹,在何晏看來也得到了精妙的結論,這個時候何晏給遲來的王弼提了一個問題:「你還能不能繼續進行這個辯題呢?」王弼清談的興致上來了,於是在別人覺得無話可說時,他還能自己跟自己辯論,這是何等的高手!這也成了後來對一流清談高手的基本要求,即在別人無話可說的時候,清談高手可以自為主客(自己既做正方又做反方),自己跟自己論辯數個乃至於數十個回合。這自然讓參與者難以忘懷。王弼作為清談界高手,也因此成為典範。
當然,清談不僅是腦力運動,也是極耗費體力的運動。從前引殷浩和孫安國的清談來說,一整天這麼談,對於體力的消耗是極大的。著名的清談高手衛玠最後落得了「看殺衛玠」的結局,和清淡過多也不無關係。
談及清談,有一個問題也是不可迴避的,就是所謂的「清談誤國」。清談誤國的說法源於王衍,據《晉書·王衍傳》稱,王衍為石勒所俘,臨死前懊悔地說:「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勠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東晉桓溫也有過類似的說法。
桓公入洛,過淮泗,踐北境,與諸僚屬登平乘樓,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虛,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世說新語·輕詆》)
西晉的滅亡是否就是王衍的錯,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西晉的覆亡跟清談或許有關聯,但是,如果說完全是清談導致了西晉的滅亡,那也是過於誇張了。清談作為一種思維運動的形式,並非導致亡國的唯一因素,清談的人士也並非全然不顧世務。將西晉的滅亡歸結於清談,多少有些過度詮釋的意味。王羲之和謝安的一段對話,大概可以說明這個問題。
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王謂謝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給。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虛談廢務,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謝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豈清言致患邪?」(《世說新語·言語》)
這是謝安和王羲之的一次爭執,簡而言之,王羲之對清談持否定態度(當然,這不代表王羲之不清談,王羲之亦是清談高手),而謝安對於清談則持肯定的態度。事實上,清談只是魏晉時期流行的一種表達思想(辯論)的方式而已,而誤國則有更深刻且複雜的政治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