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退隱山林的竹林名士
2024-10-02 06:37:47
作者: 何善蒙
正始十年(249)正月,少帝曹芳拜謁位於高平陵的魏明帝之墓,曹爽兄弟及其親信們皆隨同前往,而司馬懿趁機發動政變,史稱「高平陵政變」。通過這次政變,司馬懿成功消除了以曹爽為代表的曹氏宗室在朝中的勢力,曹氏宗室力量日漸薄弱,司馬氏控制了曹魏朝政,為日後司馬炎代魏立晉奠定了基礎。政治的巨變,就意味著死亡,按照史書的記載,高平陵政變的結果是,司馬懿「於是收爽、羲、訓、晏、颺、謐、軌、勝、范、當等,皆伏誅,夷三族」(《三國志·魏書·諸夏侯曹傳》)。這對於當時的士人來說,是極大的打擊,比如阮籍,「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晉書·阮籍傳》)。這種政局變革所帶來的政治高壓,在當時人看來導致天下名士減半,對名士而言毫無疑問是一種巨大的生存壓力!
曹氏與司馬氏的權力消長充滿變數,而死亡的威脅也是無處不在的。這個時候,對於名士們來說,歸隱山林、靜觀其變,大概是面對死亡恐懼最直接的方案了,於是乎,中國歷史上就有了著名的「竹林七賢」。
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世說新語·任誕》)
「竹林七賢」是中國人極為熟悉的文化符號,阮籍、嵇康、山濤、劉伶、阮咸、向秀以及王戎的名字由此也得以流傳。作為一個文化和思想的符號,它代表了那個時代的精神和價值。雖然陳寅恪等學者對竹林七賢提出過異議,但我認為這些異議只具有學術討論的價值,而非一種思想史的事實。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之下,竹林之遊是士人必然的選擇。
關於竹林七賢其實有很多有趣的問題可以進一步思考,比如竹林七賢的核心人物究竟是誰?或許阮籍和嵇康是後來公認的竹林時期的領袖人物,但是,竹林之遊作為一種事實的存在,並非因為嵇康、阮籍,而是因為山濤。竹林之遊是圍繞山濤展開的,而當山濤離開竹林的時候,也宣告了竹林時期的結束。所以,竹林時期真正的核心人物應該是山濤。
在竹林時期,飲酒是名士的重要愛好,是當時竹林名士的主要生活和行為方式,其中最出名的好飲酒者,當數劉伶和阮咸。劉伶是純粹和酒融為一體的人,當然,這種融合背後是否有極強烈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不過,至少在劉伶看來,飲酒不僅僅是一種形式,更是一種精神生活的象徵,喝酒可以讓人進入極高的精神境界,其在《酒德頌》中揭示了這一點。
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婦曰:「敬聞命。」供酒肉於神前,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肉,隗然已醉矣。
…………
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世說新語·任誕》)
這兩個故事在中國幾乎是家喻戶曉的,劉伶的形象由此也變成了一個酒鬼。史書中劉伶的形象非常生動,「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其遺形骸如此」(《晉書·劉伶傳》)。
再說阮咸,其特殊之處大概就是喝酒不拘小節。
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世說新語·任誕》)
與豬同飲,確實是一時之佳興。從嚴格的道德立場來說,這顯然是無法被接受的,但在當時人看來,未必不是一種風度的體現。竹林名士均善飲酒,由此在中國文化史上也留下了佳話,成為後人仿效的對象。在竹林名士看來,喝酒是精神生活的象徵和寄託,他們正是在飲酒之中,發現了真正的自我精神。
還有一個比較有意思的問題,從後世對竹林時期的推崇來說,嵇康和阮籍無疑都是中心,那麼他們的形象有什麼不同?嵇康的文章極佳,不但思路清晰,而且論點鮮明,比如《聲無哀樂論》就是這樣一篇佳作。而阮籍的文章總體上沒有太多的特點。如果我們想要真正了解阮籍,最好的方式不是讀阮籍的文章,而是關注其詩作《詠懷詩八十二首》,這才是最能反映阮籍內心精神世界的作品。事實上,嵇康和阮籍的形象有根本上的差異。當時人評價嵇康是一個神仙,嵇康的死也極為高亢,一句「《廣陵散》於今絕矣」,在中國思想史上畫出了一道無人企及的優美弧線!而我始終覺得,阮籍的形象更為深刻。阮籍不似嵇康,他始終是一個普通人,而在那個時代,普通人想要生活下去是極為艱辛的,「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晉書·阮籍傳》)。這樣的深沉哀傷,只有在阮籍的身上才能深切感受到。
竹林時期,是一個特殊又短暫的時期。這是當時複雜的政治形勢造成的,在政治形勢明朗(即西晉建立)之後,竹林時期也就煙消雲散了。但魏晉名士無疑在竹林時期為他們的精神世界樹立了一座豐碑,這個時代與前一個時代最大的差異在於:正始時期相對穩定的政治狀態催生了浮華和清談,使得那個時代的名士高亢有餘而深沉不足;而竹林時期,則是名士們在極度無奈的政治氛圍中的一次華麗轉身。從思想的底色來說,前一個時期是以《老子》為基礎的,而這一時期是以《莊子》為根基的。更為重要的是,在竹林時期,《莊子》的思想更多地被視作一種生活方式,而非一種理論興趣。