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有情還是無情
2024-10-02 06:38:05
作者: 何善蒙
通常我們都會說,魏晉是一個個體自覺的時代,而對於個體情感的發現、認可以及推崇則是個體自覺的重要標誌。毫無疑問,魏晉時代也是一個重視情感的時代,而情感也成了名士身份的基本內涵。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於此!」王曰:「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慟。(《世說新語·傷逝》)
這是在魏晉時期所有情感推崇的故事中最為經典的一個。王戎的兒子王萬子去世了,他悲痛欲絕,他的好友山簡(山濤之子)去看望他,安慰他說:「孩子無非還是懷抱之中的嬰兒,即使去世了,也不必如此悲傷嘛!」王戎答道:「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這話讓山簡十分佩服,因而更加悲痛。當然根據《晉書·王衍傳》的說法,喪子的應該是王衍,但不管是王戎還是王衍,「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作為一句名士宣言,本身就足夠震撼人心了!也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王廞在某次登茅山的時候,才會慟哭感慨:「琅琊王伯輿,終當為情死!」(《世說新語·任誕》)
中國哲學史對於情感的重視是一個不斷變化和演進的過程,總體上對於發自人心的真情都是認可的,這在中國哲學開端的先秦時期即是如此。不過在漢代陰陽二分的思維範式下,性屬於陽、屬於善,情屬於陰、屬於惡,情感的地位遭到極大貶抑,甚至被直接否認。到了魏晉,人為什麼會如此重視情感呢?這首先與魏晉人的生活氛圍有關,如前所言,因為魏晉人總是活在死亡恐懼的陰影之下,所以他們對自我有更為清醒的認識,從而更珍視自身的情感。魏晉時期關於聖人是否有情的討論,是魏晉人重視情感的理論前提。
何晏以為聖人無喜怒哀樂,其論甚精,鍾會等述之。弼與不同,以為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應物,失之多矣。(《三國志·魏書·鍾會傳》注引何劭《王弼傳》)
這是發生在正始時期何晏和王弼之間的論辯,聚焦點在於聖人是否有情。何晏主張聖人無情,這個觀念從本質上來說沿襲了漢代人的立場,因為聖人是純粹至善的,而情屬於惡的範疇,所以,聖人當然是不可能有情感屬性的,這在漢代的宇宙論框架下是很好理解的。何晏的這種說法,也可以說是當時的共識,所以,鍾會(亦為三國時期名士,與嵇康之死有直接聯繫)等人都認可何晏的說法。但是,作為玄學時代的理論開創者,王弼關於此問題的看法,跟何晏截然相反,他認為聖人毫無疑問是有情感的。從前引論述中可以看出,王弼的聖人有情論主要包括三個方面:第一,聖人有五情,這是聖人與普通人共通的本質;第二是聖人的喜怒哀樂之情也是用來處理和周遭事物的關係的,這也是普通人的基本行為方式,體現的是情感的作用;第三,聖人和普通人的差別在於,聖人應物而不累於物。從哲學史的角度來看,王弼的這番說法跟先秦儒家對於人之真情的肯定並無太大差異,之所以在這個時期會引起巨大的反響,主要是因為漢代對於情感的全面否定,由此,王弼的說法具有了轉折性的意義。後來無論是嵇康(見《聲無哀樂論》)還是郭象(見《莊子注》),都對情感問題做了深入的討論,由此在理論上將情感從被限制的、負面的屬性中分離了出來。這對於魏晉之際重情思潮的不斷形成,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當然,如果我們從上述何晏和王弼的討論來說,他們關於有情還是無情的論辯都集中在聖人上,具體來說就是孔子是不是有情感屬性的。從理論上來說,聖人是否具有情感並不是一個關鍵的問題,這個爭論的重要意義在於,既然聖人是有情的,那麼普通人的情感屬性也是可以被認可的!換言之,聖人有情實際上是為普通人的情感找到了根據。當情感被確認為一種正面的價值的時候,其對於魏晉時期的影響也就可見一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